
家長為了反對兒女養寵物,能做到什麼地步?
精神科醫生林不周分享了一個極端案例。
有對父母為了阻止女兒養貓,直接把女兒送進精神病院,讓她一住就是七年,還不打算接出去了。
為了救下這個女孩,林不周想到了一個特殊的辦法:
邀請另一個精神病人,來幫她“治一治”。
這個故事來自公眾號【天才捕手計劃】,他們只記錄最帶勁的親身經歷。
無論是給金三角毒販運送物資的貨車司機、專門破解重案要案的北京刑警,還是醫院裡的生死故事,你都能在那看到。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個老式封閉的精神病院,為了防止病人跳窗,每扇窗戶都裝著細密的鐵絲網。
每到飯點,就會有一大堆手指頭從鐵絲網的縫隙裡伸出來,病人們捏著從油豆腐塞肉裡剔出來的肉沫,或者咬成小塊的紅燒大排,扔到外面的水泥地上。
窗外,幾十只流浪貓和一隻大黃狗正齊刷刷仰著腦袋,準備爭搶他們扔出來的葷菜。
這個滿是精神病人和流浪貓狗的世界,有一種特別的和諧。
2024年5月的一天,我得到訊息,醫院即將搬遷。那幾十隻流浪貓擁有野外生存的能力,不用管,至於那隻站起來有我一半高的大黃狗,因為體型太大,進不了樓房。
如何安置成了一個難題。
醫院搬遷的計劃定在了三個月後,醫護人員忙著盤點要搬的傢俱和材料,病人紅妹也開始緊張起來,她每天纏著我問:“林醫生啊,我們搬家了,阿黃怎麼辦啊。”
我隨口敷衍道,“找個領養啊。”
我上下班途中,她像是一個老派的英語班銷售,跟著我一直問同樣的話,每天至少重複20次。
有一次,我停下腳步,試探性地問了下紅妹,“你家裡人沒法養?”
這句話其實意味深長。我聽說過紅妹過去就是因為養了太多流浪貓狗,被家人送進精神病院的。這個問題不僅關乎她家裡能否養狗,也關乎紅妹家裡,還有沒有人接納她,甚至以後接她出院。
紅妹愣了一下,搖了搖頭,過了好一會才說,“他們都討厭貓狗。”
“我在家裡收藏了好多東西,來住院以後,我媽都給我扔了,好多碟片、佛經還有旗袍,現在都不在了。”

紅妹今年49歲,身高一米六,胖胖的,常年留一個寸頭,總是穿得很顯眼在病房裡晃悠,大紅色的洋裝、神經蛙的連體睡衣、青龍白虎的刺青袖套……以至於很少有人質疑她怎麼一直在這裡住著。
早在我來這家醫院工作以前,她就在這裡住著了,過上了一種無人過問的生活。
大多數時候,紅妹會獨自搬來藤椅,坐在醫院院子裡,當時還是小黃狗的阿黃繞著她跑啊跑,她就像逗嬰兒一般,夾起嗓子和阿黃“汪汪汪”地對話。
兩年前,紅妹的管床醫生離職後,我成了她新的管床醫生。
我第一次看到了紅妹的病歷,14歲時,她得了“兒童抑鬱症”。那大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人們對精神類疾病充滿偏見的年代。我拿著病歷去問紅妹,她請我把病歷收起來,說看著不舒服。
直到盯著我把紙質版病歷放回桌兜,合上抽屜,她才願意講述她的過去。
紅妹出生於本市的國企家屬院裡,父母都是國企職工,她也在職工子弟學校讀書。她小時候一直是班裡第一名,處處要強。上初中後考不了那麼好了,精神狀態不再穩定,住進了市精神病院。
