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歲後,還在和原生家庭掰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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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歲像一道暗河。表面上看,人們已渡過湍急的成長階段:工作、成家、養育子女。可當提起原生家庭時,他們又會突然變回手足無措的少年。
帶著原生家庭的烙印闖蕩世界,又在某個重要抉擇時刻被拽回原點。他們的現實人生也因此陷入詭異的停滯,既無法真正逃離,又難以徹底和解。
在人生某個時段,他們仍時常會回到原生家庭的現場,在原地打轉。
被父親勒索的10年
張曼裕,40歲,正念師,心理諮詢師
2022年秋天,我接到老家的電話,說父親醉酒後騎車摔倒,被送進ICU。我告訴打電話給我的親友:“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他交錢。如果他再喝醉惹事,我不會給他出錢,如果你們出錢救他,錢我也不會還。”我放著狠話,但掛上電話,還是止不住難過。
我甚至會想,父親是在透過自虐來獲得跟我的聯絡。
2017年一整年,父親常在深夜給我打來電話,目的只有一個:要錢。如果我不接,很快就會接到鄰居、警察或物業打來的電話。他住在我為他租的老家的房子裡,故意縱火、扎鄰居的車胎,假裝自殺。他不斷地製造麻煩,如果我不接他的電話,他就驚動別人來緊急聯絡我,再由我一次次地處理善後。
直到34歲,我對此仍有陰影,有時接到父親的電話,我會陷入深深的抑鬱,常常睡到中午,要託朋友來喊我起床,洗澡、穿衣這樣基本的生活行為,對我來說都很艱難。
抑鬱再次復發,這讓我總是不斷閃回到原生家庭的災難現場。
我和父親曾經相依為命十多年。我來自內蒙,父親也曾是個“正常”人。我小時候,他和母親在鎮上擺佈料攤。他總能吸引顧客:拉人進攤試穿新花樣,或悄悄觀察別人的挑選習慣再順水推舟推薦。那幾年,我們家是村裡最富的幾戶之一。
我上初中時,父親和母親離婚了,我被判跟父親生活。但他之後總是喝醉,在家裡發酒瘋,對我發洩:“都是因為你,你媽才跟我離婚”、“都是你害的。”還反覆說自己身體不好,不能工作。
當時我只覺得委屈:爭奪我的撫養權的是他,如今反倒怪我。現在想來,父親那時就開始透過製造我對他的恐懼和愧疚感,以此對我進行情感勒索。
中學起,我接受了自己要一路照顧著父親生活。父親只偶爾去打零工,家裡沒錢,高中時,我和他租房住,那棟平房破舊、潮溼,我白天上課,晚上到家,他躺在床上等我回來做飯一起吃。母親每月給我的撫養費,有時需我們一起分用。
我離家去內蒙上大學,怕他出事,把他接到我大學所在的城市,和他一起租房,月租120塊,母親每月給我400元生活費,剩下的錢只勉強夠我吃飯,我就去食堂洗碗勤工儉學。那時想到結婚,我都會想,要找一個能接受我帶著父親一起嫁過去的人。
圖丨2013年,張曼裕和父親關係尚好的階段
父親對我的勒索從情感轉到經濟上,是我大學畢業後。
我把他送回老家,而我拼命工作,後來去了北京,幹講師、賣保險、做編劇,沒日沒夜地卷,省吃儉用,精打細算過日子,學習股票知識和定投指數基金,才漸漸有了積蓄。而父親的行為愈發不著調,他的目標變成從我這裡獲得錢:他會在老家吹牛,以女兒能掙錢為名,向別人借錢,甚至瞞著我,向我當時的男友借錢。
我確診抑鬱是在2014年,29歲的我出國留學讀MBA後。我要在倫敦待1年,出發前我留給父親一萬二生活費,交齊房子的物業水電,想著他還有養老金,在老家,這足夠花用。
我留學2、3個月時,他打電話催我寄錢,說把錢花光了,“你不給我,我就沒飯吃。”我站在倫敦街頭,試圖和他講:“我給你錢,我下個月就得流落街頭了。”他卻回:“你先給我,我以後還你。”
我難以置信,頭一回看清父親:為了自己有錢花,女兒在外是否能活下去是不重要的。
這認知足夠將我擊潰。在英國,我被確診為重度抑鬱。心理諮詢師讓我記錄每週最恐懼的事情,我發現,我反覆書寫的是:父親來電。我害怕接他的微信和語音,全是威脅和索求。每次接到,都意味著麻煩:給他錢,幫他還錢,一連串我必須處理的爛攤子。
我嘗試擺脫父親的勒索。2022年春節,我去母親家玩了一天,他不停打電話讓我回去,我拉黑了他的號碼,那天他撥了500多個電話。第二天我回家去看他,走在廣場上,他突然冷冷抱怨,“你買的手機太難用。”然後將手機扔到地上,砸得稀爛,看著我,我明白了:他要我去撿,去再買一個。
我曾一遍遍反芻他這樣羞辱我的用意,陷入花大量時間和原生家庭的掰扯中。而他曾嫻熟運用憤怒和威脅,製造焦慮和恐懼,來控制我。但那天,我看著他,沒撿。
父親那次醉酒搶救後,不久後,我把他送進了老家一家養老院。現在我已經40歲,轉行成為一名心理諮詢師,我盡力讓自己的生活的重心放在:看書,睡覺,做美食,健身,試著縮減父親對我生活的影響,將生活主導權掌握在自己手中。
只是三年裡,我仍會不時接到護工的電話,告訴我,父親在養老院對人大吼大叫 ,和其他老人刻意引起衝突,就是為讓護工給我打電話,或許,直到最後的分別到來,我才能不用再接到他的電話。
人到中年我仍渴望從“匱乏”的父母身上獲得愛

