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VOGUE(ID:voguechina),作者:黃佟佟
十年前,我在廣州四季酒店採訪過劉培基,那一年,他為他的自傳到內地做宣傳。


再見他,已是十年之後,在沙田香港文化博物館。
非常神奇地,博物館近期的三個展都跟他有關,“絕代芳華・梅豔芳”藏品基本出自他的捐獻;
“瞧潮香港60+”裡有他捐出的明星演唱會服裝,其中包括他為梅豔芳最後一場演唱會設計的一金一白兩件著名婚妙;
而“俠之大者”展覽的主角金庸是他的多年老友。
老友們漸次仙去,已然是博物館裡供人膜拜的歷史人物,劉培基卻好像永遠不老,甚至更年輕了。


▲ 當時接受我採訪的劉培基說採訪前去和查先生太太聊了會天,他們是多年的老友。
十年之前的他神情有點矜持,時常發出冷笑,黑褲白衣,清瘦,手上戴著凜然的黑底飛金的碩大勞力士,配一枚冷光四射的寬邊金戒;
十年後的他明顯快樂了很多,鬆弛了很多,精力旺盛,滔滔不絕講足三個小時,毫無倦意。
他皮膚依舊白晳,依舊鐘意黑色,黑色短皮褸配黑色牛仔褲,打底黑恤衫上一抹亮藍和牛仔褲上幾抹隨意塗抹的黃紅筆觸,添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潮味,依舊是時髦的;身背金棕愛馬仕,手上是一對晶光閃爍的鑽戒,人胖了十來磅,倒顯得比十年之前英俊魁梧。

關健是真人太好玩,講起往事繪聲繪色,談及評價坦率無忌,思路清晰,洞察敏銳。講到激動處,他就打個響指,拉開凳子開始演,他是人群中罕見的那種如果想讓你高興就完全可以哄得你很開心的高能量者,想起黃霑對他的評價非虛:
劉培基非常聰明,在我的朋友裡排前三。


▲1987年劉培基接受黃霑、蔡瀾與倪匡主持的《今夜不設防》採訪,他和黃霑是多年好友。
若不是絕頂聰明,他也不會生存下來。
他是一個完全靠自己成就自己的人。八歲被母親遺棄,十一歲在上海裁縫店當學徒,睡在店裡的鋪板底下,十五六歲已自力更生,替尖沙咀太子行、瑞興公司的化妝小姐,東方舞廳的舞小姐,甚至一些無上裝酒吧女郎做衣服,見識過那個時代最時髦的人……二十二歲的他跑到倫敦中央聖馬丁學院學服裝設計,艱難求生,這些經歷讓他“知道了服裝是怎麼回事,明白了中西方的服裝有什麼不同”。


▲ 劉培基在70年代創立的詩紡高階服裝中心,圖源水印。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許多耳熟能詳的唱片封套及演唱會服裝都出自他的手下,尤其是梅豔芳,“我做形象設計只做過一個人,其他人,我都只是服裝設計”。他和梅豔芳攜手打造了香港流行史和時尚史上不可錯過的“百變梅豔芳時代”,大墊肩、宮廷服、女穿男裝,內衣外穿……“我們不是學麥當娜。那個尖尖的胸罩、所謂的‘內衣外裝’,我們早於麥當娜”。如今這件震撼全城的“菠蘿釘”已陳列在沙田的香港文化博物館。

2012年,劉培基把畢生收藏捐給香港文化博物館,在這裡,你不但能看到劉培基創作的一生,也能看到梅豔芳一生最輝煌的時刻,當然,更有張國榮、汪明荃、羅文……那一代香港風流人物的風光片段。


開幕禮上,劉培基好友敏儀的致辭別有深意:
“劉培基用這個展覽來紀念梅豔芳的一生,不只是美麗的形象,那20年正是香港的黃金時代,我們中西薈萃、自由奔放、創意無限……曾經燦爛。”
許多年後,拍《繁花》的大導王家衛邀約他來為《繁花》做時裝設計,因為:
“若論八九十年代的服裝設計,怎麼避得開劉培基這三個字。”

