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蝦:女兒從牛津畢業了,一個單親父親的欣慰

女兒大學畢業了
文/皮皮蝦
編者按:我們曾傳送過一篇皮皮蝦的文章,感人至深,現在,他的一雙兒女都大學畢業了,真是令人欣慰。

女兒今年大學畢業,我和兒子分別趕去英國參加了10月1號的畢業典禮。 
這所近千年歷史的名校很奇怪,沒有一個統一的畢業典禮的日子,據女兒說她如果遲登記半個小時,畢業典禮就要等到11月了。 
畢業典禮按傳統在謝爾登大禮堂舉行,這座禮堂一次只能容納幾百位畢業生外加觀禮的家人親友,因此畢業典禮不得不分很多批,因而造成了9到11月畢業典禮季的現象。由於去年的畢業典禮因疫情被取消,去年與今年的畢業生可以一起參加畢業典禮,更使今年的畢業典禮參加者眾。

那幾天,我們每次路過禮堂都能聽到典禮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和掌聲。近千年來,這所大學從來沒有想到改改規矩,租個大體育場一次性地舉辦一場盛大的畢業典禮,非要少量多次地按古老傳統行事,英國的保守可見一斑,也可見他們對傳統的尊崇和驕傲。也因此,每個畢業生都能夠自豪地與該所大學歷年來最傑出的畢業生有直接的感應:就是幾個世紀以來,在同一個禮堂曾經走過大量的對世界和人類有重大影響的、載入史冊的響噹噹的名人。
國際著名藝術家Luke Jerram作品,疫苗的奈米粒子水晶藝術品。現存牛津科學歷史博物館。 
我和兒子正裝坐在觀禮臺上,畢業生們坐在下面的池中。我向人群裡的女兒招手,她居然看見了,也向我招手。 
畢業典禮全程用拉丁文,嘰裡呱啦的沒人能聽得懂。明明是一門死了的書面語言,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堅持這樣做。我和兒子只好互相提醒,按照手裡的議程連蒙帶猜地跟著進度。 
學位也不是通常的理學士、工學士、文學士,或者碩士、博士,而是分得很細。宣佈每一類學位時,畢業生都魚貫上前,向三位德高望重的校方教授和領導鞠躬,對方於是也脫帽回禮。有時上來的只是一位學生(有些小科目如藝術史等),也行禮如儀。然後學生退場,回來後已在脖間披上了顏色不等的授帶。學生再次鞠躬,教授和領導也再次脫帽回禮。教授和領導全程脫帽次數不計其數,想想他們要參加多場典禮,要脫帽幾百次都不止吧。 
過程中沒有看到畢業生戴上學位帽,據女兒事後補述,他們是在回場之前在外面有了這個戴帽程式的。全場沒有美國大學畢業典禮必有的邀請名人演講的節目,臨結束時兒子還對此頗有譏評。這也可以理解,這種多場典禮的安排,如何邀請名人演講? 
儀式結束後,我們在各處景點拍了許多照片,當然也少不了一定要去的畢業打卡地、位於Hertford College的嘆息橋(威尼斯和劍橋也各有一座)。不同於其它兩座,此橋是跨接陸地的橋,裡面刻有一個名單,是某百年紀念時該學院從此處行至威尼斯嘆息橋的學生名單。應女兒要求,我抓拍了她在這座橋前拋帽的瞬間。
到處都是風華正茂的學生,穿戴著學位袍,或穿行或拍照於古老典雅的建築之間。一時才覺得自己老了,當年的青蔥和苦澀歲月恍惚就是一瞬間的事。想起我剛大學畢業時,一位長者看著我,眼中充滿仁慈,口中無限感慨,向我吐露出與我現在一模一樣的心境,並且在我的筆記本里寫下了下面一段話: 
木欣欣以向榮
泉涓涓而始流
羨萬物之得時
感吾生之行休 
這段話和我的筆記本一直儲存到現在,只是多少年來,我不曾有過“吾生行休”的感覺。作為一個單親父親,除了養兒育女外,本人在工作上從無懈怠,一直努力有加。對生活工作中不如意的人和事,有妥協有犧牲,但從不停止自我鞭策。 