 陳江,36歲,媒體人

2023年,我從廣州辭職,跳槽到北京,就為離家更近。同年,我又如願落腳在天津,高鐵一個半小時左右就能到河北—父母離開東北買房安家的地方。每個週五傍晚,我會踩點衝進車站。
在這兩年裡,尚未進入婚戀的我,從原生家庭中獲得了被愛的感覺。有時,我會提前一兩天和母親指定自己回家想要吃的飯菜,大碴粥、紅腸等東北正宗經典美食,和姥姥一起看電視,由媽媽陪我去市周邊,幫我買好我想要的衣服和鞋子。
2024年9月,我身上長了皰疹,媽媽特地從家裡來到我的出租屋裡,帶我看病,為我煮飯。在北京工作的時候,春天,我會請母親來北京居住,照顧我的飲食起居。
我在家吃飯、看書、睡覺,偶爾會幫助母親乾點家務,節假日的時候,我也會為父母添置點禮品,表達對他們的感謝。
每週頻繁地與父母互動,我和父母間的關係卻有了更多裂縫。父母對我不太滿意,他們覺得我36歲了,未婚未育,沒有他們所期待的穩定工作——這似乎是不能容忍的。而我們之間常常起衝突的,是漸漸撕裂的金錢觀。
從廣州跨城跳槽到北京時,我父親一點不關心我的職業發展,只會用斥責的語氣說,那你不得賠人家房東押金?對他而言,幾千塊的押金遠比人生規劃重要。
最讓我難以接受的是,2022年一次回家,母親拿起我吃過的排骨,啃食剩餘不多的肉渣,似乎但凡有一點餘留,她的心都會抽痛。我幾乎是向母親吼:“人有臉,樹有皮。你知不知道?”
母親還會將吃剩下的帶魚再打掃一遍邊刺,剩下的梨核抄起來就啃,在公交車上拿著塑膠袋吃著泛酸的葡萄,又把皮吐回袋子裡……
這會在潛意識中,激發我家庭匱乏的早年記憶。父母來自東北小城,60後,這代人受經濟匱乏與恐懼失去的折磨,他們怕花錢,更怕艱難累積的財富一去不返,
小時候,父母竭力託舉我,將我培養成為縣城裡的高考狀元。但買課外讀物或者教輔資料時,他們仍會心疼錢,問我,怎麼買這麼多書?
我不希望這種節約,一種由深層焦慮演化出的生活哲學,讓我們家人之間愛的表達變形。排骨事件爆發後,3年來,我每次吃排骨、帶魚、水果,必須把吃剩的殘渣收拾好,第一時間丟進垃圾箱,不給我媽一絲一毫撿漏機會。
當我5歲還在東北小城時,我常常覺得自己遇到世界上最好的父母,他們撫育和支援我;當我35歲,卻有點幻想別人家父母——城市中產,文化階層,開明,有現代意識。
35歲後,一年50餘次的跨城回父母家,即便我今天在天津這樣的城市和國企單位,享受物質相對豐裕的生活,但父母在外人看來並不體面的“摳索”, 仍一遍遍地刺痛我、提醒我,我們仍是被匱乏困住半生,不敢享受的人。
時至今日,母親依舊不理解我在出租屋裡買花、掛畫、擺擺件的意義。她那套對抗貧瘠的生活邏輯嗡嗡作響。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會定期回家。身處其中會窒息,長期遠離又感到飄蕩無根。這也許是我和原生家庭之間微妙的平衡點吧。


