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午餐會|胡翼青:媒介就是我們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上的起點

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學術午餐會是學術界常見的“非正式”學術交流方式,無論是普林斯頓高研院、哈佛—燕京學社,還是國內眾多高校和研究機構,都經常採用這種開放自由的形式開展討論和對話活動。在溫飽之後轉而追尋美食和精神愉悅,似乎是刻在人類基因裡的天性,作為他人的精心呈獻之物,美食如此,知識亦然,兩者皆不可辜負。
南京大學“學術午餐會”的傳統由來已久,最早開始於著名歷史學家許倬雲先生在2005年發起的學術冷餐會,到目前為止已經舉辦了一百多場。今年,南京大學出版社打造的“南大讀書人”文化空間正式啟動。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階研究院、新生學院聯合開展的“學術午餐會”延續了南大讀書文化的基因,邀請歷史、哲學、文學、社科等領域的學者,帶領來自新生學院的本科生們共讀學術著作,讓同學們接觸到一流的學術資源,培養他們的閱讀興趣和學術素養。
本期活動,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胡翼青為同學們講評《媒介研究批評術語集》《現實的中介化建構》兩部學術作品,鼓勵同學們在數字媒介時代堅持自身的主體性。以下是胡翼青講評的文字稿整理。

文|胡翼青
正如兩位主講同學所言,我們生活在資料基礎設施的時代,這個時代技術直接威脅到我們的精神世界。我們再也不是笛卡爾哲學中“我思故我在”的主體,我們並不因為存在於世界上行動,而就被天然賦予了主體性。所以大家會發現,有時候不是人在說話,而是話在“說”人;有時候不是人在打字,而是字在“打”人。表面上我們是在說話、寫作(儘管將來可能由GPT負責處理這些事情),事實上大家會發現我們說的話不是自己的話,寫出來的也不是我們自己的東西。要達到能夠自己寫作和言說的高度,大家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怎麼才能說自己的話、寫自己的東西?在我看來最重要的是海納百川。如果頭腦中沒有足夠多的世界上偉大思想的彙集時,我們就說不出自己想說的話。著名哲學家馬爾庫塞將那些喪失了批判思考能力的人稱為“單向度的人”,在“單向度”社會中,我們對所有事情都不加以否思、批判思考,彷彿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我們就應該這樣思考和生活。如果我們一直用單向度的思維,就不能成為一個優秀的文科學生。策劃這個讀書會的初衷,正是希望同學們進入南京大學、進入人文社會學科領域的一開始,就要堅持有理論的想象力、批判的思維和獨立思考的能力。這些能力不靠讀書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
《媒介研究批評術語集》 [美] W.J.T.米歇爾 馬克•B.N.漢森 主編,肖臘梅 胡曉華譯,南京大學出版社
今天看似多元的媒介,實際上都是數字基礎設施平臺上二進位制排列組合的結果
表面上看,我們今天面臨著一個媒介多元化的時代,有各種各樣的微短劇、短影片、微信公眾號和微博,這些形式似乎比大眾傳媒時代的廣播、電視更加豐富。然而正如德國著名媒介技術哲學家基特勒所言,計算機媒介正在消滅媒介的多數形式,將媒介變成單數形式。也就是說,我們今天看到的所有媒介,實際上是數字基礎設施平臺上的0和1的二進位制排列組合的結果。所有看似複數形式的媒介,包括報紙、廣播電視,今天不過是數字基礎設施平臺上的軟體包,這就是我們同學剛才講到的軟體、溼件與硬體之間的關係。因此,再也沒有我們看到的所謂“媒介多元化”,這個世界也不再存在多元邏輯,它說到底就是一個可計算性的數字平臺。這個可計算性數字平臺表面上看,一直按照控制論的遞迴原則在運轉,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它生成了許多不確定性。
