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中年男人,拯救了爛尾樓|人間

一個爛尾樓,把我們所有人綁在了一起,同舟共濟。
配圖 | 《理想之城》劇照
隨著地產的持續下行,2022年年初,我所在的景悅地產也開始了大規模的裁員。曾經的區域總黃站在這次調整中被降為專案總,年薪從200萬,降到了30萬,總部的態度很明確,願幹就幹,不願幹就走。氣不過的黃站選擇了後者,收拾完東西,於春節前夕離開了工作崗位。
(黃站離職前的故事戳藍色文字直達:地產時代落幕前,一個專案總經理的最後幾年 | 人間
黃站離職後,很久沒找到正式的工作,全國的地產公司幾乎都在進行機構調整和裁員最佳化。他一直閒置在家。有一段時間,他的朋友圈不是到處旅遊,就是陪孩子去了鄉下挖野菜,或者去圖書館看書,日子過得也算愜意。
2022年的國慶節期間,我突然接到了黃站妻子打來的電話。
我和黃站妻子只見過一次面,她是一個舉止優雅的女人,研究生學歷,畢業後工作過兩年,後來黃站在地產行業發展較好,她便辭職專門在家帶孩子。
電話中,她一改往日的優雅,焦急地說:“老黃被抓了。”
我很驚訝。我問為什麼,她說她不是很清楚,所以才向我詢問一些細節。我說黃站都離職一年了,現在被抓,有點莫名其妙,莫不是貪腐?
她急忙否定我的想法:“不,不是。老黃的為人我知道,他絕不會做這種事。警察抓他的時候,我問過原因,警察說是……金融詐騙,透過虛構專案,騙取融資金3.5個億。”
我徹底呆住了。我和黃站共事期間,完全沒聽過這樣一個虛構專案,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接著說:“我不相信老黃會幹這樣的事,他人很老實,從來不碰違法的事,做事也很有分寸。老黃是金融碩士,對這方面很專業,如果有風險,他一定會緊急避讓,這次被抓,一定另有原因。”
黃站的確是一個心思縝密,為人和善、正直、謙遜的人,說他貪腐,我也不信,有次施工單位給他送了不少黃金和現金,全被他送到了集團的審計中心,為此,總部還在全集團做了表揚。
不過黃站妻子的話,倒點醒了我,會不會是因為專案爛尾了呢?
那段時間,新聞上爆出了幾個爛尾樓專案老總被抓的訊息,並且聽說要在全國鋪開。以後專案如果爛尾,專案負責人要受牽連,嚴重的要判刑。只是我疑惑的是,那些被抓的總經理都是在職期間,而黃站已經離職近一年了,怎麼也沒逃過呢?
仔細想想,專案的資金鍊徹底斷掉,是在黃站離職三個月後。
專案是公司進駐A市的第一個專案,當時房地產市場很好,為了搶佔市場,擴大區域版圖,公司以地王的姿態高價拿地進入,但入市不久,市場就逐漸轉冷,價格持續走低,疫情之後,價格和銷量同步走低,專案虧損嚴重,成了集團的拖油瓶,總部不再把精力放在這個專案上,總部資金不僅沒有向專案輸血,反而不斷抽調資金去更優質的專案上,導致專案迅速爛尾。
專案爛尾後,施工單位、農民工、業主幾乎天天都在售房部維權。新任命的大領導一看有人維權就躲起來,讓一群小兵在前面頂著,小兵沒有話語權,且對整個專案的瞭解程度不夠,總是說一些不疼不癢的話,更加激怒了維權人員的怒氣,他們揪著置業顧問的衣領、搶奪置業顧問的手機、打砸售房部的設施,售房部亂成了一團。
我們常羨慕黃站的離職,覺得他逃過一劫。但是我們又不敢離職,因為我們沒有黃站家底厚,一旦離職,短時間內很難找到新的工作。我們就在這種羨慕與絕望中煎熬地工作著。
黃站離職後也曾偶爾打來電話詢問我專案的情況,話題轉來轉去都是對專案的擔憂。彼時的專案幾乎是內憂外患,外部各方施壓,內部人心惶惶。我表示很羨慕他離職後的生活,他帶點北京口音說:“嗐,湊合吧,都不容易。”