劉培基的人生是十年一個臺階。
1962年當學徒,1973年做學生,1983年成了“香港十大傑出青年”,成名得早,也收手得早。1999年,他宣佈退休。2002年到2003年,他接連失去摯友羅文、張國榮、梅豔芳、黃霑,“我最喜歡的好朋友都死了,家裡都是遺照。”
2018年,摯友金庸與林燕妮也接連去世。
2013年,他寫下二卷自傳《舉頭望明月》,為了紀錄那個時代最美好的人和事,
“我不相信天上見。我們只有這輩子了,我也不願意有下輩子,人一死就灰飛煙滅,所以,我才會叫人家珍惜這輩子。你喜歡的,要珍惜,要更努力,你看我原本什麼都沒有,我都可以活成這樣子,可以做這麼多事情出來,我沒有辜負過自己,沒有辜負過朋友,沒有白來這個世界。”
對於當年的苦,他從不曾忘記,但今天的悠閒,他是真正把握住。
如今的他隱居於深圳,只因內地生活方便,“內地有一點香港沒有辦法比得上,那就是外賣。香港過了(夜間)9點鐘,你想買什麼東西都有點麻煩。”
他維持著上一個時代明星們的生活習慣,凌晨四五點才睡覺,睡到中午十二點起來,一天之內小睡數次。
剩下的時間,吃吃東西,看看新聞,做點運動,陪陪小狗,聽聽音樂,有時把玩一下自己珍藏的紅寶綠寶藍寶石。
至於勞力士,早就送了出去:
“到我這個年齡,知道人一死什麼都帶不走,朋友到我家,喜歡什麼就拿走,我還要謝謝你,我至少送出去四隻金勞。你問我如何保養,我的保養就是多睡覺,在家裡很舒服啊,穿個羽絨服隨隨便便的,我的小狗那麼可愛,我穿個拖鞋在花園裡走走,餓了就在手機看看有什麼好吃的,很快就有人把咖啡和麵包送來,這就是我要的生活,不需要跟人來往。我朋友都說我有開門恐懼症,我每一次洗完澡,準備穿衣服,開啟衣櫃看到很多衣服,我就不想出去了。”
採訪完劉培基的第二天,我在尖沙咀遊逛,北京道人流穿梭,維多利亞上空風雲變幻,遠處是香港人引以為傲的獅子山。
想起劉培基就在這裡長大,十一歲開始在這個極度擁擠的彈丸之地討生活,如同眼前這千千萬萬快速奔走的香港人,在重重擠壓之中,完全靠著腔子裡的這口氣在拼在擠才搏得一線生機。
在那個飛花流轉的神奇年代裡,憑藉著個人的聰明、勤力與才華,和香港最美麗、最有才華的藝人們因緣際會,締造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影響華語文化圈的明星時裝文化,成為代表香港黃金時代流行文化的標誌性人物,多麼神奇,又多麼有幸。
“我這輩子一點遺憾都沒有,我竟然能走到今天,我非常高興。”