十多年來,除四年前一次手術外,我未曾請過一天病假。有一年週五早上做例行肛腸鏡檢查,醫生告訴我打麻藥後24小時之內不可以開車。當時想到第二天大清早要開車送兩孩子去遠處的考點考SAT,當場決定不打麻藥。整個過程感覺漫長難忍,但也熬了下來,醫生護士全都驚佩不已。當天下午我就去公司上班了。 
妻子剛去世那年是最艱苦的一年。孩子需要我耐心細緻的關愛,工作也不能耽誤。有一次我和老闆說抱歉,她竟流淚了,說你和正常家庭的員工比也毫不遜色,何況你在工作上有一千個理由被原諒。 
我最怕家庭的變故給孩子幼小的心靈帶來負面的不可修復的創傷。妻子去世時,兒子才八歲,女兒也才六歲。兒子過早地成熟起來,女兒從小任性,又年幼不懂事,尤其費力。 
記得妻子剛診斷出癌症後與醫生的第一次見面,大清早,來不及送女兒去學校。當時正值暑假,五歲的女兒即將於秋季進入學前班(kindergarten),但學區舉辦了一個暑期專案,讓這些孩子們每天去半天,寓教於樂,使他們開學後能儘快適應。女兒已去了一星期,每天樂在其中。而這天要見醫生,預約已等了好多天,當然不會把女兒上學的事當回事,也沒有顧及她的感受,沒有提前和她講。到了診所,剛要見醫生,女兒突然發現時間過了八點,大哭大鬧起來,一定要我送她走,說她會miss學校好幾個專案。深知女兒的脾性,她要是鬧起來可以大哭三天三夜,直到達到目的。不得已,只得留下妻子,帶女兒直奔學校。從小女兒就表現出了極強的求知慾。 
女兒的性格有點像男孩,任性反叛,膽大出格,對重要的事毫不在乎。而兒子反而認真耐心聽話。小兩歲的女兒有時反而欺負哥哥。 
妻子有一次住院治療,我也陪在那裡,兩孩子由親友照顧。當我抽空跑回家陪他們睡覺時,忘了什麼緣由女兒突然發脾氣哭鬧,在床上用腳猛踹哥哥的臉,熟睡中的哥哥哭醒了。當我上去抓女兒時,她高聲尖叫著滿屋子亂跑,怎麼都抓不住。直到她被自己嚇尿在地板上的尿滑倒了,跌倒的聲音很脆很響(她小時候每當緊張和害怕就會尿褲子)。正當此時,有人敲門。原來樓下的老頭以為我在虐待兒童,正欲報警。老頭的妻子勸他先上來看個究竟,才免了一場麻煩,否則美國有關機構會把孩子帶走領養,要想把孩子要回來,免不了繁雜的程式和官司。 
同樣的事情又在女兒初中時重演。那一次她又不知為什麼事和我打打扯扯起來,從樓上拉扯到廚房,好在當時廚房的窗戶忘了拉上窗簾,而且主要是女兒出手在我身上撒氣,夜裡的燈光下不知道窗外正站著警察目睹了這一切。原來街上的人聽到女兒尖厲的哭鬧聲,警惕性很高,叫來了警察。警察當場把我排除在外,和女兒閉門談了"很久"(感覺上)。當時的我心中忐忑不安,生怕女兒說錯了什麼。 
女兒這樣的情緒一度令我懷疑她有問題,為此帶她看過不同的心理醫生,都沒搞出所以然,但我心中一直慶幸自己沒有簡單粗暴地對待她,而是以極大的耐心和愛去化解。 
妻子剛去世不久,女兒經常不可理喻地刁難人。那年大冬天,每天晚上洗澡後,她都是緊緊裹著浴巾躺在衛生間的地板上,等我從浴巾上下的縫隙裡給她一點一點地穿上睡衣睡褲,過程中不能有一絲漏氣。一旦有漏,她就大叫over,要我重來。翻來覆去經常折騰到夜裡一兩點,好多次我都氣瘋了想打她。但我不能!我知道孩子內心的痛苦無處發洩,她很可能是透過這種方式在獲取我對她的關注,在確認我對她的愛。我就是憋出內傷來也決不能讓孩子受到二次傷害。 
終於平息了女兒的情緒,可能她也累了。兩孩子一左一右擠在我的懷裡,有時甚至就是擠到了大床的邊緣馬上要掉下去了。女兒依偎在我胸前,我緊緊摟著她,拍著她的背,說著安慰的話,她嚶嚶地在我懷裡哭,一會就睡著了。 
記得有一次正在做實驗,兒子來電話說,妹妹下面流了許多血,很害怕。我知道她到了發育年齡了,於是飛車往家趕,被高速上的警察攔了下來。一番解釋後,警察正色道:你兒子多大?我當時心中一驚,心想該不會犯了另一條罪狀,非法讓不到年齡的孩子留在家中? 