我原以為這是黃站的客氣,沒想到他竟好像真受了專案的牽連。
我向黃站妻子簡單描述了當前專案所面臨的嚴峻形勢。我們所在的東方苑專案停工也很久了,業主維權、施工單位維權,頻頻發生。一開始維權都在售房部周邊進行,後來轉移到了建設局,再後來到了市政府,政府層面也是焦頭爛額,儘管建立了監管賬戶,專款專用,嚴查資金流向等各項舉措,開發商沒錢依舊是沒錢,專案依舊是停工,社會治安面越來越差,維權隊伍給政府的施壓越來越大。
作為專案曾經一把手的黃站被派出所帶走,極有可能是為了倒逼開發商儘快想辦法籌措資金,推動專案進度。“金融詐騙”也許只是一個噱頭。但是,這個噱頭可大可小。如果專案順利推進,也許黃站就能順利釋放,如果專案依舊處於爛尾狀態,金融詐騙這四個字的罪名就可能要坐實了。
我說完後,她默不作聲。我知道她在思考,我怕打斷她的思路,只在電話中互相等著她先開口。
她終於開口了:“我知道了,現在唯一能救老黃的,看來只有集團了,我去總部找領導,無論如何也要保證專案重新啟動,絕對不能爛尾。”
黃站屬於經濟犯罪,被關押在A市公安局經濟犯罪偵查大隊。
國慶假期結束後上班第一天,我便去了那裡,希望能看看黃站。結果,我被警察攔下來了。他聽完我的來意後說:“不要打聽,不要問,等結果。我就提醒一句話,趕快復工。”
我想我的猜測是對的,黃站被抓,可能與工程爛尾有直接關係。
回到辦公室,財務負責人找我,邀我去會議室,桌面上堆了一堆的資料。他說,你看看,這是當時提供的資料。
我拿起來一看,是一堆影印件,內容是關於一個叫東方紅專案的融資資料。但是,專案簡介、開發週期、銷售情況以及財務資料全是正在開發的東方苑專案資訊。
有一頁,裡面有總部的公章、基金公司的公章、專案公司的公章、財務章和黃站的簽字。
財務這時候開口說話了:“國慶期間,我也接到了黃站妻子的來電。這件事你之前可能並不很清楚,因為這事是集團主導的,我們只是配合辦理。總部根據我們專案的情況虛擬出了一個新的專案,就是東方紅。透過基金公司和貴州一家融資平臺公司融資3.5億元,融來的錢,原則是用於東方苑專案建設,但實際上已經被總部挪走了。本來這事在地產繁榮的時候是常用的操作手段,但是現在專案爛尾,當地政府就要拿這事說事,賣房子的錢去了哪裡,融資的錢去了哪裡,為什麼收了那麼多的預售款,專案卻爛尾了呢?當地政府明知錢迴流到了總部,但是因為這事是黃站在職時發生的,所以,才把他抓了起來。這件事,不僅僅與黃站有關,與總部有關,與你、我也有關。”
我猛地抬起頭:“和我也有關?”
“是的。你是行政負責人,公章在你手裡面,什麼時候蓋的章,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靜下來使勁地想,猛然間想起來2021年的秋天,總部來了一群人,氣勢很足,一個個趾高氣昂。黃站帶著公司的高層隆重接待了總部一行數人的考察。參觀結束後,我們在會議室有一個小型的座談會,互相認識後,總部的人讓我們離開,只留下黃站一個人。
沒多久,會議室爆發了激烈的爭吵聲。我先是聽到有人猛地拍了桌子,繼而聽到咆哮聲:老黃,注意你的身份。這事是集團定下來的,不是你能決定的。
我立馬衝到會議室門口,想進去又不能進,就站在會議室門口隨時候著。
黃站說:“搶工期、衝業績,甚至是24小時吃住在工地、在售房部,我們都能接受。但是這種事,我不能同意。”
那人又要喊,被另外一個人攔下,攔下的人說話很客氣:“黃站,你不要糊塗啊。你剛剛被提拔為區域總,正是向總部表現的時候,這個時候拒絕執行總部的決策,對你的前途,對專案的發展都不利。再說,這事是總部定下來的,將來真出了問題,責任也在總部,你只是一個執行者,能有多大的責任呢?董事長還不怕,你怕什麼呢?”