她再沒能去上學,病史上寫:“患者行為孤僻,不上學、不出門,生活懶散,稍不如意便打罵家人”。
出院的時間裡,家裡人試圖讓她去找工作,催她按時起床吃飯,指責她所有“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她是被說煩以後,才動手打家人的,還自殺過幾次。
隨著住院次數的增加,她的診斷從“兒童抑鬱症”變成了“精神分裂症”,這是她被社會指派的新身份。
紅妹24歲時,她姐姐在國企分到了房子,全家都搬去了姐姐的房子,留她一個人在從小長大的房子裡。除了她媽媽每週來幫她收拾垃圾,往冰箱放食物外,再也沒有人和她吵架了。
紅妹告訴我,那時她每天只去兩個地方,一是圖書館,另一處是寺廟,廟裡的“師兄”們會和她聊天。她把所有人都叫“師兄”,“因為把別人叫弟弟畢竟不好,女的又是不如男的,所以一律都叫師兄。”
生活的轉機發生在2009年4月30日,那天,紅妹帶了兩隻剛出生的流浪狗回家。
她給小狗取名,一隻叫四四,一隻叫零零。
紅妹親眼看到小狗的媽媽被小區裡的男人打死,她救不了大狗,只能救下她的孩子。
小狗剛被帶回家的時候,眼睛都還沒睜開,“他們會把第一眼看到的東西當作媽媽,所以我是他們的媽媽。”
從那以後,紅妹每隔幾天就撿一隻流浪動物回家。她給每一隻貓狗都起了名字,在筆記本上記下他們的成長日記,後來的十年裡,紅妹養了八隻狗,和一百多隻貓。
她最喜歡的是一隻叫“喵”的橘貓,說著,紅妹迫不及待地要給我看“喵”的照片。
她從櫃子裡拿出一個手機包裝的紙盒,從裡面小心翼翼地拿出像是新的一樣的手機,按下開機,點開相簿,裡面全是各種貓狗的照片。她給我看了“喵”的照片,還有更多貓狗。
在老舊的木色傢俱中,每一隻貓狗以不同角度鋪在床上,脖子上掛著金色的繩子。
我看著感覺有點怪,這些貓狗的毛皮看起來溼溼的,形狀也有點說不出的古怪感。
仔細看,照片裡的貓狗全都已經死了。
各種意義上的死。
我好奇地問:“這些照片都是屍體?”
“對呀。”紅妹的語氣聽不出情緒,像是在討論很平常的事。
四四被帶回去沒幾天,突然“汪”了一聲,就死掉了。咪養了兩年,也是有天突然就死了。
紅妹說,她買了陀羅尼巾,把去世的小貓小狗包起來,祈禱七七四十九天拿到小區的土裡埋葬。可後來她還是捨不得,再死去的貓狗,她就不埋了,放在冰箱裡,“我家有個雙開門冰箱,裡面都放得下。”
我看著照片中的紅妹,三十多歲的樣子,和現在一樣理著寸頭,戴著秀氣的金屬框眼鏡,身上抱著貓狗的屍體,眼神空洞地看著鏡頭。怎麼說呢?給人一種寂寥的樣子。
尤其是聽她說,她是一個沒有父母朋友往來,只有貓狗陪伴的人。
也許是因為貓狗的陪伴,那二十年的時間裡,紅妹沒再住過院。
而她再次入院,卻也是因為這些流浪貓狗。
畢竟她是一個獨自居住的精神病人,家裡養了上百隻貓狗,極可能臭氣熏天。讓鄰居不喜歡她,不敢去她住的地方。那天,她的父母、姐姐和鄰居,聯合警察一起把她從家裡拖出來,再次送進了精神病院。
她這一住就是七年。
我忍不住問,“你走了之後這些貓狗怎麼辦?”