隨著年齡增長,女兒對我越來越mellow了,但任性還是不改。高中幾年,她不按牌理出牌,不遵守行之美國多年的升學規則,對GPA根本不在乎,經常不做作業(這些都算分的,會影響GPA的),而且幾乎天天遲到,還由於要參加各種活動有20%的時間缺課(比如去州府好幾天參加學生議會的活動)。我曾無奈地和她戲言,不做作業、遲到、缺課正是壞學生所具備的三項特徵。 
好在她有點小聰明,考試向來不錯。在沒準備的情況下SAT考了2380分,離滿分僅差20分。也考了好多門AP。事後證明這對她拿到牛津的無條件錄取很有幫助(絕大多數學生拿到的是有條件的錄取)。她把大量時間用在了各種社會活動上,社群服務達到了驚人的上千小時。 
女兒沒有報美國的任何藤校,她沒有保持很高的GPA,上藤校的可能性不大。而英國的規定是牛津劍橋只能報一所。所以她很幸運地在只有一條門縫的情況下抓住了機會。 
其實,女兒只要稍微遵守牌理,上MIT的機會是很大的。MIT喜歡數理好的女孩,女兒已有從八年級開始連續五年進入AIME的記錄,其實她在七年級時就差點夠資格了。這是一種數學競賽,每年美加兩國不分年級會有約250 名女生進入這項比賽(男生很多),一般來說,進入此賽的女孩申請MIT較有優勢。
然而,上高中後,我明顯發現女兒對數學興趣缺缺!一做數學作業就昏昏欲睡,但數學競賽往往仍然榜上有名,讓我很困惑。我發現她對文科很有天賦和興趣,也許繼承了我這方面的基因。我曾和她有過一段對話,後悔在數學上讓她和哥哥一起花了許多時間。哥哥時間花對了,他的確是個STEM好學生,但早知妹妹對數理沒有passion,就可以早省出時間在人文上來,她後來在寫作上拿全國大獎已是十二年級了,對升學沒有幫助。女兒說,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確實,認識自己很難。擅長和喜歡是兩碼事,喜歡不一定擅長,但人們往往認為擅長一定喜歡,這很容易誤導人。好在女兒申請大學專業時,我讓她follow her heart,不要去追求華人喜歡的易於謀生的熱門專業。 
這也是文革在我家三代人中所形成的否定之否定。家父當年在家鄉算是一個筆桿子,有文章發表在人民日報上,後來在文革中捱了整,以致於全家一致反對我大學選擇文科,對學文科的話題談文色變,如臨大敵,我不得已放棄了少年時代所可能達到的一個難得的重要成就。時代和地理位置變了,沒有必要再讓女兒重蹈覆轍了。 
不同於美國的大學申請,牛劍的申請早在10月15號之前。但女兒高中最後一年忙於各種活動,沒有注意截止日,誤了。她一直想到國外讀書,對牛劍情有獨鍾。好在高中畢業一年多前她就計劃畢業後gap一年,到窮困國家去歷練一番,於是她就在這一年申請了大學。 
女兒原計劃是去印度,但由於她不夠十八歲(小學跳了一級),按規定無法獲得相應類別的簽證,臨時改去了西非國家塞內加爾。擔心當然是有的,一般華人家庭就是男孩子也不會放心讓去。不過女兒是個很執著的人,認準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我自己也有顆大心臟,就成全她了。 
記得臨行之前一個月,女兒突然驚呼需要再考一次SAT!原來,當時的SAT已是改革後的新版,雖然有兩年過渡期,大學錄取時新舊版SAT都會採納,但女兒舊的SAT考得太早,很有可能不再算數。於是臨時報名,附近考場已滿,得去較遠的考點。估計女兒是整個北美獨一份的高中畢業後又去考SAT的人! 