黃站不說話,會議室安靜了一會。
這個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總部的人力總,我的直接頂頭上司。
我連忙躲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電話剛接通,就聽到總部人力總暴跳如雷的聲音:“你們黃站怎麼搞的,一大群總部領導去求他一個人,他油鹽不進是不是。一點大局觀都沒有,自私自利,集團的利益重要,還是專案利益重要。不想幹,讓他滾,馬上啟動新的區域總招聘。”
總部人力總說完就掛了電話。我當時並不知道會議室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惹得眾領導這麼惱怒,後來才得知是會議室裡的談判不順利,有人透過微信傳送到了總部,總部各個層面的領導相互施壓,總部財務總也對財務負責人進行了嚴厲的批評,還說連同財務負責人一塊撤了。
我在走廊裡等了許久,又有來電,是黃站。
他說:“叫上財務,帶著公章和財務章來會議室。”
我在電話中聽出了他的極不情願。所以,當我走進會議室後,我一直盯著他的臉,觀察他的表情。可他始終面無表情,我不確定這章到底是蓋還是不蓋。
我裝腔作勢地說:“各位領導,咱集團的規定,用章必須有流程,沒有流程誰都不能用。”
總部一個人把用章流程“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推到我面前。我低頭一看,從基層到董事長,一層一層,各級領導的簽字都在上面。
我抬頭看看黃站,他向我點點頭。
我說:“那把資料拿出來吧,我來蓋。”
總部領導說:“不用你蓋,章留下,你們出去吧。”
我又看了看黃站,他又點了點頭。我們把章放下,離開了。
直到財務負責人把資料推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那天的事是拿東方苑專案做擔保,虛擬開發東方紅。
財務負責人說:“一開始,黃站不同意,後來黃站頂不住各方壓力,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融資的錢三分之一不能被總部抽出,必須留在專案,保證東方苑專案的正常運轉。總部當時同意了,可沒料到錢一到賬,總部直接全部划走,一分沒剩,才徹底導致了專案的停工。大概,黃站也是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所以,在事情沒有爆發之前就離職了。”
可是,職場人身不由己,即便是黃站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即便是他明知道前面是陷阱、是沼澤,又不得不跳。
財務負責人說:“oa系統中總部那個用章流程被刪了,現在連個證明材料都沒有。”
我急忙衝回辦公室,在檔案櫃中尋找當初的總部拍在桌子上的那個用章流程影印件,還好,它還在。
我把用章流程影印了好幾份,偷偷地帶走了。
黃站妻子在總部的求援,並不順利,沒有人接待她。她四處求人,可是,一位核心領導都沒見著。
黃站被抓十天左右,他的父母按捺不住,從老家來到A市,站在經偵大隊的樓頂,非要跳樓。派出所給我打電話,讓公司務必去一個人。我趕到時,黃站父母情緒異常激動,哭訴著自己的兒子多善良,多樸實,做了多少的好事,犯法的事從小到大從來不碰,還說自己供應一個兒子考上大學不容易,黃站本科畢業去考碩士,一直是村裡的驕傲,現在冷不丁地進了監獄,以後這老臉算是徹底沒法在村裡混了,不如死了算了。
警察也很害怕,他們抓黃站,無非是倒逼專案開工,並非真要把他送進監獄,如果兩位老人情緒一激動,跳了下去了,事情就鬧大了。
警察們一個勁地給老人說好話,我也上前去勸,一開始都沒用,直到說“黃站的事情還在調查中,現在黃站沒有進監獄,只要黃站好好地配合警察的工作,把事情說清楚了,自然會放的。如果我們這麼一鬧,再把事情鬧大了,到時候更是有理說不清了。”
黃站母親怔怔地看著我,又轉向警察:“真的?沒住監獄?”
“暫時只是配合調查,還沒到監獄那一步。”警察說。
老人的情緒緩和了下來:“那為啥不讓見?”
“很多材料和流程需要一步步地來,這也是規矩,請您二老理解。”
他倆的情緒徹底鬆了下來,嘴裡唸叨著“配合,俺好好配合。你們一定要調查清楚,還俺一個清白,俺可是好人啊!”