以下是劉培基的講述:
“衣服靠什麼?剪裁。”
我是香港人,出生在香港。
五歲以前過得很好,十一歲開始當學徒,我的師傅是上海師傅,他做版很有規矩,剪刀和皮尺放在哪裡都有固定位置,好有架式。一幫師兄弟,我最小,到現在,我還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吃東西很快。那時候,(有)很多學徒,我常被師兄們派去買東西,回來都沒有東西吃,所以,有吃的就嘩嘩吃。師傅好嚴,會打人的,生氣時連木尺也打斷,不過沒有打過我,因為我聽話,懂得看眉頭眼額,手工很好。
我們那個年代,所有外國人來了香港都會去幾個大公司訂做衣服,基本都是印度人開的店,再交給我們這些工場,真的是高階定製,非常講究。我們做的每一件衣服不是隻看外面的,內裡都是很講究的,我現在都會那些製衣技巧,我想現在95%香港設計師不知道那些學問,除了我。
上世紀60年代,真是時髦。那時流行跳茶舞(Tea dance),就認識了一幫跳舞的女孩子。有一天,我看著三個女孩子留著長頭髮,穿著銀色一字裙,腳踏銀色高靴,一字排開,從對面馬路的斑馬線走了過來,型到極點!那個時候我才15歲。
1973年,我攢了錢去英國學設計。第一天買了一件大衣穿了三年,英國的冬天太冷,我這輩子什麼都不怕,就怕冷。在英國真苦,家裡只有一張床,椅子是撿回來的,又冷又苦又要賺學費又要交房租。英國三年給了我太多東西,生命中覺得不可能的事情全部在英國看到了,會覺得怎麼可以這麼開放?我不是大驚小怪的人。那個時候,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迪斯科,有人用鐵鏈把自己綁起來,全身穿著粉紅色的女孩子嗨得走來走去,沒有人覺得她瘋了。倫敦讓我知道:做衣服不是光做衣服,能做的空間非常大。
我很喜歡博物館,常常去博物館看他們的衣服,怎麼做得這麼漂亮?我留意細節,服裝不是光讓人“哇”,覺得好看就夠了,而是講究裁剪和細節。現在這些走奧斯卡(頒獎典禮)紅毯的女人們,每個人披著大毛毯,好看嗎?毫無優雅,就是佔地方。

▲梅豔芳於1987-1988年的“百變梅豔芳再展光華演唱會”中演唱《妖女》及其他快歌時穿著的服飾,劉培基設計。圖源水印

▲劉培基為梅豔芳的金曲《妖女》設計了阿拉伯女神形象,將歌者、歌曲與形象融為一體。圖源水印
2012年,我把畢生作品捐給了香港文化博物館,除了因梅豔芳值得紀念之外,畢竟我是服裝設計師出身,每一個行業,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功底。你要成為一個好的設計師,第一是你的功底,不止是畫一畫,而是一定要進版房,讓模特穿上身,(你會判斷)哪裡少一點,哪裡多一點,哪裡寬一點……為什麼我覺得設計師的手是最重要的?因為我們要對布料有感覺,一拿上手,一摸就知道它能做什麼,做出來是怎麼感覺?一件衣服穿上去除了漂亮,裁剪好,最重要的是不能讓穿上的人有負擔,她穿上去很漂亮卻不舒服,那是失敗的。

▲ 梅豔芳於1998年出席“第21屆十大中文金曲頒獎音樂會”中獲頒金針獎時穿著的服飾,劉培基設計。圖源水印
你看那套衣服(梅豔芳於1998年獲頒香港金針獎時穿著的服飾)的竅門在哪裡嗎?它的裁剪特殊之處是什麼呢?我考了很多設計師,他們都不知道,其實它的肩膀是橫裁的,這樣做出來的衣服就柔軟了,女性化了。它的領子是一種古老的英式裁剪,是英國人那種豎起來的領子,還有領口的蝴蝶結,誰能打出來給我看?打得出來,我馬上付一萬塊。
我從不覺得有做不出來的衣服。我版房的那幫師兄,他們的手上功夫我全知道,我們做出來的衣服比例、裁剪、做工,我不敢說100%最棒,90%肯定有的,這些衣服很值得現在的年輕人來看。我希望來到博物館的人們,不只是來看梅豔芳,也要看看香港的時裝,尤其服裝專業的學生。我做高階定製和做舞臺服裝是一樣的,梅豔芳的衣服至少有70%全是高階定製。大部分歌手登臺的衣服,你通常只能在臺上看,梅豔芳的衣服,你可以拿出來看。幾十年前訂的亮片還是過去的樣子,固定羽毛的手法是60年代的傳統手法,現在沒人做得出來。
沒有一個女人是完美的,作為時裝設計師,一定要用設計把她的比例和優點做出來。至於她的缺點,你就藏一點。衣服靠什麼?靠裁剪。有些衣服幾乎是40年前做的,可是,你拿出來看它的做工和剪裁,抄都抄不出來,我們以前可以做出這種水平的衣服。