事不湊巧,考前一週我因手術住院了。本來以為是小手術,一兩天就可出院,不耽誤送女兒上考場,但最終在醫院待了一個星期。考試前一天,放暑假在家的兒子和女兒來看我,我叮囑兒子一定監督女兒做一兩套新版的考題以熟悉題型和節奏,題目我已提前列印好在家裡的抽屜裡。兒子答應後開車帶女兒去奧克蘭打赴非之前必需的疫苗(有幾針只能到那裡打)。奧克蘭是有名的治安很差的城市,但我在病床上也無能為力,只能信任兒子了。千叮萬囑,在此不表。 
不想晚上就出狀況了。從奧克蘭回到家已是傍晚,兒子要求女兒做SAT考題,女兒不答應,反而要求兒子開車送她去聖何塞朋友家參加party,她兩年前參加的聖何塞水星報新聞夏令營的朋友們當晚在一起聚會。兒子沒有答應並沒收了女兒的手機並反鎖上了自己房間的門,以為可以迫使女兒就範。 
沒想到女兒砸門不應,竟然獨自坐Caltrain離開。她到站後需要走很遠的路。那朋友的家在山上,而她又沒有手機聯絡,最終也沒有找到地方(事後據她回憶幾乎就到了)。Anyway,到了半夜,回程的Caltrain也停開了,她不知怎麼走到了聖何塞downtown,還向一個路人打聽了時間,最後坐上了24小時日夜行駛的22路車回到了自己家所在的小鎮。這路公交車橫貫灣區十幾個城市,是有名的流浪漢睡覺的車,許多流浪漢夜裡就坐在車裡一路幾個來回地睡覺。想起來真是後怕,太危險了!不說這流浪漢公交車,就是一個小女孩在深更半夜的downtown遊蕩也讓人心驚。 
女兒在夜裡三點回到了家中,第二天六點多就爬起來,早飯也沒來得及吃就被哥哥一路狂奔開去趕考了。她頭天的晚飯也沒吃。 
這個異常的情況我完全不知情。雖然我在醫院裡從手機上檢視女兒的行蹤,但由於她的手機被兒子扣留在家中,檢視的結果當然很正常,就在家中啊。我知道這事後也罵了兒子,他說他睡著了,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他頭天開車去奧克蘭的確很累)。後來女兒的SAT考了1590分,離滿分只差10分,她還因此振振有詞地對我說考前練習沒必要。 
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一晃女兒大學畢業了,現在的她和我比兒子有更多的交流。這次旅行她居然向我問了許多很深刻的問題,特別是我自己人生道路上的許多重要抉擇和感悟,引起她深深的感嘆和思考。雖然父女兩人成長的國情不同,有時需要給她必要的科普才能讓她理解,但她已成長為一個領悟性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孩子,足以令人欣慰。她甚至給哥哥的生涯規劃提出有見地的建議。女兒在成長中帶給我的諸多費心費力,現在都化作了她給我的甜蜜和驕傲。
這次英國行,還有一個美麗的遺憾。三年前我去劍橋時沒有拜訪久仰的卡文迪許實驗室,這次又一次錯過了。
其實我更希望和兒子一起去拜一下卡文迪許。如果他聽從女兒的建議,申請羅德獎學金,也許將來就很方便了,但他好象對此興趣不大。做父親的,只能默默地在心裡送上最好的祝福,讓他們自主地走自己的路,所有的期許埋在心底,不要給他們壓力。相信未來,相信人生。
今天我們要走了,
留下遺憾和美麗的青春。
我們的心裡在等待,
等待著重溫少年的夢。
有一天我們老了時,
應否無愧地告訴自己:
那美好的仗我們打過了,

該跑的路我們跑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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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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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皮皮蝦:矽谷理工男,兩個孩子的父親。業餘愛好寫作,紀實片《矽谷中國人》第二集教育篇撰稿人。其公眾號“皮皮蝦”原創文章數百篇,較有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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