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安靜,偶爾有車輛駛進駛出。一模一樣的深灰色別墅一排排連在一起,還好有樹和灌木仍然濃綠。2024年1月下旬,臨近農曆新年,我來到位於杭州玉榕莊別墅區的綠汀小屋為期一週的年末聚會。聚會的主角是一群剛剛成年、以前來參加過專案的孩子。他們都在青少年時期就遭遇了抑鬱、焦慮等精神障礙困擾。
當我把車停好,可見的車庫牆壁上都噴滿了塗鴉,“愛”、“不想要學習”、“heart breaker”,不同的中英文單字和圖形隨意地交疊在一起,看上去青春稚氣,也許是因為只用了暗沉的黑紅藍三種顏色,塗鴉顯得冷漠壓抑。我後來得知,這些塗鴉都是之前在這裡參加綠汀小屋陪伴專案的孩子們留下的。
綠汀小屋車庫牆壁上的塗鴉。| 作者拍攝
我順著樓梯走上去,像是走進了一個沒有大人的孩子們的自由聚會。幾個孩子在這個小院的鞦韆椅上坐著,不時說兩句話。院子和房子的門都是敞開的。裡裡外外都是東西,遊戲道具、書、繪本、乾枯的花盆在外邊,被子、枕頭、電暖器、還在做的手工在裡頭。房子裡的孩子用音響放著音樂,有的躺在被窩裡看著手機,有的坐在客廳的大桌子旁聊天。
他們跟這個年紀的其他年輕人沒有任何兩樣,20歲上下,開始有成年人的姿態,但很明顯還是孩子。有的害羞,有的開朗,但彼此呆在一起,很快就熟絡起來,聊八卦聊遊戲,各有各的小心思。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當我跟著他們站在當下各自迥異的狀態裡向過去回望,一種彌散的混沌感把我籠罩。不論是大腦還是心靈,我們至今都所知甚少。而他們的故事告訴我,精神崩壞的齒輪一旦轉動,動力往往積存已久,即使是對一個未成年的孩子。
但其實陷入困境的過程異乎尋常,只是我們往往到最後時刻才真正覺察。有一點是清楚的:沒有單一的方法能讓這些孩子走出精神困境,就像他們最終被精神的困境捕獲也不是因為某一個因素。

小屋房間門口塗鴉。| 作者拍攝
當活動過半,小院書堆裡的一個繪本讓我多少從那種混沌感中解脫出來。繪本的名字叫《男孩、鼴鼠、狐狸和馬》,講述一個孤獨的男孩與三個經歷迥異的動物相遇和陪伴,最後獲得力量和救贖的故事。(文中小標題下方引用均來自該繪本)。那天下午天氣晴朗,我坐在小院的鞦韆旁邊看完它,孩子們剛剛外出回來,那時我天真地認為自己發現了答案。
像走入黑暗森林
“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們只看得見外在,但幾乎所有事情都發生在我們的內心。”
王子涵和李彥睿都曾經是標準的優秀孩子。我在杭州的綠汀小屋見到他們。這是一家正在探索用長期陪伴的方式為青少年提供精神康復服務的社會組織。來這裡的孩子,大多數是14歲到20歲之間、已經在用藥和接受過心理諮詢。他們會住在小屋為期一個月到不等的時間,參加一系列的活動。重點是認識自己,然後重建關係。
我在去年見到王子涵時,他剛過18歲。個子躥得很高,身上沒有什麼肉,他走起路來總是很快,褲管在兩條細細的腿上晃晃蕩蕩。他安靜禮貌,但跟其他孩子聊起遊戲和動漫時,總是聲音洪亮,還常常大笑,在發表看法或者需要發言的時候總能遣詞造句,說出很多話來。他之前來過小屋一次,住了一個月。
高一休學回老家跟外祖父母一起生活之前,來自四川的王子涵在成都讀書。自上小學以來,他一直名列前茅、得過不少獎,“每次回到家鄉,都想彰顯一下我是文化人的感覺”。這是王子涵在跟我交談時唯一對自己進行正面評價的瞬間,但也只有短短的幾句。“那個時候順風順水。”
王子涵原本打算先參加完綠汀小屋的年末聚會活動,就去深圳跟表哥和表哥的同學匯合,一起去看C羅的表演賽。“最重要的是順便外出。”但C羅沒來中國,王子涵他們沒有成行。王子涵和表哥原本是同一年級,年紀只差幾個月。“後面我休了,他依然在蒸蒸日上。現在到上海去讀書了,發揚光大了。”
按照王子涵的標準,他在小屋的朋友李彥睿已經“發揚光大”了很久。來自安徽的李彥睿今年23歲,在我們去年第一次交談中,他為我一一列舉自己的光環:10歲就成為準職業圍棋選手,還獲得省運動會蛙泳冠軍,憑藉圍棋特長進入當地最好的初中,升入高中後,參加生物競賽獲得全省第八名,同時還拿下校園歌手大賽冠軍、省籃球比賽季軍。李彥睿告訴我,他10歲獲得省運動會的金牌時見過彼時已經聲名鵲起的孫楊,那時候他心裡想:“我不會比他差。我們同樣是天之驕子,他10歲不一定比我強大。”

