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在討論野豬,但人人都不瞭解野豬

貓盟的微信後臺和微博總是有人提議“說說野豬”。這使我不禁產生了好奇,今年野豬的話題屢屢衝上熱搜,意味著什麼呢?
於是我在Google上搜索了一下“野豬+種群+調查”、“野豬+種群+危害”和“野豬+種群+調控”三組關鍵詞。可見2024年人與野豬衝突,以及野豬種群調控話題的熱度確實是空前的
“野豬數量過剩,需要捕殺”的觀念有多火,不用我來說明。但要了解野豬種群的狀況,首先需要進行實地調查。那麼我們是否有足夠的調查,來證實“野豬種群數量過剩”呢?
論文說了什麼?
我在Google學術和萬方資料上,同樣搜尋了“野豬+種群+調查”、“野豬+種群+危害”和“野豬+種群+調控”三組關鍵詞。可見媒體上關於野豬的話題數量暴增的同時,對於野豬種群及調控的學術研究發表量並沒有迅速增長,只能說是緩慢上漲而已。
不過研究本身是具有滯後性的。單憑研究的熱度和討論的熱度不同步,並不能得出什麼結論。於是我細篩了一遍Google學術和萬方資料上搜索“野豬+種群+調查”的結果,有如下發現:
“野豬+種群+調查”的搜尋結果看起來多,真正涉及野豬種群的論文並不多,Google學術和萬方資料上搜索結果最多的一年都是17篇。而以野豬種群調查為主題最多的一年只有6篇。
大部分論文的調查範圍只限於一個市、一個縣或者自然保護區。以省為研究範圍的只有《陝西省野豬種群數量和分佈現狀研究》、《生態恢復中生態系統反服務與居民生存的博弈——以甘肅“豬進人退”現象為例》、《貴州山地環境野豬空間分佈、覓食地選擇與危害特徵研究》和《浙江省野豬資源及與人類衝突現狀》四篇,以全國為研究範圍的只有《野豬種群資源現狀調查》一篇。《野豬種群資源現狀調查》的篇幅很短,而且參考文獻只有6篇,看上去並不是一篇對全國野豬種群的全面調查。
六盤山調查拍到的野豬,對紅外相機產生了興趣
其中比較有參考價值的是《浙江省野豬資源及與人類衝突現狀》。作者使用紅外相機記錄,估算了浙江省2019年1月至2023年8月間的野豬密度,與2014~2016年的資料對比,得出野豬密度在上升的結論。
相當大一部分(超過三分之一)文章只是在用紅外相機進行當地物種調查的時候,獲得了野豬的相對多度和活動節律等資料,並非針對野豬。這個瞭解是很初步的。
總之,對於野豬種群狀況研究的量和範圍都不算大,與野豬廣泛的分佈和龐大的種群基數相比,甚至算得上很小。
野豬到底“氾濫”了嗎?
在這些搜尋結果之外,還有兩篇論文提供了很有價值的資訊。
一篇是2023年發表的《中國人—野豬衝突時空特徵及對生態系統“反服務”的啟示》,它分析了2000-2021年中國的野豬“肇事”事件,得出結論,野豬“肇事”的次數、範圍和嚴重程度都有增加。它提及了野豬在“部分地區”“氾濫”,但並沒有說這個“氾濫”的普遍性,引用的資料是浙江。這篇文章的依據是文獻和報道,並沒有進行實地調查。
2000~2021年間,中國人豬衝突事件記錄的數量 圖片來源:王亞輝 et al. / 地理學報, 2023, 78(1)
還有一篇是英文論文《中國城市中人與野豬衝突的特徵和影響:以中國南京為案例研究》“Attributions and implications of human and wild boar conflicts in China’s Cities: A case study of Nanjing City, China”,下文簡稱《南京》),研究地點是南京。它引用了南京綠化局和江蘇林業科學研究院的監測結果,認為南京野豬數量在快速增長。而且,它對媒體報道的人豬衝突事件的整理顯示,南京的人豬衝突數量隨著時間推移快速增加。
南京人獸衝突的發生數量在隨時間增加 圖片來源:Shen W et al. / Ecological Indicators, 2023, 156: 111089.
