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在房市低迷的背景下,15個年輕女子以結婚為目的,誘使39個深圳工薪族前往惠州的高新區買房,在其背上將近百萬的房貸後消失不見。這些受害者中,有程式設計師、美工、電商運營等,他們大多來自縣城或農村,渴望透過戀愛找到歸宿。
2025年整個春節,李宇恆都在為女友的斷聯惴惴不安。李宇恆是廣西欽州人,今年30歲,是深圳一家小型網際網路公司的程式設計師。他與女友劉夢婷剛戀愛兩個多月,對方是江西人。女友最後一次給他發訊息是在除夕那天,她說自己在回江西老家的路上。在這之後,李宇恆再也沒聯絡上她。他擔心女友可能出車禍了,想去找她,卻發現自己對她知之甚少:兩人透過線上交友軟體相識,他只聽對方提過自己是電商運營,父母在廣州開飯店。其他一無所知。
李宇恆在欽州縣城老家勉強數著日子,每天至少給女友打兩個電話,一直無人接聽。現在想來,這次決然地斷聯從去年12月初就有跡象。兩人在去年11月確定戀愛關係後就商量結婚,一個月後,李宇恆在女友的堅持下在惠州買了一套房子。這之後的的一個多月裡,李宇恆感受到劉夢婷越來越冷淡。他當時去北京出差一個月,他給她發北京的風景照、分享日常,對方很少回覆。他說想給她寄北京特產,劉夢婷也不願意給居住的地址。只有偶爾,在聊到關於裝修、買傢俱的話題時,劉夢婷給他發過一些自己喜歡的裝修風格的圖片,是粉色調的。
過完元宵節,回到深圳的李宇恆立刻去派出報警,說女友“失蹤”了。警察查了劉夢婷的一些資訊後,告訴他前不久也有人來報警說女朋友消失,後來發現是以戀愛為由騙其買房,戀愛的物件也是劉夢婷。但警察說這件事不構成詐騙——因為房主是他,女方不是從他身上詐騙錢財,沒法立案。警察建議李宇恆找律師告女方“欺詐”,或者可以去找開發商協商。

受訪者供圖
李宇恆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他在網上搜索相關的資訊,隨後被拉進一個“同盟群”,裡面那時有7個受害者,他們與李宇恆一樣,都是在惠州仲愷高新區一個名為昊藝尚苑小區買的房子,就連售房的銷售都是同樣兩個人。群裡另一個叫黃越的男人也是被劉夢婷騙了。黃越今年33歲,山東人,比李宇恆早一個月認識劉夢婷,之後迅速確立了戀愛關係,在11月買房。李宇恆與黃越交換了劉夢婷的照片,照片裡的女子纖瘦,因為畫面曝光過度,整個人的臉白得發光,看不出瑕疵,細細的眉毛上挑,高鼻樑,一雙大眼睛嫵媚動人。就是他們認識的劉夢婷。不過黃越形容,劉夢婷真實的長相和照片有挺大出入,他估摸她身高1米6,體重有110斤,看起來有點胖,臉上有斑。
“同盟群”裡的人迅速增多,最終集結了39位受害者,其中13位買的房子在昊藝尚苑小區,另外26位是在一公里外的“玖璟臺”。受害者們統計,參與到買房騙局的共有15個女人,有一個叫“劉佳”的女人,騙了5個人,還有不少是像劉夢婷這樣和2人同時戀愛。
邱馳29歲,他是這些被騙者裡少數主動提出分手的一個,他的房子買在玖璟臺8棟。他告訴本刊,在買房之後,女友對他愈發冷淡,他覺得這段愛情形同虛設,所以提出分開。一個月後,一個叫許北的業主主動聯絡他。邱馳這才知道,許北在察覺自己被騙後,找做裝修的朋友要到一份玖璟臺8棟業主名單,挨個問去後發現,這棟樓的業主幾乎都是被相同的套路騙來的。