小屋牆壁上的留言。| 作者拍攝
異常在很早之前就出現了。但大人們不以為然,王子涵和李彥睿起初也覺得沒什麼。
王子涵在小學的時候會經常控制不住地狂怒。別人碰一下自己,他都會跳起來。因為考試成績不理想,他會大叫、撕掉卷子,還會以扇嘴巴的方式懲罰自己。跟我說到這的時候,他抬手就在自己的臉上打了一個耳光,手掌落在臉上發出一聲悶響。“大概這樣,還不夠,要更痛一點,更使勁一點。”王子涵說自己那時一扇就是100下,有時候要去廁所,就在路上邊走邊扇。
從小學到初中,老師和父母常常批評他控制不住情緒。王子涵也這樣評價自己。“休學前的行為就是經常犯蠢、畸形、不正常。”他說現在的自己能夠學會理智一點,“不犯蠢了”。“我意識到我是個不正常的人,我這種行為是有問題的,然後開始逐漸地自我修正。”王子涵用情商變高來描述自己的修正,包括會說話,戒驕戒躁。
李彥睿說直到最近兩年,他才開始意識到他成長的環境是極度競爭的。他把壓力比做鉛塊,說自己已經背滿了。2017年高二的時候,李彥睿突發胸痛,一個月後,雙腿突然無法動彈。在檢查做盡後,醫生建議考慮軀體化心理障礙。剛開始跟著父母奔走於不同醫院,李彥睿一心想的都是治好自己,然後繼續“力爭上游”。
他們一家最初都無法接受醫生給出的診斷——嚴重抑鬱和焦慮發作,因為包括李彥睿在內,大家都覺得他陽光、樂觀、健談、朋友眾多。但暗地裡,他又同時覺得長舒了一口氣。“不是沒有辦法檢查出來的東西了,我就還有好起來的可能性。”一定要好起來,也一定能好起來,這是他每次跟父母去醫院都有的期待,從未成年到成年,一直沒有變過,即使是到現在。
“很多人比如說埃隆·馬斯克,人家一樣很不正常,但他們能熬過來,我就沒有,自己有問題。”王子涵說自己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只剩自卑。他覺得自己的肉體雖然在邁向成年,但“我的靈魂好像現在為止還漂在16歲那裡沒出來”。16歲的標誌性事件是他正式從高中休學。
深圳沒能成行其實讓王子涵鬆了一口氣。表哥的同學也是王子涵的朋友,他也曾經休學兩年,但後來成功復學。他告訴王子涵自己已經走出來了,鼓勵他要主動出擊。去深圳看球就是表哥同學的提議。想到見面,王子涵感到很有壓力。“見到他我肯定會不好意思,因為他也很期待我能好。覺得對不起他的期待。”王子涵說。
表哥的同學說自己能好就是因為住院。但王子涵在過去4年時間裡,總計的住院時間也有半年。他覺得第一次“用處特別大”,因為讓他的強迫行為有了明顯緩解。但之後就沒有效果了,去住院只是“看能不能改善什麼”。因為休學後,王子涵只有呆在家裡,他害怕跟表哥的同學見面。“我覺得他都這麼鼓勵我,我還是現在這副‘廢物’樣,他會不會也因此覺得這個人沒救了,還因此討厭我。”
“好”是王子涵和李彥睿共同期待的。在這次綠汀小屋年末活動結束前的聚餐上,李彥睿最後說希望其他孩子都能好起來,不用像他一樣。王子涵聽到時,嗚咽著安慰他,大家一定都可以好起來,然後捲土重來。

小屋牆壁上孩子的留言。| 作者拍攝
但王子涵不確定自己能否做到。因為過去的記憶突然閃回,他說自己還是會全身抽抖,忍不住大叫。“我感覺我控制得還可以,沒有在吃飯的時候突然忍不住要大叫。我在家裡很長時間控制不住。”
王子涵對我說:“其實我就只能這樣子乾等著時間一一天地過去。”他用但丁《神曲》裡的第一句形容自己現在的狀態——“我發現我已經迷失了正路,走進了一座幽暗的森林”。
“但丁進了那片森林之後就遇見了羅馬著名的詩人維吉爾。(維吉爾是《神曲》中出現的三位嚮導之中的第一位。)我首先沒有維吉爾在,現在靠我自己,未來這些我想起來也是空白的,想起來也是迷霧的。”《神曲》中的但丁是在時年35歲,按《聖經》所說是人生進行到一半的時段,才步入那片幽暗森林。王子涵現在只有19歲,他的人生還沒有真正展開過。
但王子涵動彈不得。他對我說:“我現在已經被壓力裹完了。”另一個抑鬱發作與治療時長超過6年的孩子對我說:“生病就是一個放大你所有負面情緒的Buff(常用於遊戲,該詞原意為增益)。這些想法、這些焦慮會更大,更大的時候就更難讓自己動起來。”