”最動人的人?當然是梅豔芳,也只有梅豔芳!“
1983年,梅豔芳去東京參加比賽,蘇孝良(原華星唱片總經理)來電話要我幫她做衣服,我替她做了一件白色薄絲棉衲配黑色皮褲,再加一條深色大圍巾,富有民族特色又有時代感。她拿著獎,請我吃飯,我說不用了,我不應酬的,就聊聊天吧。那天,她告訴我,她四歲出來唱歌,我自己十一歲出來做事,我知道那個經過,那個被人家欺負、呵斥的過程,我非常理解。我們都是苦人家,所以,我開始幫她。

▲ 劉培基與梅豔芳共同創造了“百變梅豔芳”形象,兩人結下了一生情誼。圖源水印
有人說我和梅豔芳是互相成就。這話有道理,不過,不客氣地說一句:假如不是我先付出,不會有後來的事。是我先成就了她,我原本可以不做她的(造型設計),我那時候這麼多客人,為什麼搞這個東西?
她的事不容易搞的,我的天,你知道嗎?梅豔芳九個月才出一張唱片,九個月只做三套衣服:封面、封底、還有拍一支MV。三套衣服,讓我食粥嗎?每兩年開一個演唱會,演唱會大概要準備十幾套衣服,而唱片公司都有預算,錢不多,一個演唱會給30萬港幣做造型已經很多了,但我會給她一套造型做好幾個顏色。
而我給客人做高階定製,沒有三四萬一套,我是不做的。另一個規矩是,必須八套造型起訂,所以,我給梅豔芳做衣服不是為了錢。你說我有計劃塑造她,讓她成為百變天后嗎?我沒有計劃。
對我來說,當時的梅豔芳只是一個小孩子,我就是玩開了,是唱片公司給我最大的自由度,蘇孝良也知道我的脾氣,他很懂我,真的是緣分使然,才促成和梅豔芳的合作。

▲ 劉培基為梅豔芳的金曲《淑女》設計的人物形象,將歌者、歌曲與形象融為一體。圖源水印
1985年,唱片公司給梅豔芳的歌是《似水流年》。那首歌太老太滄桑,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唱《似水流年》,我一聽快暈倒,你讓她穿什麼?穿著旗袍看著海一片再望著天?我心想:完蛋了,穿得這麼老。
但女人不需要滄桑,(哪怕)遇到困難,心情不好的時候,我自己也有底氣,是不是?


我想到讓梅豔芳穿男裝,穿男裝不需要愛情,那個感覺就對了!為什麼是男裝?因為做衣服必須知道歷史,才會知道事物以後的發展,否則,你以後的路是走不遠的。
在歐洲那幾年,我特別喜歡去巴黎的舊書店。第一次去巴黎,一早起來,我去買咖啡和可頌,旁邊有間舊書店,我進去閒逛,看了一本書《Four Fabulous Faces》,覺得好漂亮!書裡講了四大女明星:葛洛麗亞·斯旺森、葛麗泰·嘉寶、瓊·克勞馥和瑪琳·黛德麗,我心想好萊塢這麼多女明星,為什麼選了這四位?因為她們一齣道就紅了,“唰”一下跌下去,又上去了。她們經得起風浪,除了美麗,還有人生,我給梅豔芳做唱片的時候,借鑑了很多過去的經驗。
梅豔芳在《似水流年》裡的髮型是神來一刀。我“咔”一下,把她的頭髮剪了,讓她穿男裝拍照。她差點哭了,她真的沒想到。唱片公司知道我的脾氣,我做事情就是這樣子,這個東西給你,你假如覺得不好可以不用,去找別人。給梅豔芳做《妖女》造型的時候,我想到了異域風情《一千零一夜》。所有人來到我這裡,就是要造型上變得漂亮、優雅、高貴,這些我做得太過熟悉,可給梅豔芳做造型,我可以這樣做,也可以那樣做,滿足了我一方面的奇思妙想,我才越做越開心。