那麼從這兩篇文章裡,我們可以看出,在全國範圍內,人豬衝突的激烈程度和數量至少在一些地區確實是在增加的。而且至少在一些地區,野豬數量也的確有比較迅速的增長。但這不能得出結論“全國的野豬都已經氾濫了”,因為我正如上一節所說,野豬的種群調查範圍和強度還是很有限的,並不能代表全國的情況。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在“存在野豬捕食者的環境”裡進行的研究,對待野豬的態度是衝突和保護並存,並更多地考慮了野豬的生態價值,而不是單純地從人獸衝突的角度來看待:
《長白山老爺嶺南部東北虎棲息地、優先區域和生態廊道研究》提到,“野豬和梅花鹿棲息地受盜獵和人虎衝突的影響嚴重”,《中國東北虎種群現狀、冬季獵物選擇及運動特徵研究》提到“由於放牧等大量的人為干擾破壞了植被,導致獵物數量減少”。《基於佔域模型的琿春地區人獸衝突初步分析》提到,琿春2017-2020年間報道的人與野豬衝突事件共2092起,提議“適當降低野豬數量”,但同時指出,要“考慮野豬作為東北虎野生獵物的生態角色”。
近日有人在吉林省長白山池南區拍攝到東北虎捕食野豬,野豬是東北虎強烈偏好的獵物 圖片來源:新華社
幹嘛要知道有幾頭豬呢?
說到這裡,可能有人會問,我們要的是野豬不再造成人獸衝突,數數野豬有幾頭,又有什麼意義呢?野豬種群調查和野豬數量調控,看似相互對立的一個“秀才”一個“兵”,其實是緊密相關的。
2011年發表的《豬太多了?對減少野豬和野化家豬影響方法的綜述》(“Too many hogs? A review of methods to mitigate impact by wild boar and feral hogs”,以下簡稱《方法》)一文,總結了野豬種群調控的工作要點。其中提到:在野豬種群調控的工作中,持續監測野豬的種群數量,是非常有用的一環。
貓盟在雲南易武拍到的野豬“小火車隊”,野豬是大型有蹄動物裡繁殖率最高的,這意味著它的種群調節和大多數大型野生動物都不一樣
例如,加州的聖克魯茨島(Santa Cruz Island)消滅入侵物種野化家豬的工作相當之成功,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使用了GIS地圖,隨時記錄野化家豬的消滅狀況,並依此調動人力,把好鋼用在刀刃上。之前西吉招募民間獵人捕野豬的活動,進行得很不順利。獵人們表示,他們不瞭解當地野豬的分佈情況,搜尋困難。而且西吉縣之前已經組織捕獵過野豬,野豬的實際數量比官方通報的要少。
我們要確定調控野豬比如打野豬有沒有效,當然要知道野豬之前有多少,調控過後有多少。這些資料還可以用來指導將來的工作。調控工作做完之後,持續進行監測也是很有價值的,可以瞭解野豬數量調控造成的生態影響。《方法》一文指出,人們在島嶼上消滅入侵物種野化家豬的活動,其結果大多沒有發表,有的甚至連資料都沒有記錄下來,這樣就白白損失了很多對後來人有參考價值的資訊
非洲豬瘟被忽視了?
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在媒體充斥著“野豬數量已經過剩”的聲音同時,針對某些地區的調查,卻得出了“野豬在減少”的結論。
我們在《野豬“人皆可打”?警惕媒體混淆視聽!》這篇文章裡,引用了貓盟在和順調查的野豬相對多度資料,可見在2023年,野豬的相對多度斷崖式下降。這是因為豬瘟等傳染病的爆發。
這裡不得不提到一個近期出現的因素,就是新傳入國內的傳染病非洲豬瘟。非洲豬瘟由非洲豬瘟類病毒科的DNA病毒引起,可感染多種豬科動物。2018年8月,中國首次報告非洲豬瘟。2018年11月16日農業農村部新聞辦公室釋出,吉林省白山市渾江區發現一頭感染非洲豬瘟的野豬,這是國內首次發現野豬非洲豬瘟疫情。
《非洲豬瘟流行病學及其在中國的風險防控研究》提到,截止到2020年10月底,中國大陸總共報道了6起野豬疫情。《非洲豬瘟的疫情的時空演化分析》提到,2018年至2020年12月,農業農村部共報道178例非洲豬瘟疫情,分佈涉及30個省,當前非洲豬瘟病毒在國內分佈廣泛,且已在野豬種群中定植
2023年四川省畜牧業協會發布的《關於近期非洲豬瘟疫情發生情況彙報及建議》指出,目前中國北方的非洲豬瘟在持續發酵中,我國的非洲豬瘟爆發和擴散主要集中在河南、山東、河北等省,華東、西南、華南地區也有散發。2024年12月20日,農業農村部發布了《農業農村部關於印發<非洲豬瘟疫情應急實施方案(第六版)>的通知》。
我在萬方資料上查詢了“非洲豬瘟+野豬+種群”以及“非洲豬瘟+野豬+減少”,企圖瞭解傳染病對中國野豬種群的影響。結果發現,雖然有論文提到“野豬太多了”,卻沒有一篇提及非洲豬瘟對國內野豬種群的作用,唯一一篇證實了非洲豬瘟使野豬種群減少的論文,研究地點竟然是馬來西亞。
非洲豬瘟不僅危害畜牧業,也會對生態環境產生巨大負面影響。有些瀕危的豬科物種,例如鹿豚(Babyrousa spp.),因非洲豬瘟種群數量大減,俄羅斯遠東地區的野豬因非洲豬瘟減少,還影響到了東北虎種群的恢復。
如果我們要了解野豬種群和生態環境的關係,非洲豬瘟這個重要的影響野豬種群動態的因素,是必須要考慮的。但國內學術界對非洲豬瘟在野豬中的傳播狀況,瞭解還是很初步的。
為什麼人豬衝突頻發?