庇護之所成為創傷之源
“沒有什麼能打敗善良。它靜靜坐在一旁,卻超越了一切。”
一方面,這些孩子看上去毫無情緒,一方面緊張、恐懼、無所適從又會以極其顯化的方式在他們身上展示出來。關於過去,我沒有主動問起,王子涵只是自己簡單提及就會把身體挺直。
一次外出時王子涵接到來自家裡的電話,他的聲音軟軟的,沒有絲毫的活力。到達目的地之後,他總是不停地疾行,直到時間到了要回到綠汀小屋。即使在他的房裡談話,他處在相對放鬆的狀態裡,也會不時就扯下自己的衣領,好像是要鬆口氣。他說總感覺嗓子裡有東西,但其實沒有。“是一種軀體化的反應。”他解釋說。
王子涵只是提到,在小學時,有一個同學把他欺負得厲害。儘管每次欺凌發生,他都會上報老師,但老師強調對方的挑釁與欺辱一定也跟王子涵自身有關,所以總會主張各錯一半。私下裡,同學對他的欺凌變本加厲。他後來意識到報告大人已經沒有用了。他們最終都歸因為王子涵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像班裡的公敵一樣,只有幾個朋友對我很好,其他人都當我是怪物”。王子涵認為自己的性格就是那個時候開始“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我們在交談中曾短暫地提到家裡,王子涵只說也不正常,並且已經跟父母決裂。“要麼是定時炸彈,要麼就是撒潑打滾,要麼就是對我侮辱。”他拒絕回憶跟父母的生活以及他們對他的影響,說一想到他們就會覺得噁心。他甚至都沒有用到“父母”這個詞。

小屋原來地下一層活動室,一個被打爛的沙袋,因為一個孩子喜歡拳擊。| 作者拍攝
在我訪談的這些孩子身上,校園欺凌和家庭矛盾是同時發生的。他們逃無可逃。
今年已經22歲的張天然不是標準的好學生。她在初三休學,從2018年開始用藥和心理諮詢,在綠汀小屋呆了兩期。相比於其他孩子,張天然是恢復較好的例子。我在2024年3月對她進行了線上採訪。
張天然可以笑著講出自己過去的經歷,甚至還會開個玩笑。因為成績差但又打扮漂亮喜歡交朋友,她從小學就被班主任針對。班主任告訴張天然的朋友遠離她,放任班上同學對她的公開欺負。
張天然告訴我,她曾迫切地等待小學的結束,卻沒想到初中只是更差。還是因為成績差但跟同學關係走得近,她再次被班主任視為壞學生代表。班主任在班會上公開嘲笑張天然也想考上當地的重點高中,用她的一張淡妝照向全班發出警告不要賣弄風騷。最嚴重的一次羞辱是,班主任將她寫遺書的事情告訴了其他老師。“我記得當時所有的任課老師都抱著那種戲謔的態度來問我‘你今天寫遺書了?’就這樣問我。”
在她有關小時候的記憶裡,父母的關係戰爭從未停止過。張天然說父親常常不在家,早年間她由不同的保姆看護。作為家中唯一的孩子,張天然承包了整個家庭對於父親的不滿和怨懟。母親從小就會打她。“只要我脾氣差點就要打我。”直到初中,張天然開始還手,母親才徹底停止。
家族中的長輩也將對於父母矛盾的情緒轉移到張天然身上。當她第一次跟外公講起母親有時會把她打得很厲害,作為大家長式存在的外公立刻駁斥她說:“你媽這麼愛你,你不要瞎說。”
張天然告訴我,在幼兒園的時候,她就有站在客廳窗邊向外望的習慣。因為她的頭腦中始終有一個疑問,“想我到底為什麼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是從幼兒園開始,張天然眼前的世界有時會突然失焦。她會告訴大人自己看到的東西在變大變小。張天然的母親在我們之後的交談裡提到這個情況。他們當時帶張天然去醫院,醫生告誡他們不要再吵架、不要再打孩子。不過,他們沒有聽從醫生建議。

《男孩、鼴鼠、狐狸和馬》的故事中,馬在最後吐露,自己其實會飛。
張天然從小變成家庭矛盾中的靶子,而她在綠汀小屋結識、最後成為閨蜜的趙馨苑,則從小被父母乃至兩邊的家庭以愛的名義爭奪控制權。
趙馨苑今年20歲,2020年底確診抑鬱障礙後開始用藥和心理諮詢,是我採訪的孩子中參加旅行綠汀小屋活動次數最多的。我也是在2024年3月對她進行了採訪。跟張天然一樣,她也算是恢復較好的例子。
趙馨苑的父母沒有離婚,也從不打她。暴力以另一種形式進行,在她的小升初期間到達頂峰。
