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總會找到出路。”——邁克爾·克萊頓。
文丨孫海寧
編輯丨黃俊杰 高洪浩
時隔四年的兩次飛行,分別開啟、結束了鮑磊在抖音直播賣貨的日子。
第一次是在 2020 年春節。此時鮑磊已在快手做了 3 年多女裝生意,假期刷到一個抖音主播沒什麼技巧,只是舉著圖片賣貨,居然就吸引到 1 萬多人線上觀看。“這機會絕對可以。” 他和妻子立刻帶同事從菏澤老家飛去廣州倉庫。新冠疫情剛爆發,整個客艙就五六人,落地當天,他們就開始抖音直播。
第二次是在 2023 年 1 月。此時鮑磊和妻子的公司年銷售額已經過千萬元,旗下賬號一度爬上抖音粉絲價值榜第二,僅次於東方甄選。一天晚上,他發現停播幾個月的同行開了一家實體店,隨即訂好次日機票探店。落地幾小時,鮑磊重新感受到 “線下購物的快感和衝擊力”——幾百隻手伸向貨架又收回,部分商品只能靠搶。他決定帶團隊回老家,開線下店。
中間這三年,鮑磊的經歷和同期其他同等規模帶貨主播沒太大區別。一開始是來到美麗新世界:上架商品,吆喝幾個小時,投一點點廣告費就能獲得十倍的回報。之後流量越來越貴,有時忙完一個月,扣掉所有費用,到手的利潤還不如員工領的工資多。
這是大多數平臺商家逃不過的宿命。消費者的注意力由平臺決定,商家競價搶奪。當商家過剩,消費不再增加,利潤也會逐漸消失。
率先衝回實體的甚至有重新載入,由抖音直播帶貨的標杆人物羅永浩參與孵化的男裝品牌。重新載入去年開放加盟,今年要先開 500 家,長期目標 3000 家。
2022 年,羅永浩和黃賀一起釋出重新載入時說,新品牌營業利潤很微薄,負擔不起線下渠道費用,“它只能走線上”。但現在,各方競價、程式碼分配的線上廣告位,已經貴過了持續下跌的實體店租金。
短影片的流量、寫字樓內變現
“探店可以,就別曝光店名了吧。” 得到承諾後,“七七” 才把門店地址發來。之前她和合夥人在抖音賣女裝,經歷過同行買去產品,打板抄襲後還要退貨的競爭環境,讓他們在發現賺錢門路後自然產生警惕感。“更多顧客知道我們當然好,但現在還不想引來同行過分關注。”
下地鐵,摸索到寫字樓入口,進入執行緩慢的電梯,到八樓走廊的盡頭才算順利到達七七門店。和它同層的還有一家攝影公司和幾家住戶。為了讓顧客出電梯時確信自己沒走錯,她在走廊入口架了個易拉寶指路,“物業不太樂意,有時候會來收走。” 七七說。開業不久的門店入口仍有排花籃捧場,其上是從 1949 年講起的 “新中國服裝迭代史” 展板,長兩米多,“AI 寫的。”
門店所在的寫字樓位於石家莊市中心,離當地有名的北國商場步行只有幾百米,內部裝修和所售衣物也和開在購物中心的服裝店相似。唯一顯著的區別是七七沒打算截流街上的顧客,幾乎所有消費者都是刷到門店短影片後才來光顧。
介紹完一個倉庫、兩個試衣間,佔地約 200 平米的門店,七七問:“你覺得月租得多少錢?” 再配合著一個 “想不到吧” 的表情,給出答案:6000 元,再加上每個月為抖音短影片買的不到兩千元曝光費用,能換回數十萬元的銷售額。只在線上直播賣女裝,花 1000 元買流量,一般只能換回 3000-4000 元的銷售額——大部分可能還得退回去。
比起同一棟寫字樓一樓、月租金 3 萬多傳統臨街店,七七也相信自己的門店表現更好。客源質量彌補了數量的不足:從街上逛進臨街門店的顧客多,但他們大多空手進、空手出;七七提前在短影片內簡單介紹了門店貨款和價格帶,看完後動身前來的客戶大多帶著明確的消費意願。

