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留美學子】第279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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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屹視線】教育·人文·名家文摘


看到一個新聞,說這兩天,“天將降大任”的究竟是“於斯人也”還是“於是人也”,突然在社交媒體上火了起來。好多人一口咬定說他們當年學的明明是“斯人”,可是一翻的課本,怎麼居然成了“是人”呢?


科幻一點的朋友可能會說:這一定是世界線發生了變動,我們集體穿越到了平行宇宙雲雲。
而另一些人則說這是什麼曼德拉效應,集體記憶錯亂等等。
但其實要我說,這事兒真的沒那麼玄乎。
也許不同版本教科書有不同,但我記得很清楚,我當年在課本上學《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文章時,學的就是“天降大任於是人也”。

我之所以對這個事兒印象如此深,是因為初中時有一次語文考試時,剛好出了這道題進行填空默寫,我當時寫了一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結果卷子一發下來,被打了一個大大的紅叉,後來語文老師說全班這道題就我一個人犯了這個錯誤,當年我成績還不錯,為此被老師狠狠批了一頓。所以我對此印象特別深刻。
但這樣一說,你是否就覺得很有意思?——明明當年語文默寫時,大多數人都寫對了啊。為什麼若干年後,大家記憶都出錯了,反而我這個當年記錯的如今對了呢?
我又想了想,可能是這樣的——當年學這篇課文的時候,是初一或者初二的年級,二十年前的小孩子接觸的資訊還沒有現在這麼多,我的大多數同學應該都是在語文課本上第一次讀到這句話。
因為是第一次讀這種話,所以也就不會受到“斯人”或“是人”干擾,老師課上怎麼教的,自然考試時就能怎麼寫上了。
而且“斯”這個字,在現代漢語中得常用程度遠不及“是”這個字,沒聽說“斯人”這個詞彙的人,想寫錯都寫錯不了。我就知道當年很多同學背書時都是把句子斷成“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這麼背過去,這樣背雖然不對,但考試考的是字詞填空又不是理解。這樣背,竟然反而更容易過關。
可是,很不幸,我媽當年是個女文青,從小我被她逼著讀了好多“衣冠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之類的句子,加上她從小給我餵雞湯的時候老唸叨的就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我受過這些要素的干擾,等真在課本上看到這句話時,不自覺的也就被以前的印象帶歪了。
於是考試的時候自然也就出了這個錯。
可是“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正因為我當年期末考試犯過這個全班唯一的錯,但腦子裡也就有了這根弦——我清晰地記得,就是“是人”,不是“斯人”。
與之相反,當年這道題做對了的同學們,因為他們之前沒受過“斯人也”的干擾做錯過題目。也就沒有了這個記憶免疫力,等到後來看書漸漸多了,接受海量的“斯人也”的衝擊,慢慢的,記憶也就這樣被覆蓋掉了。
是的,這是一個典型的“記憶覆蓋”的問題。
其實除開原著之外,把這句話寫作“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文字確實是很多的。
比如,觀察一下你會發現,我們的父母、祖父母這一代人,如果是知識分子或國家幹部的話,多數人都會把這句話記成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並且比你更堅持。這是為什麼呢?
其實,這是因為劉少奇同志曾經寫過一本名為《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的小冊子,書中就引用了《孟子》的這個典故,並且將其寫作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無需贅言,我國上一代知識分子、國家幹部、知識青年,在接受國學教育的數量、頻次,肯定是少於接受組織培訓的,而這本書又是組織培訓中的必讀書目,再經過報刊雜誌的一再引用、推廣。所以久而久之,咱們這邊大家也就都記成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但更有意思的是,而即便不是大陸,在港臺那裡,也有很多人是“斯人派”——你看周星馳的電影《武狀元蘇乞兒》裡,有句臺詞就是直接喊出來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兩岸三地都會這樣記憶混亂,這是因為在民國時代,很多文化人在非經學討論的場合就已經這樣混用了。甚至連史學大家傅斯年也曾是“斯人派”。