到現在,李宇恆都清楚地記得與劉夢婷第一次相見的情景。兩人約會的地方“萬科裡”是一個環形的露天商場,天台上裝點了很多花草,商場旁還有一個下沉廣場,週末會有音樂演出。商場外還有流動的賣花攤位和年輕人聚集的露營咖啡廳。那天,劉夢婷穿了一件白色的外套,腳踩一雙靴子,人看起來挺高挑。李宇恆覺得她挺有氣質。他記得,在商場裡散步時,劉夢婷笑得很甜美。這多少打消了他的緊張。李宇恆身高在一米七左右,有些胖,圓圓的臉,眼距微寬,戴著一副細黑框眼鏡。他覺得自己的長相在戀愛“市場”中沒有優勢。
作為程式設計師,李宇恆在工作中能接觸到的異性很少,他是專案主管,手下四五個人都是男的。平時參加專案,一個團隊裡常有二三十個人,可能只有一兩個女同事,還是年齡比較大的管理層。他的工作經常出差,每到專案上線時,更是經常要加班。下班後少有的空暇他會打手機遊戲放鬆,很少有時間外出接觸其他女生,可選的交友方式只有約會軟體。劉夢婷在軟體主頁上寫自己28歲,想結婚,想找一個比較正常的男朋友。這一點打動了李宇恆。

認識劉夢婷前,李宇恆只談過2段戀愛,一段在三年前,一段在一兩年前,都只維持了幾個月。在他看來,導致感情破裂的原因是這兩任物件有很大的物質需求,比如每逢紀念日、生日都管他要大幾千的包、首飾作為禮物,第二任女友更是時不時說家裡困難,管他借一兩萬元錢。他感到幻滅,覺得對方不是真的想與他戀愛,而是圖他錢。他不想再負擔這些,就和對方分手了。
劉夢婷展露出的金錢觀跟這兩個女生很不一樣。第二次見面時,劉宇恆想請她吃人均300元的高檔餐廳,劉夢婷卻說吃麻辣燙就好。他想給劉夢婷買一些貴重的首飾作為禮物,她也一直拒絕。在第三次見面吃飯時,李宇恆向劉夢婷表白,劉夢婷笑得很開心,還給他夾菜。走出飯店,她挽住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頭。之後的聯絡,劉夢婷都會稱呼他“寶寶”,每天與他道早安晚安。
劉夢婷吸引黃越的,是她表現出來的好溝通。黃越前一任女友也是在網上認識的,對方在東莞上班。他對時不時要揣測女友的心思很煩惱。比如有次女友給他發來一雙厚底鞋的連結,問他四種顏色哪個最好。他根據女友的穿搭分析了一番,對方卻沒有給他反饋。幾天後他又問女友要不要幫她買鞋,對方也沒有回應。後來見面時女友告訴她自己四種顏色都買了。黃越覺得自己不可能給女友買四雙鞋,這不符合他的消費觀。他已經33歲,還沒有買房,家裡也幫襯不了。為了能常去看女友,他買了車,這已經是他能付出的底線。劉夢婷會直接跟他溝通自己的需求,不再讓他在猜測中疲憊,還不“粘人”,平時上班期間,在他說自己要忙的時候,她就會發一個表情包表示“拜拜”,之後便不打擾。
黃越告訴本刊,他接觸到的12名在昊藝尚苑買房的房客裡,有三分之一是程式設計師,三分之一是美工,三分之一是電商運營。在他看來,他們工作大部分時間都是面對電腦,心思都相對簡單。本刊採訪了8位在玖璟臺和昊藝尚苑買房的男士,他們年齡在27歲到33歲間分佈,長相普通,學歷一般,均出身縣城或農村,父母有的在老家種地、有的外出務工或做小生意。老家的觀念傳統,被騙的所有人都要應對老家長輩的催婚。其中,有5位做與計算機程式相關的工作,剩下3位是廚師、電商運營和做建築施工管理的。他們大部分人的戀愛經歷不多,有的是因為性格內斂,有的是因為一直忙碌。