紅妹說,“他們找了警察來我家抓貓狗。貓本來就是散養的,大多跑進小區了,當時家裡有七隻狗,其它六隻都被抓走了,被統一送去安樂死。只有零零,我姐姐說,抓狗的時候零零不見了,沒有抓到。”
“我住在精神病院裡,花的錢比住在家裡少,事也少。我以前住的房子還能租出去,賺幾千塊。他們不會再讓我出去了。”
回憶到最後,紅妹的臉上還是帶著笑意,她說,“養貓狗那幾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幾年。”
可我卻覺得好壓抑。

我無法想象紅妹和貓狗又經歷了怎樣一場混亂。除了最初撿的小狗零零,像是成了仙,死裡逃生獲得自由。而其它的狗狗,和它們的主人紅妹都沒有一個輕鬆的結局。
紅妹剛來醫院時,對人的敵意很強,大概也是因為有過這段經歷吧。
她三天兩頭就會和不同的病人吵架,被護士們約束打針。她的敵意會持續很久,追著人一直罵、甚至大打出手,最後醫護人員就只能幫她換病房。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們醫院也來了一群流浪貓狗。
雖然精神病院被高牆和鐵絲網圍繞,但四面高牆擋不住野貓。幾年前,一隻身材壯碩的三花母貓跳進院子,佔領了這片地盤,她在這裡養育了幾十只孩子。
時不時有外來野貓試圖爭搶這片地盤,三花母貓會和她的孩子們迎戰,有些貓被打得遍體鱗傷,夾著尾巴逃走;也有些貓打贏了,就和大母貓交配,融入這個院子,生下一批野貓。
紅妹和其中一些貓關係很好,好到它們甚至可以趴在紅妹身上睡懶覺。
我不記得院子裡什麼時候多了條小黃狗,只記得有一天紅妹坐在院子裡,用喊嬰兒般的語氣喊著“黃黃,黃黃”,一隻小黃狗像是倍速播放一樣,在紅妹的腳邊躥來躥去。
自從有了這些貓狗以後,紅妹和病人們的衝突就變少了。
可眼下醫院要搬遷,紅妹又要只剩自己一個人了。
相比自己,她更操心阿黃的命運。
我們科有個護士把阿黃帶回去過,當天阿黃就在她床上大小便,隔天就被送回來了。我也把阿黃帶回家過,當天床上就多了小便,家裡還鬧了一陣子跳蚤,養兩天我也受不了。
附近農村的護工說,阿黃是土狗,不會有人養的。還不如把阿黃賣給狗肉火鍋店,還能賣出八百塊。
這話被紅妹聽到以後,她總是抱著有她半個人那麼大的阿黃,把他放在地上,然後耷拉著嘴角拜託我,“不要讓她們賣狗肉!”
“再不行你能不能幫我報警,讓警察把狗帶去安樂死。”
她這樣哀求著我,也哀求著每個護士和護工,而我卻聽到她們背後聊天時調侃,“好好一個狗,不賣狗肉,狗還有安樂死的。”
隨著醫院搬遷的時間越來越近,紅妹找我念叨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她又一次來找我時,語速很快,像是要發病了一樣。我忙安慰她,“深呼吸!冷靜!”
我們站在院子一角平復情緒,而背景音很吵,我一看,居然有個病人在和狗賽跑,互相對著“汪汪汪。”
和阿黃賽跑的人叫阿桂。
她幾乎是和紅妹最不對付的病人,過去她總是對貓狗“喊打喊殺”的,還差點害死紅妹養的一隻貓。
這倆人一言不合就幹架。
但是此刻,紅妹也顧不上她的“仇人”了。為了阿黃不被宰殺,她幾乎說盡了這輩子求人的話。我隱約覺得,阿黃就像紅妹養過的許多隻貓狗,當初她最終沒能保護得了他們。
要是能救下阿黃,也等於救了紅妹。
不遠的地方,阿黃依然撒了歡奔跑,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

為了不讓阿黃被抓去賣狗肉,我靈機一動,想了個妙招:我準備給阿黃打疫苗。
我花了錢,阿黃就不是沒人要的土狗了,起碼是一隻身價幾十塊錢的土狗,等我把這件事廣而告之,護工們也不敢隨便把阿黃拿去賣狗肉了。
紅妹聽說了我的方法,每天耷拉的嘴角終於扯成了一條直線。
可她很快又開始操心,“買疫苗一定要看好,要有犬瘟、犬細小和犬腺病毒的,不要漏了。”“記得啊,犬瘟、犬細小和犬腺病毒。”
我應著,“好啦好啦知道了,說過很多次別再說了!”