比如說,我們這個社會哪來這麼多所謂的“輿情”?僅僅是因為UGC(使用者生產內容),這些使用者們在平臺上隨意發表一些未經思考的言論而導致的嗎?大家是否考慮過,背後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那麼問題來了,什麼東西會構成輿情?一定是某種演算法把能讓你覺得義憤填膺的東西推到你面前,讓你參與評論、討論,這樣的推動才有可能產生輿情。我們所討論的輿情,說到底是文字與文字之間的戰爭,即文字間性。背後起操縱作用的是為了提升流量的演算法。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事件,表面上看好像輿情此起彼伏,實際上它只是二進位制的可計算性透過機率和流量的推斷製造出來的事端。
今天的這兩本書有一個共性,書中都有一個雖然沒有被明示、但是非常重要的核心詞彙:數字基礎設施。這兩本書都在探討,數字基礎設施出現在我們的世界之後,第一,我們應該如何理解“人”,怎樣與它們共存;第二,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它們是怎樣型構了這個社會的。
從這個意義上講,這兩本書分別構成兩個主題。第一個主題是以米歇爾和馬克·漢森為代表的技術哲學學者們想要告訴我們的:數字基礎設施給我們帶來了很多便利,同時它也給我們舊有的存在方式構成了足夠大的威脅。在“新媒介”那篇文章中,馬克·漢森提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隱喻,即“新媒介既是一劑解藥,又是一劑毒藥”,這是這本書一個很重要的辯證態度。剛剛主講的同學也是自始至終透過一條線來描述新媒介如何促進文化繁榮,例如藝術的多元化,同時又終結了藝術的內涵這種辯證關係,包括對於具身、感官和記憶的建構。
第二本書《現實的中介化建構》,它談到數字基礎設施時,有一個與之相匹配的概念,叫“深度媒介化”。深度媒介化是指社會的每個社群都被深度捲入由演算法和數字化平臺建構的技術座駕中,在這種情況下,社會的一切在很大程度上都由媒介的邏輯支配。這裡的邏輯不是邏輯學意義上的邏輯,而是指由媒介的特性而生成的權力,它會對其他場域構成直接的干涉和驅動。
《現實的中介化建構》 [英] 尼克·庫爾德利 [德] 安德烈亞斯·赫普 著,劉泱育 譯,復旦大學出版社
媒介不斷重構人們的交往方式,既樹立邊界又開啟邊界,在這個過程中完成了社會型構
這兩本書的背景其實相距甚遠。在討論數字媒體平臺與人的存在之間的關係這個話題時,米歇爾和漢森這兩位學者沿襲了從胡塞爾以來的媒介哲學的現象學理路,而庫爾德利和赫普則完全繼承了英國社會學的傳統,他們的研究帶有社會學的功能主義語境,在這個過程中還有幾條線匯在一起,例如庫爾德利的老師戴維·莫利,英國文化研究的旗幟性人物,他把文化研究和社會學連線在一起;以及赫普,他曾經受到德國媒介技術哲學的影響。
這裡我插入一個背景,因為英國的社會學學科有一部非常曲折的歷史:戰後德國著名社會學家曼海姆去到英國,他的知識社會學影響到了英國的社會學界。他的助手埃利亞斯在英國成長為偉大的社會學家,埃利亞斯影響到了學生及同事吉登斯,把英國社會學重新推向繁榮的頂峰。吉登斯是英國社會型構理論的集大成者,這批英國媒介社會學家都是圍繞型構理論話題展開學術研究的。