惠州潼僑鎮昊藝尚苑小區(鐮玉 攝)
在交友軟體上遇到的包括劉夢婷在內的這些女性,讓他們覺得戀愛的程序前所未有的順暢:這些女性很“經濟適用”,她們的感情算不上熱烈,但她們表現出來的理解、溫柔、恰到好處的陪伴,讓他們感覺舒適。在這段關係裡,男人們反而成了不滿足的那個。每次週末約會,黃越覺得劉夢婷把時間卡得很死,她說自己要在家收拾房間、洗衣服,總是下午五六點才出來和他碰面,吃完飯七八點鐘劉夢婷又會說自己很累,要回家休息,或是閨蜜在等她。黃越想要營造一些曖昧的氛圍,都找不到機會。李宇恆想給劉夢婷拍照,對方每次都拒絕。被騙的林浩回憶起,每次約會時女友總是吃得很少,吃過飯後會找各種原因迅速結束約會,還會問他有沒有坐上地鐵。他懷疑,對方見完他後還有下一場約會。
玖璟臺和昊藝尚苑兩處樓盤只間隔1.7公里,都位於惠州仲愷高新區新華大道西側,屬於老城區的外延,這條寬闊的主幹道上常有進出城鎮的大車駛過。兩處樓盤都是高層塔樓。玖璟臺小區有10棟樓,都是現房,以中式庭院為賣點,棕黃色的樓體上建有幾排帶有中式風格的深灰色框架,小區對面是一片自建房,再往東走,還留著十幾排破舊的一層瓦房和幾塊芭蕉地。昊藝尚苑有5棟,還沒有完全交房,一棟樓上掛著印有開發商電話的紅色巨大條幅。兩座樓盤遙遙相望,中間是長滿雜樹的大片荒地。
2024年12月8日,李宇恆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就覺得荒涼,連街上的人都很少。但帶他來的“銷售”羅經理說,大家都在上班,到晚上人就多了。羅經理個子很矮,不到一米七,梳著兩邊剃掉的莫西幹頭,能說會道。李宇恆現在回想來,當天所有的安排都是被精心設計過的。那天早上,羅經理說自己是從惠州開車過來的,他接上李宇恆和劉夢婷之後,沒有帶他們直接去位於惠州的樓盤,而是把車開上一個山頭俯瞰仲愷區的全景,之後又開車在街上轉了幾圈,指給李宇恆看在哪裡是政府大樓,哪裡是TCL、德賽等知名企業,描述了一番小區的日後前景。
如果不是劉夢婷的推薦,李宇恆是沒想過在惠州買房的。兩人戀愛後計劃年後同居,下半年結婚。劉夢婷提出得先準備好婚房。李宇恆雖然已經工作了六七年,工資並不高,績效好時也就兩萬多元。關於日後買房安家的事情,他只考慮過在老家縣城買或者在村裡宅基地建房。劉夢婷這時又以體諒的姿態出現,提出要不就在惠州買——惠州到深圳只有一個小時車程,還能乘坐地鐵,房價又低。李宇恆覺得是個選擇,他身邊就有同事在與惠州相鄰的深圳大亞灣買房。深圳的房子很多都要好幾萬一平米,買房月供至少得一萬多,很難負擔;而惠州的新房均價才八九千。