黃站妻子在多次求告總部無果後,她歇斯底里,開始到處上訪,在各個平臺上投訴,並憤怒地寫了一封告狀信,交給了派出所,要求警察去總部抓人,理由是既然是總部把錢挪用了,就應該抓了總部的法人,哪怕是黃站被判刑,也得有人陪著。
總部慌了,願意每個月向專案返還1500萬元,用於專案建設。儘管1500萬對於整個專案的交付杯水車薪,但至少能夠保證專案開始運轉起來,增強業主和施工單位信心,減少維權,降低政府壓力,也為黃站的事情起到一個緩衝的作用。
黃站被抓36天后被放了出來。理由有兩點,一是證據不足,二是集團的那份用章流程,警察給出的解釋是黃站只是執行上級命令,並非主觀主動為之。
我去派出所接他,他很憔悴,看著比離職前老了許多,原來的精氣神完全沒有了。他的父母親站在我身後哭泣,他的妻子捂著胸口不說話,身體微微顫抖。
交了一萬元的保釋金,辦理完相關手續,臨走的時候,警察突然叫了黃站一聲,他立馬以立正的姿態站直了身體,一臉認真地聽警察講話。
警察說,不要跑遠,隨時接聽電話,這次雖然放了,但並不是沒事了,只是證據不足,隨時聽候傳喚。
他大聲地回答:是。
走出經偵大隊。我說:“領導,兄弟們都等著給您接風,定了一桌酒席,去不去?”
他猶豫地站了一會,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輕輕地答了一句:去。
他的妻子很憤怒:“去什麼去?不去?趕緊回家。”
他笑著說:“你開車帶爸媽先回去,我去見見弟兄們。他們也掛心了。”
他的妻子很無奈,但是還是開車帶著父母離開了。
我開車帶著黃站去了飯店。一路上,我們相對無言,我認真開車,他面無表情看著窗外。
有件事,我一直在腦海中不停地盤算,不知道該如何說出來。
自從黃站離職後,總部先後派過來了三個專案總,第一個專案總只待了一週,就被專案上的雜事煩得受不了,向總部提出申請,要求必須調回去。第二個專案總能力一般,很多事不敢出面,維權的人都打砸售房部了,他還縮在辦公室不出門,政府的人來談事,他緊張得語無倫次,整個專案越來越糟。第三個專案總完全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姿態,天天不見人,瀟灑自在,專案越來越差。更為關鍵的是,越來越強勢的施工單位多次向總部反應能不能派來一個像黃站那樣的領導,有黃站一半的能力也行。但黃站當初是被裁的,再讓他回來,總部覺得沒有面子。
所以,總部雖然答應每個月給專案1500萬元,但也提出了條件,要黃站回來做專案總,薪資按照專案總的來,黃站要把這個爛尾專案幹完後才離開,否則隨時就中斷給專案供血。
站在黃站的立場上,他被抓,他母親和妻子所受的委屈,肯定讓他對公司產生了極大的反感。我說完後,做好了他一定暴跳如雷的準備,沒想到,他只是平靜地說:“讓我想想。”
我沒再追問,車開到了飯店。
下了車,進了包廂,兄弟們好一番的熱情,集團架構調整和專案爛尾後,專案裁員裁掉了一大半,剩下的兄弟都是一塊搶過工期、衝過業績,同甘共苦的哥們了。那頓酒喝的很暢快,誰都不提黃站被警察叫去的事,大家一直玩到很晚才離開。
我沒喝酒,開車送黃站回酒店。
路上,他突然問我:“對於我回來,你的意見呢?”