我們做“菠蘿釘”(梅豔芳在《百變梅豔芳再展光華演唱會》中演唱《烈焰紅唇》時穿著的服飾)的時候,是一九八幾年,麥當娜在1990年才穿。當然,不能說她學我們,不過,我做“菠蘿釘”的時候,麥當娜確實沒有穿。

▲ 梅豔芳身穿劉培基設計的“菠蘿釘”胸衣獻唱《烈焰紅唇》,其性感形象一時成為全城熱點。圖源水印
梅豔芳憑電影《胭脂扣》第一次參加金馬獎,角逐最佳女主角獎。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拿獎,做了一套黑色旗袍,越簡單越好,拿不到獎也不丟臉,大大方方就好。我陪她一起去頒獎典禮,誰知道她拿獎了,好高興!最搞笑是金馬獎穿著黑色旗袍去了,第二天,我們坐飛機去日本,妝發弄好,接下來換衣服。梅豔芳指了指“菠蘿釘”胸衣,問:穿這個?我說是啊。那套衣服太低胸,我塞了很多東西在裡面,胸很容易跑出來。她穿上衣服覺得不好意思,問會不會太厲害?我答還不夠厲害,穿吧!結果“菠蘿釘”拍出來的照片很漂亮,她高興得不得了,也因性感尺度一炮而紅。我讓她在拍《烈焰紅唇》MV的時候儘量放開,我說你知道烈焰紅唇是什麼意思嗎?誰給你烈焰?誰給你紅唇?烈焰紅唇就是男歡女愛,你沒有那個感覺怎麼拍?這個事情喜歡就喜歡,為什麼男人可以主動,女人就不可以呢?
很多人說我劉培基脾氣不好,我是脾氣不好,可我並不驕傲。我脾氣不好是沒有時間跟人應酬,我是一個很直接的人,不屑於撒謊,我這一輩子最成功的事情是我不撒謊。我很討厭那些設計師說自己沒有靈感,不知道做什麼,我只會覺得你根本沒有資格做這一行。我不是這樣,我一坐下來就想今天的服裝是做給誰的,主題是什麼。如果去一場舞會,我會想有誰去,珠寶是什麼,知道了方向就開始找。我有一個很大的房間裡放著各種布料,找對了,拿出來看看,放下,再坐在一把很大的椅子上開始畫,很快,非常快。設計要什麼靈感!(他打了個響指),就這麼一會功夫,我現在畫給你。

張國榮的“妖”、帽子和待我的好
我認識張國榮比梅豔芳更早,在中環擺花街的DD迪士高(八十年代香港最熱門的舞廳),一幫朋友去跳迪斯科認識了。
他那時皮膚很黑,是一個小孩子來的,話也不多,有時候愛笑,完全沒有巨星的感覺。我不知道他現在的地位有多高,但我看到的他們都是非常平常的人,只是朋友嘛。
(那時)我剛從英國回來不久,那麼多人,大家很友善。認識的第一天,他送我回家,就問:可不可以上去聊天?
後來,人家就問張國榮,你和Eddie哥哥好,你對他怎麼好?他說,Eddie哥哥生病,我幫煲粥,你說我好不好?我記得是這樣,我不舒服,他早上六點起來,幫我煲粥送給我。

▲ 劉培基與張國榮識於微時,成了終生摯友。圖源水印
張國榮剛出道的時候,唱歌時把帽子丟下去,結果被人從觀眾席丟了回來,那件事情對他的打擊太大,太羞辱了。
頭一兩次,他參加頒獎典禮拿不到獎,他在後臺對著鏡子,我剛剛走過,他看了我一眼,那個眼神,我到現在都記得,我好難過。
所以,我給張國榮拍1985年演唱會海報時,特意要他戴帽子,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張國榮也一臉錯愕。我這個人就是這麼倔的,帽子曾經帶給他奇恥大辱,但你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站起來。雖然兵行險招,但我要替他把心中的刺拔掉。後來,他在演唱會上表演時把帽子丟了出去,觀眾爭著搶,反響很好。


