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戰慄的少年

貨運部的打包活計結束了,二十來個人走出鞋業基地,來到附近一家燒烤店外邊,擺開了兩張條桌。貨運部下班一般要到晚上十點鐘,大家回到租住的宿舍樓略作洗漱,就上架子床睡覺了,享受難得的免於暑熱的睡眠。今晚聚餐是因為我的來訪,我么舅家的米表弟是這裡的負責人,十來年當中,聚集起了一群近親遠戚。除了兩個湖南老鬼,桌邊清一色的是陝西老家人。
廣州十一月的天氣不算冷,大家都穿著短袖,在羅衝圍附近這個有些偏遠的地帶,晚上燒烤店的食客並不少。表弟是個大方人,叫了六紮啤酒和幾十道葷素燒烤,一盤盤地鋪滿了桌子,白天貨運部裡嚯嚯撕膠帶打包的氣氛,被清一色的鄉音勸酒和聊天聲音代替了,一時間有點恍惚這是在老家,逢年過節的場合。
貨運部打工的人群當中,除了我們這一輩,已經增加了好幾個下一代的年輕人,他們大體挨坐在一起。坐在我對面的一個遠方侄子個子挺高,看上去卻剛剛成年,頂著一頭濃密的黑髮。開頭說自己不喝酒,卻舉杯和旁邊的兩個夥伴相互碰起來,又站起身來敬了我一下。我微微欠身跟他喝了,看著他白淨臉上的微紅,想到先前在貨運部夾二層的辦公區裡,米表弟問他話的情形。
起先米表弟介紹他叫成林,是陰坡埡子上志家公的外孫,玉表姐的孩子。陰坡埡子的地名和玉表姐的名字讓我一下子想起前年回鄉聽到的那件命案,案子裡受害的那位表姐,似乎是同一個人。

這件命案當時震動鄉里,原由是嫁到了塘防街的玉表姐迷上了某直播平臺,想要當網紅女主播。表姐夫常年在山西打工,過年回家發現事態已經不可收拾,表姐不僅想當女主播,還認識了一個在西安的網友,兩人發生了關係,玉表姐攤牌提出離婚。
姐夫試圖挽回,讓玉表姐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卻沒有效果。兩人從晚上爭吵到天亮,天亮時姐夫給表姐下跪,表姐當著下跪的姐夫的面刷手機,跟網友發語音說要去西安找他過年。不善言辭的姐夫怒從心起,轉身去廚房找來菜刀,對著低頭刷手機的表姐後脖就是一刀,人倒地後又是接連幾下。
兩個孩子早晨要去上學,穿好了衣服在樓下等大人騎車送,聽見動靜也不敢上去,後來大的一個麻起膽子上樓,看到半邊樓板都是血,母親倒在血裡,頭和身體近於完全分開,只剩一點經縷掛著。父親呆坐在床沿上,兩手像在裝血的水缸裡浸過,對他說不要怕,我把你媽殺了。
來往路過塘防街,我看到過命案發生的二層小樓,大門緊閉,聽說表姐夫自己投案去坐牢了,不知道有沒有判死刑。兩個孩子也不在這裡住了。
我想象死亡的玉表姐的模樣,她家是從耿家樑上搬下陰坡埡的,雖然回筲箕凹老院子來回經過,卻沒有留下印象,似乎她是很早就出嫁了。但她畢竟是一個表姐,和發生在旁姓外人身上不一樣。至於志家公,見到他總是沉默的,平時不大出屋,很難想見在他的兒女身上發生這種事情。近兩次路過陰坡埡,屋子關門閉戶,只聽見路旁木缸沁水的聲音。
那眼前的成林,是那天清晨上樓看見了命案現場的小孩嗎?年齡似乎有些對不上,但聽起來他就是同一個表姐的兒子。
我問了米表弟,他知道那宗案件,卻似乎不太清楚是不是同一個人,轉身隨意地問了成林一句:
“塘防街那個死了的玉表姐,跟你沒關係吧?”