“我肯定是希望您能回來,跟著您這幾年,我太瞭解您的為人,跟著您幹,踏實。”
他不說話。
我接著說:“您知道嗎?您離開後,很多人唸叨過您。一期的業主聽說您離職了,拉著我的手問,是那個下暴雨,卷著褲腿,扛著沙袋堵水的老總嗎?是那個拄著柺杖還不停去工地視察的領導嗎?我說是,他們說,他可是個好人啊,好領導,務實,如果不是他,俺一期的房子不會交房,他一走,二期黃了。”
他沒有任何反應。
我接著說:“您還記得嗎?有個賣胡辣湯的阿姨,70多歲,在橋南開的店,老邀請您去她家喝胡辣湯。買房的時候,怕房子爛尾,一直猶豫不定,您剛好碰見,您說放心吧,一定不會爛尾,那個阿姨說她70多歲了,別等到她死了還住不上房子。前段時間那個阿姨又來了,站在路邊看著停工的專案,我在樓上看見了,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
黃站突然哭了。這個強壯的中年男人,縮在汽車的後座上,哭得像個孩子。
我說:“回來吧,咱們一塊把東方苑幹完。”
他說:“好。”
第二天,我把這個訊息反饋給了總部。總部領導只冷冷地回覆了三個字:知道了。
我知道總部想讓黃站回來的目的,無非是想利用黃站的關係和資源,讓他把這個爛尾樓扛到底。
但是,對於黃站來說,他一定明白: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黃站回來,是救專案,也是救自己。如果總部擺爛,專案徹底沒人管,警察一定還會把黃站抓起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掌握主動權。把專案幹完,解脫自己。
一個爛尾樓,把我們所有人綁在了一起,同舟共濟。
一週後,黃站準時來上班了。
黃站重回專案的事,很快就傳開了。也許是他在這裡建立的口碑較好,那段時間,維權的都少了,售房部很安靜。
他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一直在做方案,在辦公室的黑板上又是寫又是畫,他畫了很多遍魚骨圖,上下列明瞭影響專案停工的原因以及解決方法。
三天後,他從辦公室出來,把我們叫到會議室,開了個會,闡述了自己的想法。
簡單地說,專案停工就是因為沒錢。專案基本售空,自我造血功能弱,總部現在一堆爛賬,四面楚歌,全國各個專案告急,無法顧忌到我們這個小專案。
怎麼辦?錢從哪裡來?
首先是盤家底。
專案住宅部分已售90%,剩餘未售,也已被監管,即便銷售出去,資金也會進入監管賬戶,無法使用。
可用的業態是車位、商業和寫字樓。但是這三種業態比住宅更難銷售。如果單獨賣,戰線可能拖得很長,受疫情影響和經濟下滑,可能三到五年都不一定清空。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包出售,找大買家,以極低的價格出售,不計成本,迅速回血,減少利息支出。這樣做的難點在於,一是總部是不是同意降價出售,二是去哪找這樣的大客戶。
其次是請外援。
目前,專案的資源較少,但是總部還有很多優質的固定資產,當初可以拿東方苑融資三個多億用於別的專案建設,現在也可以拿別的優質資產,用同樣的路徑來用於東方苑的專案建設。我們不虛構專案,不挪用資金,融來的錢,實打實地用在專案建設上。所有資金往來要走明路,避免造成新的法律風險。
再次是求支援。
一定要做好政府、銀行及相關部門,施工單位以及業主的支援,讓他們務必樹立信心,給我們留足夠的時間去尋求突破。
我們聽得都很激動,但是,我們也都知道,每一步都很難。理論上說的通,但是執行的時候並不一定能行得通。
黃站看出了我們的擔憂,他下了命令:“總部的事,我去協調。銷售的事營銷總監找客戶,全面撒網,但凡遇到意向客戶,都拉到我這裡來,我親自談。開發部和工程部做好政府部門和施工單位的關係維護,把我們的信心釋放出去,充分得到他們的信任。要打勝仗,我們自己要有信心。如果連我們自己都沒信心了,別人更不會相信我們。背水一戰,沒有退路,必須得勝。”
我們聽完之後,很亢奮,紛紛表示一定完成任務。
次日,我和黃站去了總部。
我們坐凌晨四點的高鐵,中途轉了一次車,下午兩點到達目的地。我和黃站站在總部大樓前,仰著臉向上望,深吸了一口氣,有種不破樓蘭誓不回的決心。
在保安那裡登記後,我們上了樓。
黃站事前和總部負責營銷的副總裁已提前約過,和門口秘書對接過後,便進了副總裁辦公室。此行,他的首要目的是拿下打包出售的價格申請。
他們在裡面談論了很久,我在外面等得焦急。黃站再次迴歸和以前的態度完全不一樣,以前到總部,總有一種畏首畏尾的感覺,而這次他大大方方,坦坦蕩蕩,甚至有些橫衝直撞,我生怕他和副總裁懟起來。約莫一個小時後,門開了,他們在門口握了手,道了別。副總裁說:“黃站不虧是學金融的,賬算得清清楚楚。這件事,交給我,我去找董事長彙報,回去等訊息吧。”
黃站道了謝,離開了。
沒想到,他剛一走到電梯口,就從公文包裡又拿出了另外一個方案,要去另外一個樓層。
我問:“咱們不走嗎?”