最後,人豬衝突的增加,僅僅是因為野豬太多了嗎?
《中國人—野豬衝突時空特徵及對生態系統“反服務”的啟示》認為,人豬衝突增加的驅動因素有三:
  1. 生態環境改善使野豬種群恢復
  2. 農地-生態用地界線不清,侵佔野豬生存空間,導致野豬入侵農田;
  3. 野豬繁殖能力強,缺少捕食者。
而《南京》一文關注了南京城建和人獸衝突的關係。2000到2020年間,南京建成區增長超過三倍,城市建設不斷擴張,而且有“爬山”的傾向,與之同時,南京的綠地不斷萎縮、破碎化。南京人豬衝突集中分佈於建成區內,特別是在城市向山坡上蔓延的區域周圍,與城市擴充套件的模式一致。
南京的地圖和城市擴張的關係。藍色的點是人豬衝突的發生地,紅色是建築“爬上”山坡的區域,淺藍色是建成區,綠色是山地,可以看到衝突大多發生在人類生活的區域(建成區)和野生動物棲息地(山)發生重疊的地方 圖片來源:Shen W et al. / Ecological Indicators, 2023, 156: 111089.
研究者因此得出結論,森林景觀因城市開發而破碎化,是人豬衝突增長的重要驅動力。並建議修建生態廊道和動物過路裝置,以減少人豬衝突。
總之,人獸衝突的原因不能單純地歸為“野豬繁殖太多”。人類農業和建築擴張導致棲息地碎片化,野生動物被迫進入人類生活環境尋找生存資源,也是不可不考慮的一個因素。
野豬和人類的衝突,是棲息地減少和破碎化,與全社會對生態保護愈發重視共同作用之下的必然結果。。然而在媒體的渲染下,“野豬氾濫”這個結論已經成為很多人的思想鋼印,而忘記了任何問題的解需決都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我們需要更多針對野豬種群和人豬衝突的研究,並在此基礎上,制定更有效的調控種群和緩解人豬衝突的策略,而不是被輿論裹挾,一味地“喊打喊殺”。
野豬在泥坑裡打滾,調節體溫並消除寄生蟲,同時它挖出的水坑也在提供一些動物所需的微環境,狗獾和貉子在野豬留下的泥坑裡玩耍
參考文獻

[1] 奔流新聞. 野豬“躲貓貓”,“賞金獵人”在西吉進退兩難. https://www.ctdsb.net/c1716_202410/2286388.html,2024-10-23/2024-11-01
[2] Shen W, Yang A, Wang Y. Attributions and implications of human and wild boar conflicts in China’s Cities: A case study of Nanjing City, China[J]. Ecological Indicators, 2023, 156: 111089.
[3] 王亞輝, 楊遨郗, 楊慶媛, 等. 中國人—野豬衝突時空特徵及對生態系統" 反服務" 的啟示[J]. 地理學報, 2023, 78(1): 163-176.
[4] 譚莉萍,劉俊辰,王劍武,宋虓,章書聲,陳鋒,趙閃閃,徐愛春. 浙江省野豬資源及與人類衝突現狀. 應用生態學報. 2024(10): 2907-2915 .
[5] Massei G, Roy S, Bunting R. Too many hogs? A review of methods to mitigate impact by wild boar and feral hogs[J]. Human-Wildlife Interactions, 2011, 5(1): 79-99.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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