按照七七展示的客流資料,1 月 7 日(工作日)她的門店一共來了 34 名客人,其中 29 名離開時都帶走幾件衣服。“我們開在寫字樓裡,顧客來一趟不容易,幾乎會把所有掛出來的衣服都看一遍。
不算可以退給供貨商的庫存,七七門店裝修加首付房租只花了 6 萬元,不比買個索尼相機,搭個像樣的直播間貴。她預測自己不到兩個月就能回本,現在已經籌備著在石家莊再開幾家店,“要趁同行還沒反應過來多佔些點位。”
在全國尺度上,和七七模式類似的門店也在迅速地複製、貼上。抖音本地同城服務商 “點金手” 創始人豐年和電商老闆們交流密切,他覺得 “線下開店,線上引客” 的模式是大勢所趨,自己正在開反季羽絨服快閃店、郊區奧特萊斯,也聽說同行把線上的流量引入珠寶店、皮草店。“只要是非標品類都能這麼做。賣得東西越貴,店鋪選址就能越偏。”
做過電商生意,就不難看出新模式相比單純在線上賣貨的優勢。其中一個顯而易見:退貨率因為顧客看得見、摸得著商品而顯著降低。去年年底開店至今,七七門店只退了不到 10 件衣服;在抖音賣女裝,退貨率達到 80% 並不少見。
算到最後,同樣是買流量,引一個顧客到實體店下單比網店完成一筆交易更便宜。
租金下降的商業街,競爭還不充分的抖音本地生活流量
創新都是逼出來的。開實體店前,七七在抖音賣過女裝,經歷過公司單月銷售額接近 2000 萬元的輝煌時刻,然後眼看著曝光機會變少、變貴,千萬銷售額對應的利潤從數百萬縮水到百萬,再到十萬,算上停播後堆在貨房裡的庫存成本,之前攢的利潤也被抹去許多。
換個行業、平臺,都是如此。一名食品品牌投手回憶,相比 2021 年,2023 年流量費用佔收入的比例已經高出 5-10 個百分點。平臺之間就低價開戰後,環境變得更糟。一名玩具行業商家見識過自己上架一款新品,同行在幾天內就擺出同款,售價是自己的成本價。這隻能靠用更差的原料實現。
形勢惡化,連曾經的旗手都要 “叛逃”。2020 年,接觸過淘寶、快手團隊的羅永浩最終選擇與剛開啟電商業務不久的抖音合作,在平臺扶植下迅速成為抖音第一代頭部帶貨主播,靠直播間一次次 “聊天會”,孵化出一度定位 “只復刻、不原創” 的服飾品牌 “重新載入”。
核心賣點是低價。2022 年,羅永浩還說重新載入加價率低,無法覆蓋開實體店的成本;2024 年,重新載入開放加盟,要在全國開超過 3000 家店,比優衣庫全球門店數量還要多。
解釋為什麼要開實體店時,重新載入負責人黃賀給出的理由之一就是便宜,“尤其是在縣城。”

過去五年,實體店頭項支出——房租——一直在降。據中指研究院,2024 年下半年,中國重點城市主要商業街平均租金比 2019 年少了 6.4 %,主要商圈寫字樓平均租金少了 5.7%。這還是位置最好的地方,看全城,北京甲級寫字樓平均租金已經跌回 2011 年的水平。
帶著原先積攢的聲勢重返線下,重新載入門店能跳過冷啟動階段。一名加盟商說自己不會在抖音上買流量,重新載入 “總部老師也不建議買”。門店開張後,當地品牌粉絲會主動光顧,“他們有的很早就跟著羅總買衣服了。” 但原先要在網店下單、再等兩三天收貨。
沒幾個商家有這樣的簇擁。鮑磊、七七們的門店仍需要線上引流,他們能回線下開店,還因為一款並不為他們設計的廣告產品:抖音的巨量本地推。
巨量本地推是抖音進入生活服務市場後上線的同城流量售賣平臺,2022 年上線,能讓廣告影片出現在商鋪附近幾公里的手機上。但原本選中的頭號客戶餐廳——麥當勞這樣的快餐連鎖除外——承接不住抖音的流量,因為空間有限、人手有限,客人太多隻會離開,甚至降低了熟客就餐體驗。