他說:“不走,去會會總裁”。
來之前黃站對我說過,他想透過兼併臨近的幾個專案,重新合成區域公司,透過梳理優質資產,實現融資的突破。但是這麼重大的區域結構調整,不可能會因為一個人的意志而改變,所以,我總覺得黃站在天方夜譚。可沒想到,他竟真準備了檔案要去談。
黃站進了總裁的辦公室,我再次焦急不安地和秘書等在門口。當初升區域總的時候,黃站有一個競爭者,是跟隨總裁征戰多年的嫡系,可結果是黃站以一票之差贏了那次投票。這件事在公司傳得沸沸揚揚,人們都說這是董事長故意在分散總裁的勢力,還有人說黃站未曾就職,就已經得罪了總裁。
2021年,黃站從專案總升職為區域總的時候,總裁代表總部來了新成立的區域中心,宣佈了集團關於黃站的任命決定。臨走的時候,總裁對黃站說:“可不要讓我們失望啊!”這句話裡包含了很多感情,不知道是器重還是無奈,還是厭惡或者憎恨。
一個小時後,黃站一臉平靜地從總裁的屋裡走了出來。
我慌忙問:“怎麼樣?”
“說是上會研究研究,讓我回去等通知。”
“是推辭嗎?”
“不是,他們一定會答應的。別忘了,現在這個專案警察盯得很緊,如果再出現問題,總部法人及相關人員和我同樣下場。現在不談私人感情,拯救爛尾樓是所有人唯一齣路。”
返程的路上,他可能是累了,睡了整整一路。
正如黃站所料,總部很快下達了批覆。首先是總部營銷中心同意東方苑專案車位、商業和寫字樓打包出售,在價格方面,充分放權,讓專案自主決定,成交前提請總部審批。
首先取得突破的是車位。有個客戶打算把所有未售車位全部購買。
車位一直是一期客戶維權的焦點。一期交房後,車位遲遲不能交付,地下車庫半拉子工程停在那裡。路邊停的到處都是車,交警天天去貼條。黃站和客戶談判的條件是,原車位價格6萬一個,打包出售,一個2.5萬,但剩餘未建工程,由客戶自己建成並投入使用。客戶同意了。
營銷部向總部申請的當天,就得到了同意的批覆。客戶一次性把500個車位1250萬元資金轉入到專案未被監管的賬戶中,既解決了車位爛尾的問題,又有了新的資金來源。
其次是商業的突破。一個大客戶買下了全部的商業,但臨街商業的建設需要投入一部分資金,客戶要求一次性支付的購買金中,至少有50%專款專用,必須用於商業的建設。
寫字樓受教培行業收緊影響,儘管臨近學校,也做出了許多的努力,但是遲遲沒有突破。
陸陸續續的資金到賬,總算讓專案動起來了,工程進度雖慢,但一直未停,這讓業主和施工方都逐漸有了信心,維權越來越少,政府的施壓也越來越少。
另外,總部也批覆了區域整合的問題,答應拿另外一個專案的優質資產做抵押,融資資金用於東方苑的建設。只是,銀行受各種政策性影響,融資始終推進很慢。
日子在捉襟見肘中一點點地前行。2023年的下半年,國家和各級政府對“白名單”專案的支援力度越來越大,政府和商業銀行給房地產融資放款的寬鬆度也越來越寬,2.5億元的融資額終於放了下來。
懸在每個人心中的一塊巨石,終於落地了。
專案舉行了大幹100天的新聞釋出會,在會上,黃站、施工單位、政府以及業主代表都做了發言,有套話,也有真情實感。一邊是會議現場的鞭炮齊鳴,一邊是工程現場的機器轟鳴。人們仰望著正在施工的專案,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2024年3月15日,在政府相關部門驗收後,二期10棟樓全部交付。人們陸續地辦理了入夥手續,按照合同約定,逾期產生的違約金,開發商也給予了賠償。
4月中旬,專案所有員工,除了極個別同意調往外地或者調往後場物業的人員外,都拿著賠償金離開了工作崗位。
黃站沒要賠償金,他說,沒必要,互相都留點臉面。
我們一群人和黃站吃了散夥飯,然後各奔東西了。也許,我們再也不會幹房地產了。
別了,黃站。
別了,地產。
編輯|右七       實習 | 春曉
兮兮陳
村莊、地產、那些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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