他之前拍的唱片照片都是不笑的,我特意幫他打造了一個鄰家男孩的造型出來,看起來年輕帥氣有朝氣,他身後跟著一大堆孩子,就這麼拍了一張海報。
唱片公司跟我說,張國榮要謝謝你,這個海報拍得好。
他問過我,怎麼唱才可以讓人家喜歡你?我說要“入屋”,在孩子的房間裡看到有你的海報,你就紅了。後來,他出唱片《愛火》,我讓他穿了一身全紅的西裝,那時候哪有男明星穿紅西裝?

張國榮辦第二個演唱會時,梅豔芳做嘉賓。
那時,梅豔芳好紅,張國榮說我不疼他,他想改變現在的路線,想要“妖”。
我說我做不到,“妖”,你還未是時候。我這話是什麼意思呢?第一,張國榮之前有羅文,大家早已習慣羅文在臺上扭來扭去,能接受,但可能不能接受第二個羅文。其次,你現在青春無敵,這麼帥氣,至少現在不需要做那一種形象,如果我跟你這樣設計,人家會把我罵死,我說你自己好好想想。
2000年,張國榮在紅館做“熱·情演唱會”,Jean-Paul Gaultier為他做的服裝設計。為什麼第二天全港報紙都是惡評?不是衣服不對,是他Hold不住。時候未到,《霸王別姬》影響他太多,令他覺得他可以有這些東西,實際上那種風格很難駕馭。那天,我和梅豔芳都去看了那場演唱會,張國榮還問我,你覺得怎麼樣?我只能跟他說衣服非常漂亮,不能多說他什麼,因他對我實在太好。
在舞臺上,如果把張國榮和梅豔芳放在一起,梅豔芳是天才,她信手拈來;張國榮是天生的努力,相當努力,他所有的東西都彩排過一次,所以,你看他們倆合唱《芳華絕代》,張國榮需要擺POSE,梅豔芳是不需要的,她的手出來是這樣的(做勢)。
張國榮身上有一種別人身上沒有的味道,那種吊兒郎當的浪子味道,他有《霸王別姬》、《春光乍洩》,拍過太多好電影。王家衛手上有三個演員是他需要的:張國榮、張曼玉和杜鵑,這三個型是他拍電影要用到的,其他的演員是需要王家衛的,比如梁朝偉。梁朝偉在誰的手上都不是梁朝偉,只有在王家衛的手上,電眼梁朝偉才是真正的梁朝偉。

“我婉拒了《繁花》”
你看了《繁花》麼?我看了,普通話版看了兩遍,滬語版看了三遍,我非常喜歡。我喜歡王家衛,他是我唯一尊重的香港導演。我在馬友友的演奏會上第一次碰到王家衛,我不知道他看沒看到我,但我看到他了,我不打擾人家,一直沒有來往。

2020年5月,王家衛託很多人來找我,他要拍《繁花》,想找我做造型設計,我婉拒了,只因現在沒有精力再做這件事。王家衛想找我親自見面聊,那時因為疫情,隔離就得兩個禮拜,我說不用見了。王家衛讓我非常感動的是,他寫了一封長信給我,信裡寫:“我叫王家衛,在上海出生,在香港長大,我現在拍一部電視叫《繁花》,是講八九十年代的上海……八九十年代的服裝設計,怎麼可以離得開劉培基這三個字。我真的希望你能幫我”,幾句話已觸動我,後面幾句話更觸動我,“我看到你的自傳最後面有幾個字,‘我永遠記得這裡的美好’,我希望我們可以一起記下那個年代最美好的時刻。”
我很感動,但我還是決定不見王家衛。我對他說,我謝謝你,我知道你是一個要求非常高的導演,我非常尊重你,可是我也是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我怕我現在的體力沒有能力做到。他說我整個團隊給你用,但我心想:導演啊,我不是這樣子的人。我肯定要跟現場拍攝,好比這一場戲,你拍這一套衣服,我一定要在現場,那是我的作品,有我在跟沒我在是兩回事,演員怎麼走動,衣服的動態,看起來都是不一樣的。去上海,光是冷,我可能都要抱幾個棉袋裹在那裡,假如早十年來找我,一點問題都沒有,我給他拼命。但我現在七十幾歲了,沒有體力了,我不能因王家衛的名聲就貿然答應,我做不到的話,反而對不起王家衛。
我不後悔(錯過《繁花》的機會)。我很喜歡《繁花》的設計師,但假如我做《繁花》的話,我會再低調一點,因為我絕對相信上海女人,尤其是90年代的上海女人,穿衣服是很有自信的,很講究的,不需要弄得那麼誇張,可以有很多手法去做。