我上淘寶逛了好幾個店家,買了個看起來靠譜的犬疫苗連結,過了三天,低溫冷鏈寄來了。
我沒有給狗打過疫苗,去找護士,護士避著我,去問護士長,護士長說我不知道啊。
當了這麼久醫生,我一直希望能和同事們和和氣氣的,還沒碰上過這麼多拒絕。紅妹跟我解釋,她們已經說好要賣掉阿黃了,現在護士都不敢站在我們這邊。
我有時覺得紅妹很容易放大別人的惡意。但她現在說得也有道理,護士們這時幫忙,確實像是站隊。
那我就只能自己上了。
我準備好疫苗,和紅妹在醫院裡找了半天,都沒找到阿黃的蹤影。我們倆找了一圈,才發現阿黃被護工關在了休息室裡,每天只能出來放風一段時間。
我不好明目張膽地進去偷狗,只能守在休息室門口,時不時看一眼,看阿黃什麼時候被放出來。
好不容易等到阿黃出來,我趕緊喊紅妹過來幫忙抓著阿黃,我來打疫苗。
正準備下針的時候,紅妹的病友阿桂卻來了,就是那個熱愛和阿黃賽跑,互相“狗叫”的女人。
我記得紅妹和此人的關係一直不好,尤其現在,這人邊靠近邊笑著說“林主任”,還笑得挺瘮人。
但她走到我倆身前的時候,伸出雙手,不是來打鬧,卻是來幫忙的。
紅妹抓著阿黃的前腳,阿桂幫忙壓著阿黃的背,我順利給阿黃打完了第一針疫苗。

阿黃平時很愛對著人“汪汪”叫,這會兒趴在地上卻很乖。
打完針,他抖了抖身體,又開始撒了歡地四處跑。看著他歡脫的背影,我尋思阿黃這條小命,應該能給他保住了。
過了幾天,我準備給阿黃打第二針疫苗,翻遍整個醫院卻都沒有找到!
連護工休息室都沒有!
我急匆匆跑去問紅妹有沒有看到阿黃,她卻安慰我別慌。
她說,前兩天阿桂出院,把阿黃也接走了。紅妹臉上帶著笑:“阿黃享福了,過上好日子了。”
聽她說的時候,我腦子裡亂亂的,阿黃有了個好歸宿,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成功逃脫七年前那場混亂的小狗零零。走到辦公室門口我才反應過來,怎麼是阿桂來把狗接走了?
她和紅妹不是“仇人”嗎?

阿桂來的時候陣仗很大,因為她是被老公和兒子“押”來精神病院的病人。
半年多以前的一天,醫院門口停了兩臺小轎車,阿桂穿著藍色繡花睡衣,坐在後面那臺車裡。他們一大家子男的下了車,把她扯出了車裡,像押送犯人一樣——
兩個男人架著她,旁邊還站了三個男的一言不發,看起來壓迫感十足。
而她十七歲的兒子獨自坐在前車的後座,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阿桂的表情很兇,臉氣得發紅,在她即將被抬進醫院大門的前一刻,她高傲地宣誓著最後的一點尊嚴:“放我下來,我自己走進去!”
可沒有人聽她的。
她被架著進了院子,大鐵門開了又鎖上之後,她才被放下來。
阿桂的病史上寫著,她有“精神分裂症”八年,覺得家人會害她,無故和家人發脾氣,每年都會住院。去年她第一次來我們醫院,住了三個月,我是她的管床醫生。
今年她第二次來,依然是我管她。
她這次入院的情景幾乎和上次一模一樣,垮著一張臉,一句話不說,無論我問什麼,她都只是鄙夷地發出一聲:“哼”。
按照我的經驗,這種情況大約會持續一個多月,然後她緊繃的情緒會慢慢鬆弛下來,變得像個慈祥和藹的阿姨,雖然仍舊不怎麼說話,但會和我們打招呼。
這樣的變化意味著治療有效,離出院不遠了。
這次,我把阿桂安排在了走廊盡頭的四人間。最裡床是一個88歲的阿爾茲海默病的老太太,多年臥床不動,沒有人知道她到底還有沒有意識,她每天只是躺著,發出帶著痰的呼吸聲。
隔壁床是一個精神分裂症的老太太,她的身形有點像《巴黎聖母院》裡的鐘樓怪人,白天大部分時間,她會繞著田裡逆時針一圈一圈地走,她從來不理人,也沒有人聽過她說話。
而阿桂旁邊的床位,是紅妹的。
我領她進去的時候,紅妹不在病房裡,她床邊堆了兩疊人那麼高的書堆,大多是《清宮十二帝》這類歷史奇談,書頁邊緣都已經泛黃。
阿桂進了病房,也不理人,自顧自地收拾行李。我試著和她說話,她只是大聲嘆氣,帶著一些無奈,像是一種刻意嘆給別人聽的聲音。