《現實的中介化建構》這本書結構很嚴謹,但赫普和庫爾德利最想要呈現的問題是,媒介在社會型構中扮演什麼角色?一方面,媒介使社會變得專門化和場域化,圍繞一個媒介,無論是網際網路還是各種傳統媒體,都會形成媒介的趣緣社群,形成政黨、組織和專業領域。例如當年列寧就曾經將《火星報》定義為“黨的組織者”。但另一方面,媒介又會起到“破域”或者“解域”的作用。所謂的破域是指在建立邊界的同時,又不斷開啟邊界,因為媒介讓處於不同邊界中的人相遇。所以大家理解社會學一定要明白,什麼是社會?社會不是指領土邊界,而是指人的交往邊界。媒介不斷重構人們的交往方式,既樹立交往邊界又開啟交往邊界,完成了社會型構。媒介就在這個過程中建構並維繫了社會秩序。
由這個結論出發,赫普和庫爾德利繼續討論了在這個過程中與媒介極其相關的三個重要懸設:第一個是時間,第二個是空間,第三個是關係。這三者在今天這個深度媒介化時代到底以何種方式顯化?如果將這個問題解釋清楚,這本書就不會有太多難以理解的內容了,因為它畢竟是社會學,理論硬度遠不如哲學。它其實就是在關注深度媒介化與時間、空間和關係之間的關聯。在關係中有更多的東西,例如交往行動、社會實踐和權利等等,這些構成了這本書的各個方面。
再沒有人比我們今天的生存境遇更加便利和優越,也再沒有人比我們今天的存在方式更加不自由

《媒介研究批評術語集》一書的導論,首先對基特勒的那句話“媒介決定了我們的境況”進行了修正,他們最終的結論是,媒介就是我們的境況。因為沒有媒介,我們就無法言說、行動和思想,是媒介在生成自身的過程中打開了我們與它所建構的世界之間的關係。在這個意義上,媒介就是我們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上的起點。你使用什麼樣的媒介,就意味什麼樣的存在方式,根本不存在決定或不決定,就像你沒辦法拎著自己的頭髮離開地球一樣。今天我們生活在這樣的媒介環境中,其實就意味著我們必須面對這樣的生存狀況。我很高興看到我們同學給出的結論是,我們今天存在於主體性、集體行動和技術能力三者之間,這個結論是有洞見的。
我特別推薦大家看一個科幻片《駭客帝國》。表面上看,我們生活在一個多元化的、正常的精神世界中,實際上我們的肉體被浸泡在一個如同墳墓一樣的集體裝置培養皿中。從這個意義上講,再沒有人比我們今天的生存境遇更加便利和優越,也再沒有人比我們今天的存在方式更加不自由。在座的諸位,包括在《現實的中介化建構》那本書裡也提到,你們實際上是圍繞身份證號碼而存在著的一堆資料流。你們所渴望和熱愛的東西,例如你珍愛什麼樣的價值、你追求什麼樣的情感、有什麼讓你驚心動魄的瞬間、你對人生的憧憬和理想……這些東西對於網際網路來說一文不值,關鍵是在於你在哪裡旅遊、在哪裡消費,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完成我們所說的網際網路世界的資本增值。
如今人們在網際網路上的呈現沒有任何差別,只有數字排列組合的差別。人類的價值僅僅是為資本增殖服務的資料流。活在這樣的世界中,珍愛精神世界的人當然會感到很單調和被物化。不過,面對如此不堪的生存狀態,我們仍然需要繼續生存。我們要迎接無法抵抗的龐大機器體系,在其中尋找自己的主體性、差異性以及生命過程的獨一無二,這才是我們作為人存在的意義。
在人文社科學術上,“世界”指的是我們對世界的感知、觀念和思想,而非客觀存在的“物自體”
最後講兩個小點。第一個小點就是我們該如何理解“世界”。許多人將世界理解為客觀存在的外在環境,但是在人文社會科學學術上,世界指的是我們對世界的感知、觀念和思想,它是從我們內心產生的概念,而非客觀存在的世界。客觀存在的世界被康德稱為“物自體”,它不以你的存在為轉移,它就是客觀存在的。因此我們需要明白,世界對你來說僅僅是一個觀念,而非客觀存在的實體。客觀存在的實體毫無意義,只有變成觀念的世界才對你有意義。所有的意義只會彙集到觀念的世界,而絕不會彙集到一個物自體。如果從今天開始,我們文科的同學還像一些理科的同學那樣將世界視為客觀存在的物自體,那你的思想境界是無法提高的。當我們談論世界時,世界既是我們周遭的世界,也是我們處在同一個時空中的共同世界,是前人的世界,是後人的世界,唯獨不是客觀存在的實體世界。這個世界是以意義的方式彙集到我們的觀念世界中的。