 小夥子回答:
“就是我們屋頭的。”
語調平靜又有點低沉。對話就沒有繼續下去。
聚會進行下去,桌面漸漸狼藉,啤酒持續流淌進人們的肚子,鄉音的喧鬧聲高起來,說的大都是在山西下井或者過年回鄉打麻將的事。對面的成林卻安靜下來,他沒有再舉杯喝酒,也不伸手取烤串,倒是頭枕雙肘,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瞌睡,臉頰現出斑狀的紅暈。
旁邊的另一個侄子用胳臂摟著他的頭,忽然抬起胳臂來,說他在打抖啊。
從我這裡看過去,成林的肩背正在微微聳動,兩隻裸露的胳膊也顫動起來,越看越明顯。旁邊的侄子說,成林平時從不喝酒,說酒精過敏,今天不知怎麼主動喝了兩杯,還敬了兩杯酒,“我們也沒有勸他,他自己喝的”。
有人說他是怕冷,我取出揹包裡帶的一件輕便羽絨服,遞過去給他披上。
聚餐繼續進行,成林仍舊在打抖。我的羽絨服被抖在了地上,旁邊的侄子撿起來給他披上,兩人用手摟住他的肩背,仍舊止不住成林的顫抖。這件事讓桌頭坐的米表弟漸漸緊張起來,他走到成林的背後,伸手摟了一下,說他抖得好高,不是羊角風吧。對面一個表弟說不是,是酒擺子,讓他抖一會就好了。大家繼續吃燒烤喝酒,又說今天確實奇怪,他怎麼會喝起酒來,大約是高興。
但是他的抖動更形劇烈,從我這裡可以明顯地看出來是一跳一跳的,像是電影裡打字機的撞針上下彈跳的幅度,旁邊兩個侄子的手臂完全壓不住。問他感覺怎麼樣,想不想吐,成林也沒有反應。雖然對面的表弟說是酒擺子不礙事,他自己就犯過,大家心裡還是都緊張起來,米表弟讓旁邊的兩個侄子把他扶回宿舍睡覺,留一個人守著看他怎麼樣。
成林依舊披著我那件輕便羽絨服,在兩人的挾持下回去了。米表弟心中不安,說起貨運部從前發生的兩件事故。一個雲南老頭在這裡打了幾年工,幹不動離開了,又想回來,米表弟讓他回來了,誰知一回來就生病,長了一身的瘡,說是敗血症,同宿舍的人都不敢挨近他,有天早晨起來看他,已經沒有氣了。只好通知他兒子從雲南趕過來,還好兒子從前也在這裡幹過,米表弟費一夜唇舌,喝掉半打啤酒說服了他,辦理後事之外出三萬塊錢了事。大家懷疑他是吸毒之類感染了艾滋病,病發了專意投到這裡來等死。
雲南老頭死後兩年,住同宿舍的一個江西人中邪了,說他每天都看見鬼,就呆在對面的屋子裡,隔著窗玻璃望他。對面是一間空著的倉房,裡面什麼都沒有,江西佬卻硬是說他天天起來都看見。並不是那個雲南人,他也不認識,反正就是天天嚇他。後來他實在害怕,有天辭了工,買了一張車票說是回老家,過了好久家裡人打電話來,說他沒有回去,也再未跟家人聯絡過。這邊也沒有他的訊息,不知道他買的是去哪裡的車票,從此失蹤了。家裡人想找貨運部的麻煩,米表弟說人已經辭工了才走的,跟這裡沒關係,好容易打發過去。
米表弟說,十幾年以來,他被這種事情嚇怕了,今天這件事情也讓他背上出冷汗。
我說是不是因為先前提到了母親的事,他才會喝起酒來。有人說那不是的。成林雖然是玉表姐的親生兒子,但當時並沒在命案現場。玉表姐離過婚,成林是她在頭一門李家生的,玉表姐再嫁到塘防街的時候,成林留在了李家。成林的年紀比那兩個小孩大一截,今年正好二十歲。
殺死妻子之後,塘防街的表姐夫判了死緩或者無期,去年在牢裡生病去世了。當天在場的兩個小孩子,大的被奶奶領走了,小的送進了福利院。
聚餐快散場的時候,兩個侄子當中的一個返回燒烤店,帶著我那件輕便羽絨服。他說回宿舍後成林好多了,現在已經不打擺子,蓋著被子睡著了,看來就是打酒擺子。他以前真的從來不喝酒。
容器裡的啤酒幾乎倒完了,燒烤還剩了半桌子,我與鄉親們告別,把輕便羽絨服塞進揹包,準備明天回到北方時穿上。衣服上似乎還有少年人的體溫。走到路邊,一陣午夜的涼風吹來,我穿著短袖的胳臂起了一陣戰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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