我習慣了她不搭理人,簡單交代了兩句,就回了辦公室。
沒想到阿桂來的第一天晚上,就和紅妹結下了仇。

那天夜裡,精神科病房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間裡,時不時傳來嬰兒哭喊一般的幼貓啼聲。
幼貓是紅妹帶進病房的。黑暗中,紅妹穿著一件帶兔子耳朵的連體睡衣,彎曲著身體,把幼貓抱在懷裡。只是幼貓的叫聲實在吵到了病友們休息。
凌晨三點,阿桂實在受不了了。
她氣勢洶洶地從床上爬起來,不停尖叫,走向黑暗中的隔壁床,對著紅妹就是一巴掌。
早上八點,護士站,十三個醫護人員疲憊地圍著開早會。
值班護士面色凝重地說,“昨晚紅妹把貓帶進房間,貓叫了一晚上。凌晨三點,阿桂打了紅妹,很多患者都起來了,說貓叫聲讓她們睡不著。”
另一個護士接著說:“紅妹昨天下午就把貓帶進病房,一整晚抱著貓睡”。
護士長總結:“這麼多人投訴,必須給個交代。今天讓保安師傅把貓扔出去,阿桂打人也必須要批評教育。”
在場的醫生事不關己地拿起手機開始劃,打發著無聊的時間,等待早交班結束。我站在醫生中最右邊的位置,儘管這意味著一個較高的職位,但我並不打算說話,只是憋著慌。
交班結束後,我大步走向穿著彩虹色民族風洋裝,理著寸頭的紅妹。
幼貓被她抱在懷裡,後腿撐在她的胸口上,紅妹拖著小貓的背部,讓小貓像嬰兒一般被抱著。她彷彿不知道昨晚幼貓給病房帶來的風波。
紅妹前面站了三個老大爺,保安季師傅聲音洪亮地說,“放下來,拿去扔了。”
紅妹不肯,“這貓還不會自己排便啊,沒有我照顧它會死掉的!”
保安大爺用充滿威懾力的語氣大吼,“拿來!”還伴隨著伸手要搶幼貓的動作。
紅妹從抽泣,轉而聲嘶力竭地大哭。她一邊哭,一邊交出了胸口上的幼貓。
護工大爺像老師在訓學生一樣,說,“一個貓而已,有什麼好的。”他接過小貓,把小貓放進紅妹給貓準備的紙箱裡,直直往精神病院的大門外走去。
我站在紅妹旁邊,她低著頭,手捂著臉,站得直直的,聲嘶力竭地喊叫,身體卻一動不動。
她拉住我說:“林醫生,能不能拜託你,把小貓拿回來。要是沒有我隔兩個小時刺激一下小貓的肛門,讓她大便,她會死的。”
我拍了拍紅妹的背,“沒辦法,小貓吵到別人了,好多人投訴,病房裡本來就不能養貓。”
等我們都離開後,紅妹還是一直站在院子裡大哭,哭聲響徹兩棟樓。她從上午八點,一直哭到了中午十一點吃飯的時候。
醫院裡的幾十號病人似乎對她的大哭視而不見,這裡誰又正常呢?
駝背的老太太和往常一樣不斷地經過她,繞著院子散步,幾個患者大爺依舊在掃院子,還有個常常獨自在院子裡自言自語的阿姨,站在田的另一端尖叫,只不過這天她的尖叫聲“哈哈哈哈”的,像是在嘲笑紅妹一般。
醫生辦公室裡,有個醫生嘲諷了句,“哎呀,這聲音聽起來真像精神病院。”
大家依舊忙著自己手上的事情。
中午,患者都回了樓裡,紅妹主動和護士說,她控制不住自己了,能不能把她約束在床上,給她打針,讓她平靜下來。我和護士對視了一眼,默默行動。
打了針過後,紅妹就不哭了。
她安靜地在床位上疊自己的衣服,也不再提起小貓的事情。
過了個週末,護士告訴我,“週日阿桂老公來探視,夫妻倆吵架,紅妹還跳出來跟他們一起吵。”
這倆人又吵起來了,頭大。
查房的時候,紅妹急著跑來和我說,“阿桂跟她老公說你讓她們離婚,兩套房子都分給她!我當時在場,你不可能這麼說的!”我頓時虎軀一震,這火居然燒到我身上了。
我想起前兩天阿桂問過我離婚的問題,嚇得我反覆回想,我沒有說她們家房子要怎麼分。
阿桂經過的時候,還笑嘻嘻地和我說,“林主任啊,你說的太準了,我老公一聽果然生氣了。”
聽完我更生氣了,趕緊當著阿桂的面,打給她老公電話解釋清楚。
這一切都是半年前左右的事兒了,我和阿桂減少了溝通,我也以為她和紅妹是徹底鬧翻。
現在我卻意識到一絲不對勁,阿桂怎麼和紅妹的關係也變好了?而且還來救貓救狗,這些吵人的小動物不是她最討厭的嗎?