適應用影片營銷、能承載爆發式客流的商家只能靠抖音一點點摸索:先是賣門票的景區、遊樂場;2024 年位元組電商和生活服務銷售團隊打通後,又多了經銷網點遍佈全國的服飾、家電、數碼品牌——消費者可以線上買代金券,線下提貨。
鮑磊、七七們一直被抖音生服團隊排除在拓客雷達外。他們之前屬於沒有實體門店的電商商家,得去電商的流量採買平臺 “巨量千川” 打廣告。可當他們意識到巨量本地推是難得的低價流量水源,就迅速決定租房開店。
背後的邏輯不復雜。內容平臺的曝光機會大多以競價方式出售,線上開店、全國發貨,意味著得和全國的同行搶流量;購買本地曝光時,儘管流量供給變少,商家也只需要和更少的同城對手競爭。並且線下交易,使用者資訊、支付費用都直接到商家手上,不用再經過平臺。
用平臺收入除以商家銷售額得到的 “貨幣化率” 大概和流量價格成反比。據一名抖音員工,截至去年年底,巨量千川的貨幣化率超過 9%,而巨量本地推的貨幣化率只有不到 2%。這意味在需求本就萎靡的寫字樓、商業街市場中控制好租金,把顧客引入實體店的成本能大幅低於線上。
帳算得清,一場意料外的反向奔赴隨之開始:抖音為了將線下商家交易額翻到線上,做出了巨量本地推;鮑磊、七七們為了能用巨量本地推,把店開回了線下。
“還能這麼搞?” 另一名抖音生活服務運營員工聽完,不免驚訝。
呼叫線上經驗,追求復購生意
相比七七,鮑磊第一家店投入更大:在老家菏澤的萬達廣場附近拿了三層樓的臨街店鋪,面積 1200 平米,光是店內員工數量就超過 30 人。
“我看中勢能,超級大店勢能最大、造成轟動,讓大家好奇、光顧。” 鮑磊說。他計劃先開一個市中心大店打響旗號,再往菏澤的八縣三區開小店。
原先拍短影片的內容模板直接用來給門店拉客。“個人成長型” 是在幾分鐘內串講夫婦 “生於菏澤、南下創業,摸爬滾打成為全網五百多萬粉絲的大主播,現在舉家搬遷回鄉開店”;“個人發心型” 則講 “從小夢想有自己門店的線上女主播,跳出舒適圈,開新零售女裝店,解決實際穿搭問題。”
集中拍完一次素材後,能混剪出幾百條影片,放在幾十個帳號上輪播。以量取勝是電商運營的標準動作,但在菏澤的同城流量池中,大範圍、高密度的供給衝擊並不常見。開店幾個月,鮑磊和妻子已經成了當地名人,打車時,司機能從後視鏡中認出他們:“你不是克拉拉(鮑磊妻子網名)嗎?回家開店、有三個兒子的那個?”

“原先全網百萬粉絲量級達人回小城市做內容,就是降維打擊。” 豐年說,“找個顏值非常高的達人,做些變裝之類的動作,放到三、四線城市就是咔咔亂殺。” 當然,本土化調整也是必要的,“用方言把全網爆款內容重新拍一遍,比普通話流量好十倍。”
跟拍 “先進” 模板的習慣也被帶進實體店中。七七乘高鐵出差時會開啟抖音同城頁面,隨著列車前進,檢視不同城市門店的引流話術。展示自己門店一個題為《在石家莊打扮很潮,成本到底有多低?》的影片時,七七說這是之前在深圳刷到的:“那邊已經氾濫了,但石家莊還沒有,拍個同款,流量就很好。”
但不是所有線上賣貨經驗都能順利遷移。
在抖音開網店,往往一個 “爆款” 可以創造店鋪大部分銷售額。鮑磊嘗試線上下複製這一模式,故意讓一條連體褲在短影片中反覆出現,結果開店第一個月賣出四千多件,和妻子在當地商圈一次吃飯時看到四五件同款。“不敢再賣了。” 那天兩人回家後決定,“不然顧客到我們門店消費,出門後發現天天撞衫。”
管理也是新問題。老闆帶著做網際網路生意的慣性,但很多時候員工去服裝店打工只是因為輕鬆。“我們的店員都得寫日報。” 鮑磊說,“有的受不了,給模版都不會寫,就走了。”
大部分商家想象中,線下開店的美好結局是不買流量、擺脫平臺做生意。姜小蜜是實現這一點的商家之一。