母親在她三年級結束長期出差的狀態搬回家住,但在她的記憶中,母女倆之間沒有交流,媽媽多是發出命令的人。父母的爭吵也開始變得頻繁。從五年級開始,趙馨苑在母親的要求下補習奧數,然後開始到處投簡歷面試。這讓班主任對趙馨苑的態度發生陡轉,從榜樣標兵變成全班批鬥物件。也是在這一時期,趙馨苑的父母矛盾激化到考慮離婚。
我問趙馨苑對媽媽沒有情感需求嗎?她告訴我開始有,後來就慢慢淡掉了。她原本以為父親雖然要跟母親爭奪對她的控制權,但他是能傾聽的,可後來趙馨苑發現,父親的聽到其實是他待人接物的一種方式。“你如果突然點他一下說我剛剛說什麼,他就完全不知道。”
趙馨苑變得越來越不愛在家裡吃飯,因為父母總會在飯桌上吵起來,而且炮火隨時可能轉移到她身上。“我爸媽可能吵不下去就會說 ‘趙馨苑,你今天干了什麼?’”當發現趙馨苑在餐桌上不好好吃飯以後,長輩也開始數落她。他們訓斥趙馨苑,父母都已經這樣了就不要給他們添麻煩了。也是在五年級,趙馨苑開始悄悄在手臂上劃痕。直到初三,一向成績名列前茅的趙馨苑徹底無法學習,父母才因此帶女兒去醫院檢查。也是直到那時,他們第一次看到女兒手臂上的劃痕。
張天然告訴我,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去傷害一個人。但在那個時期,她不知道能向誰求助,唯一的辦法就是認定問題出在自己。“因為我在那樣的環境裡,只能跟著他們一起欺負自己。不這樣想的話,我就會變得更痛苦。就是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男孩、鼴鼠、狐狸和馬》繪本中的一頁
綠汀小屋的最初發起人之一、“渡過”線下親子營負責人鄒峰告訴我,在過去5年,來參加親子營的孩子出現低齡化的趨勢,在他接觸的大量案例中,這樣的孩子在學校和家庭這兩個原本應該成為他們庇護所的地方,遭遇了足以摧毀他們精神健康的創傷。
家長無知無措
“你說過最勇敢的話是什麼?”
“幫幫我。”
我最終跟訪談的所有孩子的家長中的兩個取得聯絡,張天然的母親和趙馨苑的父親。在外界包括他們自己眼中,這兩個孩子目前的人生程序都再次開啟。而他們恰好各自代表了父母中的兩種面相。
張天然的母親在第一次通話中再三向我強調,如果不是因為孩子要求,她不想接受採訪。“我就是純粹不想回憶不開心的過去。”
但在這一次的談話裡,張天然的母親好像終於可以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和委屈和盤托出,不用再忍辱負重。
她認為,和女兒的關係是在她初中發病以後才開始不好,在她眼中,她們以前像閨蜜一樣無話不談。她承認在張天然小時候經常打她,“用晾衣架”。但到了初中,情況反轉,自己徹底停手,張天然反過來開始打她。“初三就不打了,她打我了,反過來。”言語中依然有吃驚和委屈。
對於張天然從小學到初中階段受到的欺凌,她反問我:“我覺得她小學其實挺好的,為什麼她老是說自己被不公平對待?肯定是應該好好讀書的時候沒有,自己就是鬧了吵了,那同學肯定要討厭,老師也討厭。為什麼總是要把自己設立成一個受害者?肯定自身是有問題的。就像初中她是拒絕寫作業的,老師肯定恨這樣的學生。”
對於女兒的現況,張天然的母親其實並不滿意。在她看來,張天然現在行為上也還是不夠乖巧,很容易被激怒,對於未來的規劃和管理自己的生活的動力尤其不足。“她是我的小孩,我總不能不管她。我覺得只有小孩子真正能夠完全正常了,自己去努力向上了,我才會真正放下。”

小屋牆壁上的塗鴉。| 作者拍攝
在第一次談話結束幾個小時以後,我突然收到張天然的母親主動打來的電話,語氣變得和緩很多,甚至還有些輕快。她告訴我之前自己還在工廠辦公室處理事情,現在在開車回家路上,所以想跟我再通個電話。她一改之前的態度和想法。“她再次又跟你說(在學校被欺凌),我覺得可能是真的了。因為這麼多年了還說,那就是真的發生過。”
張天然的母親解釋自己為何無法確信女兒的遭遇。她告訴我,就是那位班主任會經常私下傳來張天然的照片說孩子在學校過得很好。更讓她不確定的是,張天然後來也沒有再提學校的事情。
張天然的母親告訴我,她其實內心矛盾:“我們小孩不就是老師手裡的一個人質嗎?”但她隨後又反思自己,“沒有跟大老虎、大獅子那樣保護好自己的孩子”,這是她做得不好的地方。