“我這幫朋友裡,最不出色的是我”


剛剛,我見過查太太(林樂怡)。我和查先生(金庸)是好朋友,應該是黃霑介紹我們認識,他很喜歡我,我去過他家吃飯聊天,我的時裝店開張,辦生日Party,他都會來。其實,我從六幾年就在報紙上看他的連載小說。查先生跟領導人見面時穿的衣服是我做的,他和查太太結婚穿的衣服也是我做的。我做過的婚紗不多,給查太太做過一件,但我從來沒有說過,也沒有拍過照片,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我會在查先生走了以後說出來?因為我要證明他跟她真的結婚了。
我很早得知查先生的身體狀況。在他走之前的兩個禮拜,查太太約我,說我想見你,查先生現在身體不適,希望你幫我做衣服。他這輩子最喜歡的是你做的那件婚紗,假如他走了,那一天,我要穿著你做的衣服。查先生出殯那天,查太太穿著我做的衣服跟他道別。

1989年,查先生寫了一幅字贈給我,這麼大一幅字,寫得還工整。我當時傻乎乎的,我知道他的墨寶難得又珍貴,(沒想到)他給其他人就寫幾個字。黃霑來我家,看到查先生送給我的字,大叫:了不得啊,我們都沒有啊!我前幾天和我一個朋友交代,我死了後,這幅字留給你,你幫我好好保管。哪一天你快走了,你把這幅字捐給香港文化博物館,因為這幅字是查先生寫得最多的題字。

▲ 劉培基近照,攝於香港文化博物館“絕代芳華·梅豔芳”展覽現場。圖源水印
你說如果有機會,我最想跟誰一起吃晚餐聊天呢?
當然是黃霑。
我成年後第一次流眼淚是在巴黎,那年我身體非常差,時裝店的生意也不好。他下午來看望我,說晚上我請你吃飯吧。我穿條牛仔褲,背個包去餐廳。天吶,一看到吃飯的餐廳,嚇死我了!一個像大皇宮的法國高階餐廳,這個死鬼真的要我的命。他問,你現在生意怎麼樣?我生平最討厭別人可憐我,可我毫無辦法,被朋友看出來了。我的手抖了,眼淚掉了下來。我十一歲開始出來做事,知道眼淚是沒有用的東西,自十六歲起,我起過誓,不會為任何人和事流一滴淚,但那天摯友的關懷讓我受不了,心中十分感動。
到後來,黃霑跟林燕妮分手,他打電話約我聊天,我去了他在灣仔的新家。一走進去,我懵了,不知如何是好。黃霑,香港最厲害的才子,我想不到他住在一個那麼小的地方,聊天聊了很久,他問,你需不需要吃東西?我下雲吞給你吃。我認識他這麼久,平時不是出門吃飯,就是傭人做飯。我看著他在小廚房裡下雲吞,我的眼淚忍不住。你知道為什麼嗎?那是愛。愛不是用錢能計較的,不是給我最好吃的,而是在你最不好的時候,你沒有能力,可是你還是會給我下雲吞,你沒有在我面前覺得丟人,沒有不好意思,這是大愛。
我和黃霑一樣是性情中人,非常直接。他走了,我很難過。假如我死在黃霑之前,我是幸運的,因為他會出來為我說一句公道話,真的不幸運,他死在我之前。黃霑最後那一年,誰都不見,除了我。我們關係好得不得了,沒有一個人敢在他面前說我一句壞話,他太瞭解我,我們所謂的脾氣不好就是你別在我面前裝。其實,我這幫朋友裡,最不出色的是我。黃霑、查先生都是大文人、大藝術家,我是最沒用的一個人啊。可是他們和我的關係好得不得了,可能他們覺得我這個人沒什麼心機,跟你在一起就是開開心心在一起。