一面獨立女性,一面情緒黑洞
梁心,39歲,廣告人

今年2月,夢見丈夫出軌,我哭著打電話控訴他。正在見客戶的他不便回應,說幾句便掛上,我不依不撓又打過去,差點影響了他和客戶的會面。
和丈夫在一起五年,每天,我都會問他:“你愛我嗎?”他回答:“我愛你。”丈夫日常起居很照顧我,但只要他口頭不表達,就會加劇我的不安感。
在外我是一個獨立女性,能負擔得起北京房子的首付,2022年到2024年,在一家業內知名的廣告公司,我連續3年被評為優秀員工。但我的另一面,是過度、用力索取他人的關心和肯定,除了伴侶,我會在同事、朋友甚至小貓上索取,我甚至會每天問我的貓:“你愛我嗎?”。
直到今年3月,一個朋友評價我為情緒黑洞,我才思索到:這是因為我一直強求父母用高濃度的情感關愛我,但從未成功過。
我來自山東,父親務農,母親是家庭婦女,他們信賴打壓式教育,孩子對父母應該絕對服從。父母發自內心對我的不肯定,還因為性別。因為生了我和妹妹,他們在村裡被人瞧不起,舊觀念包圍下,他們重男輕女的思想嚴重。我小時候,父親甚至說我們家的家產由堂弟來繼承,老了要靠堂弟養老送終。我上大學時,父親打電話說想收養一個兒子,我在電話這頭大哭,他只疑惑我為何反應激烈。
2006年,讀大學的我獲得全國性文學大賽一等獎。父親賺錢不易,仍為我出了1千餘元去上海領獎的車費錢。我人生第一次坐火車去上海,還在頒獎的大禮堂裡見到我喜歡的作家,我為自己觸及到更大世界感到驕傲。回家後,我把獎盃遞給父親看,他說:“連獎金都沒有?就拿回個玻璃杯子?不會是騙子吧?”
親密關係裡的否定,是一種微妙的暴力。父母的愛,也會讓我陷入矛盾,一方面覺得他們在精神上對我施暴,一方面又認為他們在為我吃苦。因此和他們溝通時我常常情緒失控。
不止對父母,我對戀人也過度索求。後來他越來越害怕和我說話,我還覺得他有阿斯伯格症,讓他去看醫生鑑定,結果當然是沒有。
後來,我開始接受心理諮詢。諮詢師同我聊起這個議題:“你為什麼還執著於父母的認可?”
她的耐心解釋下,我轉換角度去看待父母,我一直把他們當作父母—應該無條件愛我的完美親人角色。而如果把他們看作普通人,一個情緒失控的男人,一個長期隱忍的女人,這兩人出生在底層,一生都在受貧窮之苦,沒學習過如何做父母。我接受了他們的難以改變,後來,竟慢慢放下,也放棄了對完美親情的期待。
不過,現在我在感情裡得不到正反饋時,仍然會失控,這讓我的婚姻充斥著急風驟雨。一次看到丈夫提著肉菜等重物,不想他太累從口袋掏出門禁卡,我大力拉拽門禁壞了的小區門。丈夫希望恪守規則,說了句“這樣不好”。我的好意得不到他的理解,當即炸了,罵他“是不是有病”。丈夫氣急奪門而出,幾小時後才回家。