但如果有第二次機會,張天然的母親覺得自己可能還是做不到。因為“我從小是獨生子女,一直也是像個小公主又像個小仙女的那種女孩子。我不擅長去跟人家理論撒潑吵架什麼的,知道吧?”在最開始向我描述和母親的關係時,張天然說,自己不像孩子,母親更像,因為在她眼中,母親是被外公像“小公主”一樣寵大的。她玩世不恭的父親也是類似。
談及跟前夫的緊張關係對於孩子的影響,張天然的母親強調他們之間唯一的分歧就在如何教育張天然。但她也承認,相比於捱打,對張天然影響更大的應該是她與前夫的爭吵。“我們都是因為張天然吵架,張天然就特別內疚,就會說‘求求媽媽、求求爸爸不要吵架了,是我不對’什麼的,對她心靈傷害很大的。然後就‘變大變小’了。”
像張天然的母親一樣,孩子生病以後,很多家長生活在兩個版本的敘事裡。張天然的母親告訴我第一次是因為自己不想接受採訪,所以說的都是消極排斥的話,她叮囑我不要寫引發戰爭的文章,張天然能夠像現在這樣狀態平穩、生活繼續已經是很大進步,不會對她過多要求,只能一步步來。第二次談話結束後,她說這是一個陰影排斥到接納讚許的過程。

小屋牆壁上的留言。| 作者拍攝
而對於趙馨苑的父親,回想起女兒在初中被確診為重度抑鬱時,他告訴我自己當時只覺得“突然發生,不可思議”。“我是70後,一般來講就是小孩這些事情有什麼?你熬一熬拼一拼就過去了。大家都是這樣子是吧?多用功一些,想開一點。”但當看到以前優秀的女兒突然停滯不前,他自己只能從不相信孩子病了到相信,從不接受到沒辦法不得不接受。他和妻子用了一年多的時間,過程中的痛苦和絕望無法言說。
趙馨苑父親說自己和妻子在各自的公司都擔任管理崗位,非常看重細節。對於女兒的一切,他們都有相當細緻的要求:生活物品要擺放整齊,走路姿勢要正確,學習習慣要良好。“我們總希望她能夠過得好一點,以我們的方式去教育她,我們想要獲得的東西都能夠在她身上得到繼承,能夠發展。”
談到趙馨苑小升初時期巨大的學業負擔,趙馨苑的父親說,主要是孩子媽媽對學習要求比較強勢,“她媽媽小時候讀書是班裡數一數二的”。她讓女兒學習奧數是為了增加孩子考入理想中學的優勢。趙馨苑父親向我形容,那個時期整個家庭的確充滿壓力。
對於夫妻關係如何影響了女兒,趙馨苑的父親沒有正面回應我的問題,他只說:“我知道。”他說,夫妻如果還能為了孩子達成一致就能克服很多問題,但如果不行,分開會是更好的方式。他說自己和妻子的情況屬於前者。“它促使我們更加和諧,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針鋒相對地吵架,這樣孩子才能儘快走出來。”
趙馨苑告訴我,她感覺父母現在的確改變了許多。“他們停止吵架的節點就是我生病。感覺要一起把它打出去反而讓他們不內鬥了。”她說發現父親終於能聽到母親說話了,而母親也不再揪住父親的錯誤不放。這是她從未想過會發生的。
在跟我通話前不久的一次聊天中,趙馨苑父親問女兒為什麼總覺得被束縛住,“爸爸不是從小就非常有意識地培養你的獨立思考能力嗎?”女兒告訴他,因為不管自己說什麼到最後都是按照父親說的來。他反思說,原本是想把自己的人生經驗傳授給女兒,讓她少走彎路,但忽略了孩子本身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存在。
趙馨苑的父親說自己和妻子的轉變來自大量的學習和自我反思。我對此並不懷疑,在正式採訪開始前,趙馨苑的父親先禮貌提問了我一系列與青少年精神健康相關的問題,在採訪開始後還提醒我哪些問題他認為更為關鍵。他相信知識和方法,認為自己和妻子能夠幫助女兒走出困境是因為改變了思維體系。這樣的說法在我加進的一些線上社群裡並不少見。不論是家長還是諮詢師,大家都說改變認知方式才是關鍵。
趙馨苑的父親認為,“要給孩子提供愛和安全感”都是表象,他說問題的關鍵是:“家長的動力來源於哪兒?你是真的從內心裡認可還是裝出來的?這批敏感的孩子他們會看不出來嗎?你的耐心又能夠堅持到什麼時候?不然就只是暫時性的,或者一個週期內家長的能量耗完了就又回到原來的方式了。”