“浩瀚煙波裡我懷念往年”
若懷念從前,我最懷念哪一個年代?我最喜歡60年代。
那年月,半島酒店的女人們穿著高跟鞋走進來的聲音都不一樣,人不一樣,鞋不一樣,地板不一樣。
何莉莉穿著高跟鞋走進半島酒店的聲音真好聽,“咯咯咯”,完全不會吵著人家;
70年代,我記憶最深的是留學,一個人在巴黎看漂亮的人。看兩個法國女人聊天,白襯衣把領子翻開,露著胸腔一點點,頭髮長長的,自然的,不經意的,穿著牛仔褲和平底鞋,過條斑馬線,都漂亮得不行。

80年代,我一心忙工作。每天不管晚上幾點睡,清晨七點鐘一定起床,冬天鑽被窩裡,偷懶不想起來,我就跟自己說,“勤有功,戲無益”,立馬起床洗澡。九點前進公司,到了傍晚五六點開車回家,沒有應酬。我不跟有錢人打交道,做完衣服就拜拜,不做朋友。那時候最動人的人?當然是梅豔芳,也只有梅豔芳!90年代的人跟80年代的不一樣,開個演唱會,做出來的衣服好像一棵樹(掛著)一大堆東西,真是奇怪,一點層次都沒有。好看的衣服是贊助的,可是贊助的這些衣服,你穿之前,人家在雜誌上已看過。到現在,我心中依然覺得80年代有美好的人和事,那才是真正的經典。
我喜歡漂亮的東西,我知道它們的珍貴。假如我不懂欣賞寶石,怎麼會懂女人呢?我一定要喜歡。若女人戴紅寶石,拿深色衣服搭配;她戴藍寶石,就選淺一點的顏色。女明星中,誰有最漂亮的首飾?尤敏,她的首飾太好,不是豪華,而是有品位。你知道玉做的三環扣嗎?多耗材。她的三環扣是冰翠,真的好漂亮,有品位不關錢的事。

對於物質,我倒沒什麼捨不得。我捐過梅豔芳不同時期的舞臺服飾、獎座等等,我現在幾個好朋友手上戴的鑽石和首飾都是我送的,買不到的限量版勞力士手錶起碼送出去四支了,我眼睛都不眨的。這些都是深愛我的人,我都快死了,留著這些東西有什麼用?朋友來家裡,只要他喜歡的,馬上拿走,馬上,拿走是給我面子。我從廣州搬家去深圳,很多東西要搬回香港,梅豔芳的助手幫我弄,到香港之後,開啟箱子,漂亮的古董花瓶全部碎了,我非常平靜,也好,起碼我知道它現在的下場是這樣。
我現在過著很簡單的生活。我在小區裡住了十幾年,沒人知道我是誰。
保安叫我劉先生,我來往的朋友叫我強哥,他們大多數是做服裝生意的,完全不知道我是誰,他們還教我怎麼穿衣服,真的蠻好玩。
現在,大家都愛說輸在起跑線,但像我這樣一個沒什麼學歷的人從沒有起跑線的起點出發,現在還能喝杯咖啡,吃個菠蘿包,就覺得很開心。
你問將來人們提起劉培基時,希望他們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
嗯,我想他們說……我是一個好人。

本文轉自公眾號:VOG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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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佟佟
責任編輯:Miss H
出品:藍小姐和黃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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