這之後,劉夢婷就將羅經理推給他,說表姐就是從此人手裡買的房子,她想和表姐買在同一個小區作伴。去年12月8日進入售樓中心後,羅經理帶他們去看了樣板間,是南北通透的三室兩廳,110平米,精裝修,還配了淺色的傢俱。李宇恆對房子印象不賴,覺得窗外的視野開闊,沒有什麼遮擋。劉夢婷也在旁邊說自己想住高樓層,以後小孩在樓下的綠地玩,她從窗戶就能瞅到。她還說廚房寬敞,以後兩人可以一起做飯。李宇恆對她描摹的圖景心生嚮往。羅經理也在一旁操著廣東口音誇讚他們“兩公婆感情好”“很搭配”。
李宇恆記得那天看房的人不多,除了他們還有一對四十多歲的夫妻。這對夫妻很快簽了合同後去售樓大廳的尾端背景牆前砸金蛋。現在回想,也許是“託”。羅經理一直在他耳邊介紹樓盤的位置好、房子交付快,說房子賣得火爆,整層樓只剩一間了,當場定還可以送家電。李宇恆覺得至少要多瞭解幾家,想起身離開。一向溫柔的劉夢婷卻在這時展露出怒氣。她的語氣變得嚴厲,她質問李宇恆,是不是連一萬塊錢定金都拿不出來。李宇恆提出想要和父母商量一下,劉夢婷質問他“是和父母過嗎,自己不能決定嗎”。“好像不買就是不喜歡她。”李宇恆說。
一方面是自尊心受到刺激,另一方面李宇恆也意識到,為了讓這段戀情平穩走下去,房子非買不可。李宇恆一咬牙,支付了定金。李宇恆當時腦子發懵,只記得女友在一旁跟羅經理砍價幾個回合,說什麼不記得了。合同上房價是105萬,算上開發商的讓利,房子最後成交價是91萬,女友說“9+1,十全十美”,算下來是8200元一平米。羅經理說,多出來的14萬會由開發商私下轉給他,他再交到開發商上的對公賬戶上作為首付。兩天後,李宇恆又到惠州籤合同、辦按揭貸款,走完買房的流程。籤合同時,李宇恆提出讓劉夢婷也簽名,之後房本上寫2人的名字,劉夢婷說先簽他的就行,自己的名字可以之後再加。她解釋說自己名下已經有老家的一套房產了。李宇恆再次感慨女友很懂事。
意識到被騙後,李宇恆在購房網站上搜索小區相關的資訊,發現房子買貴了——昊藝尚苑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以7000多一平米的價格成交的,和被騙的群友交流後他發現,其他人都是以8000/平米的價格買的房。

惠州潼僑鎮昊藝尚苑小區(鐮玉 攝)
玖璟臺和昊藝尚苑這片區域原本是“潼湖華僑農場”,安置的是上世紀60年代從泰國、印尼等東南亞國家歸來的華僑及其家屬 ,他們分為“農隊”和“茶隊”,種番薯和茶葉。進入21世紀,種地的人越來越少,很多田成了荒地。2003年惠州市政將這裡“撤場設鎮”,農場變成了潼僑鎮。2010年這片區域被劃歸惠州仲愷高新區管轄。這之後,大部分居民居住的瓦房被拆除,農田、荒地都收歸政府,當地政府在附近建起名為“僑安花園”的馬賽克瓷磚樓小區,按戶分配給原來的居民。
被收走後的地一直沒有動靜,直到2017年,惠州政府開始在仲愷區打造“潼湖生態智慧區”,想要對標深圳的南山、東莞的松山湖 ,吸引世界 500 強企業。改變發生的背景之一是惠州樓市的起漲。2015年之後,深圳的新房成交量和房價在全國房地產熱潮中飆升,在一些區域,房價從2萬一平衝上了5萬一平。高額的房價讓普通工薪族難以負擔,房屋購買力開始外溢到與深圳接壤的東莞和惠州。惠州與深圳的龍崗、坪山區接壤,有山有海,氣候溫和,其中惠州的大亞灣離坪山只有3公里,且房價相對東莞更低。
在惠州仲愷區開房產中介公司的周德峰告訴本刊,2017年是惠州房地產發展的鼎盛時期,仲愷區的發展比惠陽、大亞灣稍緩一些,但在整體上升的趨勢下被帶起來。周德峰說,2015年左右仲愷區的房價基本上是三四千,2016年之後最便宜的也要七八千,貴的能夠衝上一萬。他記得有些小區,月初去看房,價格 4000,到月尾就到5000了。周德峰說,買房的主力軍是從外地來的“投資客”,不為了自住,就是等待升值,有深圳來的,也有從東莞、湖北、河南、東北過來的。
陳斌是深圳龍崗區的房產中介,他告訴本刊,在惠州房子最火的那幾年,他幾乎每週都要開車帶客戶去惠州看房。惠州開了新樓盤,他們也會去踩盤——售樓處裡擠滿了兩三百號人,一眼望去,能看到好幾個在深圳的同行在帶客戶看房。也有深圳的中介告訴本刊,那幾年他們有同事就駐紮在惠州的賓館,同事在深圳聯絡上想去惠州看房的客戶,就把他們送去由惠州的業務員接待。周德峰迴憶,售樓處前那時總蹲守著好多中介等待客戶,大家都神情緊張地看著手機,問客戶到哪了,穿著什麼樣的衣服,怕客戶一下車就被截走。
好房子要搶。周德峰說,當時新開盤的樓,200套房子有500個人搶,開盤前要客戶要花5萬定金買一個購房“票”,開盤時憑票搖號。一些售樓處的內場銷售會自掏腰包多買一些票,搖到號後再把這個名額賣給想買房的客戶,客戶往往要花超過5萬的“喝茶費”來獲得這張票。這時銷售還會篩選客戶,優先把購房資格給全款買房的客戶。當時荒涼、偏僻的玖璟臺、昊藝尚苑一帶,在投資客眼中代表著“無限可能”,被炒得火熱。周德峰說,當時同行會給客戶描摹這裡作為開發區的未來前景:將有許多新興產業進駐、還有新的高鐵站建成等等。反而配套更完善、看起來更有生活氣息的舊城區會被認為已經缺少騰挪空間,沒有發展前景。

