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1年初,浙江東陽一家社隊企業的負責人,帶著一隊人馬趕往陝西。
負責人名叫徐文榮,在計劃經濟的夾縫裡,他帶著橫店同鄉辦了針織一條街。隨著紡織業成為紅海,徐文榮開始尋求新出路,他盯上了一種需求甚大的行業:
這趟跨越大半個中國的差旅,專程就是為了搞技術。那時,徐文榮摸底了全國的橫店老鄉,捕獲了一條關鍵的人脈線索,認識了4390廠的總工程師池玉清。
做磁性材料的寶雞4390廠,是三線建設的軍工企業,金山無線電器材廠。
當時,浙江國企裡已經開始流行星期天工程師,但地域跨度這麼遠的,還很罕見。
付了2.5萬培訓費後,橫店過去的三十多名年輕人,在寶雞4390廠培訓了一年。他們把鋇磁、鍶磁,硬磁、軟磁的鐵氧體,都學了個遍。
也是這批年輕人,後來成了橫店東磁的技術骨幹。
但讓徐文榮不會想到,學成技術回去沒多久,磁性材料界就變天了。
1
1983年9月,國際磁學界在北京辦了一場稀土鈷永磁材料研討會。到了會議快結束的時候,日本一名稀土專家金子秀夫,公佈了一個驚天訊息。
他說,日本的住友特殊金屬公司,剛成功研製了一種新型超強磁性材料,它叫釹鐵合金,是第三代稀土永磁。
釹鐵合金的磁能積高達36兆高奧。強矯頑力和工作溫度更是前所未有,將成為現代工業不可替代的戰略功能材料,是名副其實的:
徐文榮在陝西學到的鐵氧體,是第二代永磁材料。而當時,中國所有磁性材料企業的鐵氧體產量,加起來都比不上日本一家小企業一個車間的產量。
宣佈完這個訊息時,金子秀夫面露難色,將材料的神秘感拉到滿值。斯密馬賽,我只能說這麼多了,在座任何問題我都無法回答。
金子秀夫沒說的是,他還是為了保密,悄悄隱去了釹鐵合金的關鍵新增物:
他還沒說的是,住友早在世界各地,註冊了釹鐵硼永磁體工藝流程的專利。
更雞賊的是,日本在更早之前,就找到了江西一家稀土礦,簽下購買合同,以極低的價格儲備了稀土原料。
在稀土鈷永磁材料研討會三個月之後,美國也公開宣佈自己掌握了萬磁王的技術。而當時,中國對稀土的應用價值,都還有點懵懂。
包頭的稀土研究院,才剛開始琢磨合金的成分到底是什麼。這也是因為冶金部的軍工辦感興趣,他們覺得這玩意兒一定對軍工很有意義。
幾乎是同時,遙遠的橫店,在池玉清的引領下,徐文榮們也開始搞釹鐵硼磁性材料。
他們甚至想盡辦法安排了一次日本考察,到三井物產,瞭解到了先進的生產線。
1987年,第一條正式的釹鐵硼生產線終於建成了。很快,全國各地嗅覺敏銳的企業,都想辦法搞到了技術。
也是從那時候起,磁性材料工廠開始在全國各地開花。
在幾次愈演愈烈的貿易戰裡,美國唯獨不敢觸碰的加稅禁區,就是釹鐵硼永磁體。這幾年,美國進口的釹鐵硼永磁體中:
曾經,拜登政府裝模作樣調查了270天,最後還是宣佈結果,不限制進口中國製造的永磁體。
到了萬物皆可稅的特朗普,也只是在徵稅名單裡,悄悄刪去“釹鐵硼永磁體”的相關條目。
當年日本專家遮遮掩掩的萬磁王——釹鐵硼永磁體,如今被中國做成了產能佔全球一半的超級產業。
而整個日本的磁性材料年產能,從12萬噸降到了如今的1萬噸。
2
那場國際研討會後,除了冶金部,中科院的一隊人馬也做出了反應。
他們先是在物理所的臨時倉庫做實驗,用了四個月,煉出了第一塊38兆高奧的釹鐵硼永磁材料。