第二,什麼是主體與客體?這裡的客體也不是自然世界。自然世界對於我們而言是多多少少是個物自體。著名哲學家弗盧塞爾曾經說過,當尼安德特人在巖洞壁上留下第一幅野牛的巖壁畫時,一個客體世界呈現在我們面前。客體世界不可能再還原為他描摹的自然世界,它是一隻野牛的影像,是人類觀念的顯化。這個影像既是一種語言,它指稱野牛;也是一種資料,指稱一頭野牛;同時也是一種藝術,指稱再現野牛。所以客體世界就是藝術、語言、文字包括技術等等元素,與我們所說的被征服的自然世界風馬牛不相及。所謂的主客二元通常是指我們與我們創造的東西之間的關係,而非物自體世界與我們之間的關係。如果大家對這兩個概念不清楚,或者缺乏正當的哲學理解,那麼將來讀很多東西都會感到吃力,並且會發現與你的常識不符。這些概念在哲學上有先在規定,我們不能夠根據自己的日常生活常識重新修訂對這些概念的理解。因此當我們談論“主體徵服客體”時,這句話原本就是一句空話。自然世界不是你可以征服的東西,物必然具有它的自主性,你征服它時一定會被它反噬,因為你不理解它,例如地球不可以被人隨心所欲地征服。
但是客體世界,尤其是今天這個被強大的數字基礎設施組織起來的客體世界,現在對我們的存在方式構成了一堆新問題。正如我剛才提到的,數字基礎設施將我們變成了它管理的物件,這就是代理者對被代理者的統治。我們創造出來的東西而不是客觀存在的外在環境在奴役和蹂躪我。今天同學的分享中,我認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曲解,因此我在這個地方要把它說明白,以便於你們將來有一個更清晰的看待世界、看待問題的視角。
從哪個學科的角度涉入這個世界並不重要,關鍵是你能否逼迫自己厚積薄發
每個優秀大學都有一個好的大學出版社,然而很少有同學能像你們這樣,從新生開始就近距離地瞭解出版社,走進出版社,這大概是南京大學獨一無二的創意和策劃。除了感謝出版社對我們活動的支援外,我們還要感謝出版社推出的“稜鏡譯叢”圖書。這套書在國內的江湖地位非常顯赫,可以說每個人文社科學者都讀過這套書。
透過今天這兩本書,大家會發現,儘管新聞傳播是一個極具操作性的學科,其中也能湧現哲學家。在這個意義上講,從哪個學科的角度涉入這個世界並不重要,關鍵是你能否逼迫自己厚積薄發。我希望大家記住,在本科階段讀書的主要目的是增加閱讀量。到大四的時候,如果你已經閱讀了300本左右本學科或者跨學科的學術書籍,就一定可以做你同班同學的老師,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整個世界的偉大心靈都在為你奠定高峰體驗和學術積累。
南京大學有著獨特的歷史底蘊,不僅體現在它曾經是亞洲的第一學府,也體現在它的治學態度。自1919年五四運動以來,南京大學一直是中國學界最活躍的思想陣地,它需要保持持久的生命力和學術青春,這一點應該在同學們身上一代一代得以體現。我們已經年過半百,即將退休,但思想的藍圖對你們來說剛剛展開。鐘山腳下是一個做學問的好地方,是一個嚴謹科學、能夠成為民族思想脊樑的地方。不要將讀書會視為課業或者其他東西,而是將讀書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好好讀書、讀經典,繼承人類文明賦予你們的使命,是我們開辦讀書會的真正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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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編:朱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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