一位被騙的購房者告訴本刊,大家買的房子的總價在80-150萬之間。周德峰說,中介賣出一套房子,電商平臺會抽取25%-30%的提成。如果以一套房成交價100萬,開發商支付10%的佣金算,賣出一套房,去掉電商平臺的提成,中介能獲得7-7.5萬元的佣金。一共賣出39套房,中介的獲利可能達到273-292.5萬元。
被騙後,李宇恆等人一起去找了昊藝尚苑的開發商,但對方說他們口中的羅經理和楊經理並不是樓盤內場銷售,他們只是把房源掛在貝殼網,中介怎麼賣的他們並不知情。但黃越記得,自己和劉夢婷來到昊藝尚苑的售樓處時,他看到楊經理穿著白襯衫和西褲,坐在售樓大廳裡拿著一個平板電腦,接待他們後就開始在樓盤裡給他們講解這片區域的發展規劃,周邊醫院、小學的位置、樓盤的售賣情況。他理所當然地覺得對方就是售樓處的人。

《安家》劇照
周德峰告訴本刊,在樓市火熱那幾年,很多開發商都不會把新房授權給中介代理。一位中介告訴本刊,那時內場銷售許可權很大,會將好的戶型資源聚攏手中加價賣出去。而2022年開始,先是大開發商嗅到苗頭不對開始降價,之後所有開發商都降價清庫存,他們會把房源掛在像貝殼、中原等大型地產公司的“電商平臺”上,其他想要參與銷售的中介公司透過與電商平臺籤聯動協議,獲取授權,平臺也會從中抽取一定的提成。平臺只會審查中介公司的經營資質,但不會考量公司的規模、口碑等問題。
低迷的市場下,惠州許多售樓處都有扮演買房的演員出現,他們天天在售樓處籤合同、砸金蛋。有些中介們為了把房子賣出去,甚至會提出給客戶返還佣金。周德峰說,有的同行甚至願意只留3000塊錢,其他都返給客戶。這也滋生出一種騙局:一些中介會承諾高額的返佣,數額甚至超過能拿到的佣金,在客戶與他簽了購房合同後,他就失聯了。周德峰工作這些年也見過不少房產中介假裝成內場銷售的情況,比如有客戶諮詢了幾家中介,都覺得不放心,想去找售樓處的內場銷售。這時,會有中介讓同事假裝成內場銷售去聯絡客戶。陳美娟幾年前在樓盤做內場銷售時,也見過中介專門穿和內場銷售一樣的套裝,在售樓中心等客人。
意識到自己被騙後,有購房者透過照片和手機號,查到兩名銷售的名字:羅昌遠和楊昌文,他們名下有兩家公司,一個是名為“易家置業”的地產中介公司,一個是名為“華維視界”的傳媒公司。天眼查顯示,羅昌遠和楊昌文的中介公司創立於2020年,註冊地址在深圳龍崗區南聯社群一處小型產業園的一樓。現在產業園裡已不見這家公司的蹤影。兩人註冊的傳媒公司曾顯示在龍崗“雲中心”寫字樓裡,也人去樓空。從這個樓往外看,旁邊就是被騙的男人們與“女友”第一次約會的商場。
一位與羅昌遠和楊昌文相熟的人告訴本刊,羅昌遠、楊昌文在2015年左右一起在一家大公司做房產中介,2020年後出來單幹,先後開了兩家房產公司。羅昌遠是老闆,楊昌文是財務。他說,當時公司主做新房住宅業務,深圳、東莞和惠州的房子都賣,賣惠州的房算是主流,能佔60%。那幾年,公司員工會帶客戶來看玖璟臺的房子,和開發商也很熟。