但我懷疑的是,這些知識和思考要如何轉化到教養方式的真正轉變,如果孩子沒能很好地響應,父母還能繼續嗎?更重要的是,孩子陷入困境成為夫妻關係轉變的契機,但在多大程度上這可以扭轉彼此難解的親密關係困局?一切都沒有那麼簡單。
困獸之鬥
“風暴會過去。”

《男孩、鼴鼠、狐狸和馬》繪本中,四位同伴在旅途中給彼此慰藉。
在綠汀小屋的一週時間裡,李彥睿幾乎每次跟父母通話最後都變成聲嘶力竭地怒吼。他評價眾多猛然意識到孩子陷入精神困境的家長都經歷過類似的軌跡,但他的父母應該算是家長中的優秀典型——極快速地給孩子尋醫問藥,大量學習精神心理方面的專業知識,很快向孩子承認是家庭教養出了問題,他們需要自我成長。
“我的父母有點理解過度。外界覺得他們是模範父母,可是到頭來,他們的孩子病了7年,越整越糟糕。唯一不變的是他們每天都想著要向兒子懺悔。”李彥睿說。我問他,父母要怎麼做才能獲得原諒?他只是帶著真切的輕蔑回答:“離我遠一點。”
李彥睿說一直以來跟父母的關係都很好。在2018年經歷了一次重大失憶,他無法想起過去,常常跟父母討論為什麼自己會這樣。父母告訴他,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學習太累了。“這些年裡,我認為我生活很幸福,從小沒有任何問題,沒有受到過傷害,家人很愛我,朋友很尊敬我。”直到2023年初,過去的記憶片段開始恢復,他與父母的關係自此急轉直下。
從小到大,李彥睿的父母既不打罵他,也很少吵架。他說從小就能感受到分別在體制和公司裡擔任領導崗位的父母都是講究體面的人,他們要求兒子要有追求。以前李彥睿覺得那就是愛,但他告訴我自己與精神困境纏鬥到20歲時終於意識到:“我永遠在我父母身上感受不到他們作為父母應該有的溫度。”而愛應該是溫暖的。
從8歲開始練習游泳的李彥睿每天需要遊1萬米,他常常感覺到就要無法承受。在完成游泳訓練的同時,他還要完成圍棋訓練和小學課業。不過,父母從來沒有問過他,累不累,痛不痛。他記得第一次游完1萬米後身體痠痛難忍,但父親只是微笑認可教練的說法:到水裡就不疼了。李彥睿告訴我他長大後最討厭游泳。
在綠汀小屋活動結束後的2024年農曆新年期間,李彥睿回了一趟老家。但他後來告訴我,一共在家呆了兩天,吵了四次架,哭了五個人。
每次吵架都是李彥睿發起,他說自己就是忍不住對父母的怒火。當高鐵駛進老家的站臺,他就開始呼吸困難,父母的笑臉讓他感到噁心。哭的五個人都是李彥睿最親的長輩:爺爺、奶奶、姑姑、母親還有父親。自從生病,李彥睿沒少見過父親哭。父母哭泣的閥門會被李彥睿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輕易開啟:“到底是誰把我搞成這樣的?”“是我們。”他們常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李彥睿可以看到父母的痛苦,但他不想共情,當他斷定父母一直只想控制自己以後,來自父母的一切舉動都被他視為試圖再度奪走對自己的控制權。他對他們常常暴跳如雷,他們對他常常無計可施。

小屋牆壁上的留言。| 作者拍攝
在北京跟我見面的周文歐也同樣拒絕共情深陷痛苦的母親。他今年20歲,小學四年級時第一次去醫院看診,最後在初三休學至今。在正式確診嚴重抑鬱並伴隨精神性症狀以後,父母對他的態度在一夜之間驚變。
9歲時當眾罵他“就你這樣的還考什麼學校,以後連撿垃圾的都不如”的母親,告訴周文歐只要他能健康活著就好。9歲那一次,周文歐跟母親正在旅遊,當時他們站在一個很高的露臺,下面是一潭深水。那是周文歐最早開始產生自殺想法的瞬間。
雖然周文歐其實無法接受父母可以在一夕之間就改變十幾年來對待自己的方式,但他們的確變了。周文歐辦理了休學,父母還同意他說走就走的旅行。有時候,母親甚至還跟他一起去。父母現在雖然都不再對他拳腳相加,尤其是母親不再因為覺得他吃飯慢等類似的生活細節而暴打他,但是他不認為父母之間的關係有什麼改善,他們並不親密。
周文歐說他只能先顧自己。
他的母親現在深陷在焦慮情緒裡。在我們的見面中,周文歐的手機響了幾次,號碼顯示是媽媽。但每一次他都很快按掉了。看到周文歐狀態穩定好轉,父母對他的期待也開始提高,他們會問他為什麼還不去上學或者去做點正經的事情。他告訴我,母親因為焦慮也開始用藥後,情緒情況大為改觀,但有時候仍然會把她的焦慮宣洩給他。不過最後都會再跟他道歉。