家,遺留給我了災難性思維

風少,35歲,營銷策劃

我覺得自己情感不順,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父親。
我曾有一個交往三年的女朋友,她陪我租房多年,甚至願意跟我住在狹窄的單間。但當我們開始談婚論嫁,遇到彩禮、房子這些現實問題時,我很害怕,我怕我的原生家庭被嫌棄。
分手時,前女友問過我一個問題:“為什麼別人的父母都能幫襯一下孩子,你的父母不能?”這個問題把我問住了。
後來我陸續遇到幾個讓我心動的女孩,但每一次我都止步於曖昧。我不敢推進,也不敢去承諾。
父親這個不定時炸彈,讓我常有生活岌岌可危的感覺,而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很難建立親密關係
2020年冬天,父親在老家閒來無事,想試試自己買的老鼠藥好不好使,毒死了鄰居家的狗。鄰居家的阿姨曾招待我去家裡吃過飯,孩子與我還是初中同學,從親戚電話中得知此事,我的羞恥感瞬間爆棚。
對方打算報警處理,經過中間人溝通,最後賠了對方三萬元——對父親和我來說,這絕不是一筆小數目。雖然我知道鄰居的狗並不值這個金額,但我需要給父親一個教訓——他闖的禍都會付很大的代價,且代價需要我來買單。
我來自內蒙古呼倫貝爾下面的鄉鎮,是個小鎮青年。四歲那年,父母離婚了。父親的古怪和摳門在我們那一帶出了名——即便在零下三四十度的極寒天氣裡,他也不讓母親多燒柴,以至於把年幼的我凍的抽搐,後來被奶奶抱去送醫。
我被判給了父親,但其實長時間是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他對我的養育和教育參與度很低,只負責出學費,但每次交學費都是一場戰爭,需要爺爺、奶奶和我輪番吵一架才能把錢要出來。
父親還在爺爺奶奶家蹭吃蹭喝,比我還像個孩子。隨著年紀的增長,我甚至覺得自己有點像父親的“父親”。他不愛說話,沒什麼朋友,別人和他說話,他只回“嗯”或“哦”。逢年過節,人情往來,我要穿梭在親戚間,代他送禮維持關係。
高中畢業,我考到了天津。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內蒙古。離家後,我釋懷了很多,盡力把他的性格、思維、行為與自己的生活做隔離。我以為我自由了,像風箏一樣飛得越來越遠。但我忘了,那根線,還攥在父親手裡。他闖禍、生病、日常小事都需要我來善後。
長久以來,擁有這樣一個父親讓我感到恥辱。我意識到:自己在替父親承擔後果,也在為整個家庭的古怪買單。有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家庭,讓我在親密關係中很自卑。
我渴望有個自己的家,但一遇上有好感的女孩,我彷彿感到我身後仍隱隱約約站著父親。
圖丨現在的風少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陳江、梁心為化名

– END –
本期策劃 | 鄭彩琳
編輯 | 崔玉敏

往期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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