那麼問題又來了,民國時代的文化人們,為什麼會對經典也產生這種集體的文化混淆呢?
這就更有意思了——其實,至少在明清以後,“斯人”這個詞的使用頻率,就一直比“是人”高很多。
這是因為,明清和民國文人們用文言文的一大最重要場合,就是給親友、鄉鄰寫輓聯、墓誌銘,而輓聯和墓誌銘中,“斯人”又是一個絕對的高頻詞彙——因為這也是在用儒家的典故。
《論語·雍也》一篇中曾記載,孔子的得意門生之一伯牛患了很重的惡疾,孔子前往探視,隔著窗戶,拉著他的手感慨:
“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意思是說:“哎呀,這難道就是命運嗎?這樣賢良的人竟會得這樣的病!這樣賢良的人竟會得這樣的病!”

注意,這是斯人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在經典中。
因為《論語》和《孟子》一樣,都是古代儒生的必讀經典,所以相比於色彩單調的“是人”,“斯人”這個詞彙,因為這個典故的背書,天然就帶上了一種文化人之間不言自明的“情感底色”——一種對悼主德行、操守的肯定和讚頌,一腔對命運無常、不公的悲憤與慨嘆,以及一份傳承自孔子的文化暗號。
於是你看明清、民國的輓聯、墓誌銘當中,“斯人”這個詞兒大量出現,什麼“斯人已逝,德昭後世”之類的,其實都是在給文主戴高帽。這個詞兒一用逼格就提高不少,於是大家就愛用。
於是,“斯人”就成了文人寫悼亡文的固定用語。而除了八股文和訴狀,古代文人最常寫的恰恰又是悼亡文——咱就喜歡蓋棺定論麼。

就這樣,“斯人”因為常用成了文化人之間一種不自覺的“文癖”“口癖”。在廢除科舉之後,大家對四書五經的字詞不再那麼摳字眼了,這個口癖又非常自然的去侵染了另一個同義的常用典——“天降大任於是人也”,就這樣,“斯人”替換、淘汰了語義、發音相近的“是人”,在大眾記憶中的“天降大任於斯人也”終於形成了。
生物學者理查德·道金斯曾在《自私的基因》一書中提出過“模因”這個概念。

道金斯提醒人們,在演化中可以完成自我複製、傳播、以及趨向性進化的,並不只有生物這一種。諸如語言、觀念、信仰、行為方式等也可以像有生命的生物一樣進行感染、傳播、優勝劣汰甚至雜交。道金斯將它們稱之為“模因(meme)”。
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這句話的形成過程,其實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模因”傳播、演化並最終淘汰同生態位競爭者的例子。
“斯人”這個模因,從最初很偶然的被孔子詠歎,賦予了特殊的感情色彩,到因此成為輓聯墓銘中的高頻詞,再到最終替換“是人”,與《孟子》中的那句名言“雜交”,在我們的記憶裡替換本尊。是不是真的宛如一個病毒一般,從最初突變生成、傳播、最終成功的把自己寫進了宿主的基因編碼中?

這樣說來,那些因為過早接觸“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而在初中語文考試裡默寫錯誤、反而將正確的答案牢牢記住的孩子。反而宛如提前打了“疫苗”一樣,能夠抵禦這種“病毒式傳播”,而記下原文中究竟是什麼樣子。
看來,小時候多教孩子一點東西還是對的,在此感謝我老媽——雖然她背錯的那句話,讓我在當年的期末考試中得了一個大大的紅叉。
而我們更應該明白,語言、資訊、群體記憶,其實也像生物一樣,它是有生命,不斷競爭、適者生存、演化的。
而其實類似的“模因進化”,還有很多,記憶和資訊總不是那麼可靠的,我們這個世界經常被大家記成我們更想記成的那個樣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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