小屋牆壁上的留言。| 作者拍攝
和睦家醫院精神專科醫師、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劉辰告訴我,家長認為是孩子的壞行為影響親子關係,但是實際上好的行為是好的親子關係的結果。孩子越小,父母的影響越大,而衝突爆發一般會在青春期開始。
然而,不論在孩子的精神困境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父母尤其是母親都不可避免地成為絕對承擔者。我透過“渡過”線上的直播分享活動加入了一些家長群,其中鄒峰的粉絲群裡幾乎每天都有超過999+條資訊提醒。
一些家長迫切希望交流孩子的狀態,因為孩子休學、不吃飯、自傷、跟家長矛盾激烈,他們絕望、憤怒、不知所措。一些家長則會傾聽、安慰並且給出建議和支援,分享自己的經歷和經驗。但這兩種家長並非涇渭分明,他們的狀態會因為孩子的情況瞬息萬變。對這些家長而言,孩子被困在那裡,他們也是。
2024年農曆新年過後,綠汀小屋從玉榕莊搬到了良渚,除了針對青少年的長期陪伴專案,還增加了可以由家長帶著孩子參加的短期週末活動,但同時有專業人士針對家長提供疏導和支援。綠汀小屋的創始人盛夢露告訴我,目前這個新專案處在供不應求的狀態。
“想治根從來不是隻靠藥物”
“你知道嗎”
“有的時候你的心會捉弄你,對你說你不夠好,一切都完了……”
“但我發現一件事——你是被愛的,而且你為這個世界帶來無可取代的東西。所以堅持下去吧。”
在和睦家精神科醫師劉辰的診療經驗裡,家長們對於醫生給孩子作出抑鬱、焦慮這樣的診斷結果十分忌諱。他們的心理負擔其實大過孩子自己。她說:“很多家長自己心裡對這個事情的否認比孩子更厲害”。
家長希望聽到由醫生去告訴孩子他們想說的話,“你沒有病,所以你要改正行為。承擔起好好學習和不玩手機的責任”。劉辰認為,這背後是家長對於長久以來社會對精神疾病歧視和汙名的內化。“其實是一種隱性的歧視。”
精神醫學發展到現在,去病化的趨勢已經十分明顯。劉辰介紹說,在不斷更新的國際疾病分類指南中,關於精神疾病的通用表達基本都改成了障礙,診斷的基礎包括症狀、自我評價、持續時間、功能損害程度等等。一般要符合臨床特徵並在相當時間範圍內引發了相當的個人功能、社會功能下降才會被稱為障礙。
對於疾病的分類是為了儘可能準確地識別和診斷,醫生和專業人士基於廣泛的臨床案例和經驗給出自己的描述和意見,但影響和決定患者治療和康復情況的因素往往錯綜複雜,尤其是在精神障礙的治療領域。
劉辰說,在臨床中,抑鬱障礙等精神障礙有清晰的緩解和康復標準,也可以做到完全緩解和康復。然而,當這些孩子重新回到真實世界,是否能夠適應而不再被困住,她告訴我,“就只能試了”。不論是家長、醫院,還是康復機構,大家應該達成的共識是所有人都不能陪孩子走完全程。當他們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和世界,大人們只能選擇尊重,然後在動態中觀察,什麼真正幫到了這些孩子。“要相信孩子是有發展的潛力的”。
一位綠汀小屋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家長們對於孩子來到小屋以後最關心的問題是,孩子是否能夠做到早睡早起,以及孩子什麼時候可以復學。但劉辰提醒說,在兒童青少年精神心理整個學科內,促進兒童和青少年的發展是主要導向,很多理念和方法都是以恢復功能為目標,而不是緊盯著緩解症狀。

小屋牆壁上的塗鴉。| 作者拍攝
我訪談過的孩子們並沒有像外界認為的那樣——好了,就像傷口癒合,就不再疼痛。精神障礙仍然在深刻地影響他們。在一些情況下,他們的狀態會一落千丈,甚至沉浸在痛苦裡。他們不再交流,停止一切與外界的互動。但也有大量的時間裡,他們跟彼此歡快地談天說地,積極地參加綠汀小屋組織的活動。
提高自我效能和抗逆性,提供愛和支援,在任何時候對一個人來說都非常重要。劉辰告訴我,許多研究發現,透過困境體驗發展了心理韌性的孩子都有這樣幾個特點:對自己的經歷有反思,可以覺察什麼能幫到自己,什麼不能;有決心想要改變現狀;有讓自己感到依賴和承諾的關係。