面對日本搶佔產業先機,中科院很快有了危機意識。他們調集了物理所、電子所、電工研究所、長春應用化學研究所的一批稀土研究員,打算將稀土產業化。
在中科院體系內,已經有人吃上了下海經商的第一隻螃蟹。比如計算所的柳傳志,已經辦了:
1985年4月,物理所的王震西,在中科院的倉庫裡,創辦了三環新材料研究開發公司。
和當時大多數科研機構一樣,物理所想要產業化,第一步要找到能落地的生產企業。
而當時的三環也不會想到,自己將在十年後,參與收購美國軍工釹鐵硼永磁體的獨苗:
三環找到了寧波磁性材料廠,實驗室裡的工藝技術,很快變成了生產線。中科院和寧波市各自出了90萬美元,辦下了寧波科寧達公司。
中國第一家釹鐵硼產業基地,就這麼出現了。
釹鐵硼成果的產業化,算是邁出了真正的第一步。中國也算是追上了日本、美國,成了第三個批次生產釹鐵硼永磁材料的國家。
同時期,寧波一批企業開始抓住風口,到包頭挖人才,迅速轉型。
沒有任何礦產資源的寧波,湧現了寧波韻升、科田磁業等一批頭部企業,成了磁材產量超四成的產業帶。
浙江商人是最懂礦的。當年山西的煤礦,差點就被浙江人一鍋端了。
另一邊,寧波北向1200公里之外,經營窘迫的煙臺電子網板廠,也正在尋找出路。
負責人秘波海找到了包頭稀土研究院的專家,打算走差異化,做高階的稀土永磁。研究院的謝宏祖教授,當時已經研發出了無氧技術生產工藝,攻克了磁能積的世界瓶頸。
2000年,煙臺電子網板廠和幾家股東一起,創辦了煙臺正海磁材。謝宏祖以西田永磁之名,將自己的工藝技術作價900萬注資,成為第二大股東。
也是那年,中國釹鐵硼永磁的產量:
現在,每造一輛新能源車,需要的釹鐵硼,就至少得要2-3公斤。比亞迪背後的永磁材料供應方,有寧波韻升;煙臺正海磁材的產品,很多都用在了美的、格力和松下的空調裡。
獸爺的好友包叔說,這些民營企業家讓中國成為了真正的:
磁吸太后。
3
當包頭稀土研究院裡的釹鐵硼生產線投產,最大的獲益者,其實是百公里之外的:
山西本來就是四機部的三線電子工業基地。到了80年代,陽城的4393器材廠,寶雞的4390器材廠,都曾做過磁性材料的產品。
近水樓臺先得月。山西在那時做鐵氧體的磁性材料廠,開始搶先從包頭引入釹鐵硼生產線。當中,就包括陽城的4393器材廠。
1989年,4393器材廠搬到了太原,成了如今的金山磁材。後來,中信在深圳辦的瑞信公司,也搬到了太原,也就是如今的匯鏹磁材。
他們可都是當時做釹鐵硼的八家企業之一,產業的中流砥柱。
熱火朝天的釹鐵硼產業,很長一段時間裡,成了山西很多垂危企業的救命稻草。
1999年,原本做棕剛玉的太原剛玉,把石材加工磨具的生產線,改造成了稀土永磁材料生產線。
僅僅在3年後,作為主營業務的棕剛玉,因市場慘淡遭遇虧損危機。這一訊號,被遠在浙江的橫店集團迅速捕獲。
他們火速舉牌,收購太原剛玉,藉此完成了磁材技術的迭代跨越。
正如寧波一樣,東陽這個完全沒有礦產資源的縣級市,靠著橫店的永磁產業,竟然有了一個稱號:
收購太原剛玉後,橫店做釹鐵硼開始進入開掛模式。很快,他們另起爐灶,成立了浙江英洛華磁業。
不出意外的話,英洛華年產8000噸的釹鐵硼磁體專案,也很快在東陽橫店上馬了。這個產能,相當於是20年前剛收購太原剛玉時的:
8倍。
今年年初的民營座談會,山西唯一一家進京參會的民企,是做釹鐵硼永磁材料的中磁科技。