被騙後,“同盟群”裡的男人們多次到惠州和深圳報警,但最終等來的還是不構成詐騙,“不予立案”的通知書。立案失敗後,有十幾位男士共同委託了律師,想要打民事訴訟官司,起訴中介公司“欺詐”,要求撤銷合同。北京市中盾律師事務所的律師何延告訴本刊,她認為本案確實很難認定構成詐騙。
詐騙罪是指行為人出於非法佔有的目的,實施欺騙行為,使對方產生錯誤認識,並基於這個錯誤認識處分了自己的財產,使被害人遭受了較大的財產損失(達到量刑標準),而欺騙者或第三人獲得了財產。但在這一事件中,購房者確實花錢買到了符合市價的房產,與他們戀愛的女人和中介只是賺取賣房佣金,沒有非法佔有他們的財產。何延說,雖然女人們和中介都虛構了事實,但對於一個理性的成年人,買房需要考察地段、價格等綜合因素,女人制造的“不買房就不結婚”的假象和中介假扮成內場銷售,都不是能促使一個人買房的決定性因素。北京西東律師事務所主任金琳提到,如果受害者群體能證明,他們產生的“重大誤解”是一箇中介團體經過計劃達成的,甚至中介和開發商有勾連,開發商授意了這樣的騙局,那他們打民事訴訟官司才有勝訴的可能。
被騙後,張慶陽和欺騙他買房的“女友”餘雪瑩還一直有聯絡。他說自己發現戀愛是騙局後非常痛苦,但又對女友恨不起來。他覺得對方不像是惡意的騙子,可能只是因為家裡急需用錢,被那兩個老闆利用。

深圳龍崗區摩爾城,是他們曾經和“女友”約會的地方(鐮玉 攝)
張慶陽說,餘雪瑩身上,有他曾經喜歡的女生們的影子:一米六的個子,很瘦,一張鵝蛋臉,眼睛大大的,櫻桃小嘴,很甜美。他們約會時去抓娃娃,失敗時餘雪瑩會用力錘抓娃娃機,晃動搖桿,張慶陽很喜歡她這股嬌憨的氣質。在戀愛中,他希望對方能夠“需要”他,他也會需要對方。有次和餘雪瑩聊到喜歡吃的菜,餘雪瑩提出想吃芥末蝦球,他就在週末試著學做這道菜,還炒了道空心菜,一起拍照發給餘雪瑩。當張慶陽抱怨說今天很忙、很累時,餘雪瑩會跟他說“辛苦啦”,叫他趕緊回家,擼擼貓、泡泡腳,放鬆一下。這樣簡單的幾句話,就能讓他感覺情緒緩和、愉快很多。
本刊也試圖聯絡了餘雪瑩。電話接通後是一個冷硬、強勢的女聲,在瞭解來意後質問:“你知道我是誰嗎?你有什麼證據?不要亂打這樣的電話,投訴你啊。”
(文中除劉夢婷、羅昌遠、楊昌文、何延、金琳外,均為化名)

排版:初初 / 稽核:然寧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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