我在訪談過的孩子身上看到一些痕跡。趙馨苑和張天然在綠汀小屋相識並迅速成為好朋友。2023年10月,趙馨苑跟張天然和另外在小屋認識的朋友傾訴當時遭遇的難題。訊息在當天凌晨發出,第二天趙馨苑一覺醒來,張天然和男朋友以及那位朋友分別坐高鐵和飛機趕到了杭州。他們擔心趙馨苑,所以要親自來看她。
趙馨苑告訴我,她沒有想到朋友們沒有選擇去先通知她的父母而是親自趕來。“我真的覺得,好吧,人間值得。我沒有想過會被人這樣子對待。”更讓她感動的是,朋友們知道趙馨苑會因為情緒問題誘發進食障礙。他們到了以後點了很多外賣,還在趙馨苑住的地方營造出溫馨的氛圍,但誰也沒說“趙馨苑,你應該吃飯了”,食物只是擺在桌子上。已經兩天沒有正常吃飯的趙馨苑就在那天吃下了飯。
初中休學以後,趙馨苑父母選擇讓她出國讀書,不再走國內應試教育這條路。準備國外入學考試和申請學校是一個充滿壓力的過程,趙馨苑同樣經歷過嚴重的崩潰時刻,但她堅持走了下來。現在,她已經在心儀的國外大學攻讀心理學本科學位。

留在小屋的繪圖和留言。| 作者拍攝
張天然說自己在綠汀小屋最大的收穫除了趙馨苑,就是男朋友。男孩今年20歲,他們也是在綠汀小屋相識。張天然告訴我,她在小屋學會不再壓制自己的情緒、主動及時地溝通,並且在跟男朋友的相處中不斷實踐。她說兩個人都在認真對待彼此的感情並且為之努力,會及時溝通矛盾,覆盤然後解決問題。他們還養了兩隻貓。雙方家長都知道他們在談戀愛。男孩的母親告訴張天然,他的狀態比以前好了很多。
我問如果最後分手會不會是很大的打擊,張天然回答說:“這段時間我們都互相治癒對方,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事情。就算以後分手了,我們也會覺得這段感情是很好的。”
現在,張天然會利用拍照和化妝的愛好賺些外塊。她形容自己是雙腳著地的狀態,而以前她是總感覺懸浮。父母都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劇烈地影響她。“因為我現在有自己新的生活。我可以過好自己的生活。”她告訴我。
周文歐在休學後的這幾年裡接觸到了急救培訓和戶外徒步。他也因此結識了新的朋友圈子。他說現在關係好的新朋友基本都是來自徒步圈。現在的他已經能夠為別人提供急救培訓,還能獨自帶隊進行戶外徒步。這也成為他的一部分收入來源。
周文歐現在對於情緒上頭的處理方式就是“等它過去”,而戶外對他來說是最有效的方法。周文歐明確告訴我,自己拒絕承擔父母重新恢復的期待,“我現在能活一天是一天,能快樂一天是一天,再去想未來是在增加焦慮”。

孩子們貼在小屋各處的留言。| 作者拍攝
2024年1月的小屋行程結束後,李彥睿一個人在杭州租住了一間兩室一廳的房子。他現在仍住在那裡。這是他第一次自己一個人住。2024年的春節短聚讓他確信自己現階段沒有能量處理與父母的關係。他說需要空間和時間來徹底瞭解自己。
一位醫生曾經告訴李彥睿,他身上出現的人神分離、不受控制地漫遊是身體給自己的一種可怕但有效的壓力防禦機制。“你面對不了要處理的壓力的時候,會透過解離、透過各種各樣的症狀甚至透過失憶這種症狀,機械性地遮蔽。把它們處理乾淨了,你人就回來了。”
李彥睿一直記得他說的一句話:“想治根從來不是隻靠藥物,你自己的內心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才是導致你得病的原因。”
但這對他來說太難了。4月我們再次通話時,李彥睿跟父母之間似乎找到了一個平衡的方式。他不再像以前那樣以威脅恐嚇的方式讓父母不要來找自己,而是借用跟姑姑家表弟每個月聊天的方式,間接向家裡面轉達自己的近況。他告訴我,雖然現在的狀態還會搖擺,但越來越進入到一種平靜狀態。“我能做的就只有承受。”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王子涵、張天然、趙馨苑、周文歐均為化名)
作者:梁振
編輯:ode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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