只不過,贏在了起跑線的山西,如今已經遠遠被浙江甩到了後面。
當初,借陝西、山西、包頭之力發展磁材的浙江,已經把全國釹鐵硼毛坯年產量做到了四成以上。
而山西,不到一成。
山西的落伍,給今天中國的稀土產業做了重大提醒:礦產資源和稀土技術在手,也不能高枕無憂。
讓中國稀土佔領市場的,其實是中國商人們的勤奮、嗅覺,和進取之心。
4
雖然太原國資一直在賣賣賣,但幸運的是,被送走的孩子,大都找了實力爸爸。
2012年,太原國資系的校辦企業太工天成,因經營不善,面臨ST退市的窘境。一直在四川挖稀土礦的樂山盛和,找到了太工天成,順利借殼上市。
樂山盛和的背後金主,是中國地質科學院的礦產綜合利用研究所。在鈔能力的加持下,太工天成一夜改命,搖身成為:
鈕鈷祿·盛和資源。
盛和資源開始頻頻向海外礦產發起進擊。
2016年,他們先是花了2000多萬,成為澳大利亞格陵蘭礦產公司最大的股東。前段時間,他們還打算收購澳大利亞的另一家礦業巨頭:
僅在收購格陵蘭礦業一年後,盛和資源再次出手。這一次,因為破產被擺上了拍賣臺的,是芒廷山:
盛和資源沒有直接參與芒廷山的拍賣,而是派出了全資子公司樂山盛和稀土,和另外兩家美國投資公司聯合組團。
樂山盛和在股東當中的角色,是提供技術和銷售服務的。
芒廷山礦場原來的實控人,是美國稀土巨頭,莫利集團。2017年,芒廷山這顆燙手山芋,被轉賣給了MP材料公司。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每當中國開始限制稀土供應,莫利都會因此收穫不少轉移而來的生意。畢竟,芒廷山曾是全球稀土產量最大的礦場。
但在2002年,莫利集團一度關閉了這個聚寶盆。一方面,有迫於環保組織的壓力;但更大的原因是:
比莫利更早繳械的,是美國的麥格昆磁。他們關掉了印第安納州的工廠,到中國成了合資企業,把產線搬到了天津。
美國人和澳洲人每次決定做大稀土冶煉,就會遇到環保問題。
他們以硫酸銨作為浸出液的手段,會產生大量氨氮離子,汙染地表水源。
而在稀土重鎮贛州,2017年就研發出了無銨稀土開採,從根本上解決了氨氮超標及殘留問題。
包頭那些稀土冶煉公司的廢水回收車間,光是再生水利用環節,就分別安排上了至少五種系統——硫酸銨廢水處理系統、碳沉/皂化廢水澄清過濾系統、含氟廢水處理系統、硫酸鎂廢水處理系統和廢酸回收系統。
這些環保手段的系統性,是美國企業難以企及的。
美國引以為傲的提取稀土突破技術,其實還是:
《讓子彈飛》裡說的好:
美國人拆掉印第安納生產線的那幾年,橫店集團收購了太原剛玉,開始在英洛華髮力稀土永磁;煙臺的正海磁材,開始正式投產稀土永磁;更傳奇的是寧波韻升,他們原本的業務是:
從《致愛麗絲》到特斯拉電機,浙江老闆的跨界,比丁磊養豬還絲滑。
也正是寧波韻升、正海磁材、英洛華……這些民營企業,組成了強大的中國衝擊波,把“磁王”煉成了全球工業界的水與空氣,也讓中國徹底:
2020年,有名法國的調查記者寫了本書,就是講稀土過去幾十年的國際戰爭。
他將莫利的淪陷,歸結於中國對稀土的經濟傾銷。在他看來,中國是在用自己生產成本的優勢,碾壓全世界既成的定價體系。
你們法國的國畫《自由引導人民》,不是已經說了:
舊世界,就是用來被打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