而我是從紅妹口中才得知了一些關於阿桂的事情。
她們倆同歲,成長於同一片國企大院,家人也是國企職工。阿桂媽媽很早就去世了,她小小年紀就承擔起“母親”的角色,做所有的家務,幫家人們洗衣服,給爸爸和妹妹買菜做飯。
阿桂處處想要討好爸爸,可收到卻是許多指責,切菜的角度不對,水燒開了濺到外面了,買回來的菜吃起來不新鮮。爸爸似乎只有和妹妹在一起時,才會放鬆開心。
阿桂很出息,讀了中專,後來也進了國企,老公也是公務員,兩人生了個兒子。
這樣幸福美滿的生活,直到阿桂下崗,戛然而止。
成年以後的阿桂依然在支撐家裡的生活,每月寄給爸爸自己的收入,而爸爸把這些錢拿去支撐遠在上海打拼的阿桂妹妹。阿桂還有工作時丈夫不好說什麼,直到她下崗,還要拿家裡的錢支援親戚,這就不行了。
阿桂受不了丈夫和兒子的指責,決定出門擺地攤。她每天早上推著車子出門賣蔥油餅,把賺的錢都寄給爸爸。而她越是努力,老公和兒子越是疏遠她,兒子說恨媽媽,因為媽媽只在意外公,錢都到小姨那裡了。
後來,阿桂變得越來越孤僻。就連她去擺攤的時候,四周人都能看出她講話顛三倒四的,好像不太正常。她在幾個醫院輾轉了一段時間,就來了我們這裡。
紅妹說:“她這是愚孝,沒辦法的。”
紅妹還說,阿桂所有的行為,都是為了氣她老公。上一次,阿桂編造關於我的謊言,就是為了老公生氣,以為房產要被拿走了。紅妹跳出來為我辯解,和這兩夫妻吵起來,尤其讓阿桂的老公更生氣了。
阿桂一看,這病友病得有價值啊,這反而拉近了兩人的關係。
聽完紅妹說的,我也去找了一趟阿桂。
上午,阿桂在院子裡逗狗,我和她打招呼,她笑了笑說林醫生好啊,我再想接話,她說著“黃黃黃黃”,往前扔了一個狗餅乾,和阿黃一起跑走了。
下午,阿桂在廁所洗衣服,我和她打了個招呼,她頭也沒抬,繼續搓衣服。
每次我試圖和她說話,她都只是和我打個招呼,然後繼續做自己的事。
接下來這段時間裡,阿桂卻明顯越來越開朗。
我想,這可能是因為紅妹。阿桂從早到晚都和紅妹待在一起,要不是在院子和貓狗玩,就是坐著促膝長談。我聽過一耳朵,她們在聊過去國企大院裡,媽媽給她們做的飯。
我有時想,是不是人被打上了“精神病”的標籤,就再也無法擁有朋友了。
再被過去親友提及的時候,只剩麻煩和恐懼。
而紅妹和阿桂,她們生長在同一個國企大院,也都經歷了跌宕的人生,在精神病院相遇,也許她們是世界上最有可能成為朋友的人。
紅妹幫了阿桂,阿桂也想幫一把紅妹,所以她帶著阿黃一起出院了。
只剩下紅妹,要獨自在這一直一直住下去。
醫院搬遷前,紅妹和大主任說,自己這幾天睡眠過多,每天躺著起不來。大主任說,那就把抗精神病藥減一點量,抗抑鬱藥也停了吧。
紅妹沒說什麼,看著我們查房離開。
午休的時候,我吃完外賣準備去扔外賣盒,紅妹叫住我,說,“林主任我真的好悲傷,你懂嗎?我不想起來,是因為不願意面對這個世界。我想念我以前養的貓狗了,我想零零了。”

七月底,我們如期搬到了新院區。
新樓蓋得很現代,白色的幾何線條構成了利落的外觀,每一個病房裡都有甲級寫字樓那樣的大落地窗。只是病人們將不再擁有院子,長年住院的病人,可能長達幾年都沒有機會出這棟樓。
紅妹住進了新的病房裡,家人沒有要接她出去的樣子。
有天她問我,“林醫生,我以後想要遺體捐贈,能不能讓我姐姐來幫我填寫申報。”
我聽了一愣,“你才五十歲,還能活很多年呢。”
紅妹說,“先預備著嘛,我怕過幾年我姐姐也老了,沒有人幫我申報了。”
我查了下填報流程,在微信小程式上預約就行,但是紅妹沒有微信,這事只能先擱置著。回病房的路上,我心裡卻挺不是滋味,總覺得阿黃和阿桂都走了,紅妹的生活少了很多盼頭。
那天我路過病房,卻碰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居然是阿桂!