她的門店開在聊城市中心一個酒店的二樓,裝修僅限於鋪齊地磚、刷白牆面,每週六迎客一次,一次平均能賣出 1000 多件衣服,比當地商場一個月的銷量還多。同行拜訪,只能在往來顧客中見縫插針地聊一句,“我也想接待,但真的忙不過來。”
顧客都是微信上喊來的。姜小蜜故意不在抖音、快手、朋友圈發每週上新的款式和價格,只有進入微信群才能看到。今年一月初接受採訪時,她已經有 43 個 500 人大群,現在又多了 17 個。
加群容易,培養招之即來的信任則沒什麼捷徑。現在在業內小有名氣的服飾生意始於 2016 年的一個地攤,起步時缺乏上游資源,她就先翻 1688 上的聯絡方式,然後買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站票拜訪。
之後九年,她每週一、週二例行全國出差選品,“必須我親自去,誰的眼睛我也不信。” 優先品牌貨,它們既有質量保證,又體現價效比,其次過季不能太久。週三、週四到貨後,還要再檢查一遍。一次進來一批羽絨服,撕開發現不是商家承諾的 90 絨。儘管顧客大機率不會發現,她還是退給上游,虧一筆郵費。

儘管都做尾貨生意,姜小蜜不像大型折扣店追求進貨時上衣、下裝各個品類都要配齊。“款式少,才可能把一個款式進來的貨全部賣掉,和上游要更低的價格。” 這是在較小的規模上覆制山姆、盒馬們的策略。一件品牌外套原價 499 元,滯銷清倉,剪完標到姜小蜜店裡只要 69 元。
只要物美價廉,姜小蜜選品也逐漸不限於服飾,39 元的紐西之謎氣墊、14.9 元兩件的雕牌洗手液,甚至是當地工廠生產的麵包都能擺上貨架,“顧客信任你了,賣什麼都是對的。” 談判時,她要求售價低於淘寶和聊城當地 “四大商超”,手頭積壓庫存、又覺得賓館內一次週六促銷不會亂價的經銷商往往答應。
現在,姜小蜜最主要的煩惱是 500 平米的門店太小,顧客擠來擠去。她正計劃換到一個 2000 平米的地方,要新設吸菸區、兒童樂園。
20 年的消費輪迴
看著身邊電商商家重返實體世界,為他們提供服務的豐年感慨 “2003 年淘寶誕生,20 多年過去,線上又輪迴到線下。”
退回 2000 年初,在中國開一家線下店先得物色到好位置,交上被層層轉租墊高的房租,經過三四級批發商把貨調到店內。攬客營銷僅限裝點一下門頭、在報紙上印些鮮有人看的廣告。生意好了,還得操心每天現金的安全,以及不同部門的檢查。
然後電商來了,架起一套更高效、更規範的商業基礎設施——相對公平的競爭環境、開一個網店就能往全國發貨。曝光便宜時,第一批進駐淘寶、天貓、快手、抖音、拼多多的商家都經歷了造富神話。
可抖音之後,再沒有下一個巨大的電商交易平臺誕生,流量紅利停住了,而商家仍然不斷湧入。結果就是無限競爭,每款產品的賣家只有都得做到全國第一才是好生意,無論是靠稀缺的產品,還是最低的價格。
平臺激鬥本地生活,給了商家們呼叫線上流量、做線下生意的機會。不願意被平臺控制收入、維持半死不活狀態的商家率先重返線下。原先被電商虹吸到廣州、義烏,杭州、上海幾個城市的商業活動,隨之向更多地區迴流、蔓延。
但實體門店貨架有限,能承載的顧客人數也有限。迎接重返線下電商商家們的,不會是另一個年收入動輒上千萬元的機會。而回流的人多了,房租會漲、平臺流量也會變貴。同一套劇本反覆上演,競爭最後會再次收斂於那些最基本的方面:好產品、好服務。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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