她看起來狀態不錯,穿著花朵圖案的連衣裙,戴著太陽眼鏡,燙了個捲髮,坐在紅妹的床邊。她把阿黃抱在懷裡,城區裡的病房更不讓養動物了,她沒有讓阿黃下地,只是把阿黃遞給紅妹抱。
我和阿桂打了個招呼,她很友好地說,“林醫生好。”
阿黃看著比在醫院散養的時候更乾淨了一些,像個城裡狗了,可見了我還是直想往我身上撲,結果被紅妹和阿桂雙雙按下。我叮囑了兩句,就溜出了病房。
後來,阿桂也時常會來看紅妹,有時候是收攤的時候,她帶著一塑膠袋蔥油餅來分送給病人吃。有時候是晚飯時間,她提著烤鴨外賣專門來找紅妹。看來,她沒再把所有錢寄給爸爸和妹妹了。


八月份的一天,我正在動筆寫下這個故事,醫院門口又傳來動靜,“新病人來了!”
我探出頭去,沒想到這次來的病人,又是阿桂。
這次她不是被人架進病房的,而是自己走進來的。她一進醫院,就輕車熟路地走向熟悉的房間,熱情地和紅妹打招呼,路過我的時候還喊了聲,“林醫生好!”
等阿桂走遠了,她老公才告訴我,這次不打算接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心裡有些難過。
阿桂也要沒有家了。
後來我試探性地問起阿桂時,她卻很坦然地告訴我,她願意住在這裡。
只有一個要求,就是每個週末要把阿黃遛來醫院,讓她抱一抱,這是她要養的狗。
我不知道,她的要求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紅妹。
只是每當我看到她們和阿黃一起玩耍時,心裡的難過都會淡去許多。

我在網上看到過一個說法,叫做朋友是後天選擇的親人。
這話放到紅妹和阿桂身上很貼切。
紅妹在空無一人的房子裡住了二十年,每天只能和貓狗遊戲,最後平靜的生活被家人親手打破。而阿桂,更是被家人親自“押送”進醫院,不留一點尊嚴和體面。
她們都是被親人拋棄的人。但在精神病院裡,她們成了彼此後天的親人,創造出一個有狗、有愛、有美食的新世界。
我看過一句印象很深的臺詞,“人總要有自己的心靈歸屬地,否則,到哪裡都是漂泊無根的人。”
而我想,只有心靈的歸屬感,才是對一段美好關係最準確的定義。
除了這個故事外,【天才捕手計劃】還記錄過很多精神科醫生的診療案例,這裡有被精神疾病困擾的人最真實的一面:
有個女孩長期受自閉症困擾,連醫生都不能讓她開口說話,卻被她的精神病舍友治好了。
還有個女孩被家人過度關愛,連來月經都要被送進精神科;
記錄這些故事的精神科醫生有個口頭禪:“誰還沒個犯病的時候?”
他們記錄下這些故事,是希望幫大家從另一個角度理解世界,從而更好地瞭解自己,更重要的是,允許自己偶爾情緒低落,少點自責。
看完這些故事,也許你就能更擅長對自己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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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趙島泥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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