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留政策空間,以應對驚濤駭浪

在百年大變局的背景下,需要統籌好發展和安全的關係。一方面,外部地緣形勢日趨嚴峻。另一方面,內部經濟面臨轉型的陣痛期。如何利用好政策空間,特別是把握好財政發力節奏,是我們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縱觀人類歷史,當外部地緣風險出現上升趨勢時,存在戰備不足、戰備過度和戰備適度三種情況。
戰備不足的案例——晚清和甲午戰爭
1888年,清政府正式宣告北洋水師成立,結束了有海無防的歷史。憑藉從西方採購的鐵甲艦,北洋水師號稱“亞洲第一、世界第六”,很多西方媒體也將清朝視為列強之一。
在甲午海戰中發揮了決定性作用的“吉野艦”:
清朝海軍的崛起深深刺激了日本,為了對抗北洋水師,日本製定了大規模軍艦採購計劃。為了籌措軍費,天皇帶頭捐款,每年拿出皇室收入1/10的帑銀用於支援海軍建設。受此鼓舞,日本朝野掀起了向海軍募捐的熱潮。1888年—1894年,日本海軍添置了12艘現代化軍艦,其中包括由法國設計,專門用於對付定遠、鎮遠艦的“三景艦”;以及由英國建造,安裝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速射炮的“吉野艦”。不僅如此,日本工程師還發明瞭以苦味酸為主要成分的“下瀨火藥”,這種火藥在爆炸時可以引起上千度的大火,能夠燒穿鋼板。相比之下,北洋水師採用的炮彈裝的是黑火藥,威力遠遠不如“下瀨火藥”。
號稱永不沉沒的頤和園“石舫”:
就在日本勒緊褲腰帶發展海軍的時候,清政府卻在國防上“躺平”。隨著北洋水師成軍,清政府認為外患已不足為懼,開始驕傲自滿起來。恰逢黃河發生水患,修築河堤需要耗費上千萬兩白銀,戶部尚書翁同龢便以“國庫空虛”為由,暫停了海軍的武器採購計劃。不僅如此,慈禧太后為了迎接60大壽,下令重修“三海”(南海、中海、北海)工程和頤和園,海軍部門的軍費累計被挪用了1100萬兩白銀。由於經費緊缺,1888年—1894年,北洋水師未添一艦一炮,裝置老化嚴重,清朝海軍建設陷入停滯。
事實上,1888年—1894年這6年裡,世界海軍技術突飛猛進,軍艦航速大幅提升,速射炮和無煙火藥也得到普及。像致遠號、靖遠號等軍艦,在剛下水的時候效能還算先進,僅隔6年之後就已經落後於時代(同為高速巡洋艦,“致遠號”航速18節,“吉野號”航速23節)。在1888年的時候,北洋水師實力遠強於日本;可到了1894年,北洋水師無論火力、噸位、航速等指標均落後於日本。在甲午海戰中,儘管北洋水師的官兵拼死抵抗(炮擊命中率高於聯合艦隊),但由於武器效能的差距,清朝依然輸給了日本,持續了三十多年的洋務運動就此破產。
甲午戰敗後,中日簽署《馬關條約》,中國被迫向日本“賠償”2.3億兩白銀,如果清政府早有戰備的覺悟,這筆錢可以建造十支北洋艦隊。不僅如此,中國還被迫割讓臺灣和澎湖列島給日本,為臺灣與大陸上百年的分裂埋下伏筆。
甲午戰敗的教訓不可謂不慘痛。事實上,清朝的GDP是日本四倍,但由於沒能建立現代財稅體制,財政汲稅能力嚴重不足,清政府的財政收入僅略高於日本政府。不僅如此,在甲午戰爭之前的幾年裡,清政府大部分財政開支都流入非軍事領域,全國大量修建河堤、園林等工程。從凱恩斯主義的角度來講,這些工程雖然能帶動不少就業和GDP,但擠佔了國防建設資源,在備戰時期不能解燃眉之急。
清政府犯的錯誤,在於低估了戰爭風險,沒有正確處理好發展和安全的矛盾,導致戰備嚴重不足,為全民族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戰備過度的案例——星球大戰與蘇聯解體
70年代末80年代初,全球陣營對抗出現升級的趨勢,很多人擔心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風險。
在東亞,中國和越南爆發戰爭。越南與蘇聯曾簽署軍事同盟協議,為了對越南提供支援,蘇聯向遠東地區大舉增兵,中蘇邊境陳兵百萬,局勢有一觸即發之勢。
在中亞,蘇聯大舉入侵阿富汗,西方趁機介入,向阿富汗游擊隊提供武器援助,並與中國聯手抵制莫斯科奧運會。
在中東,伊朗和伊拉克爆發曠日持久的戰爭,雙方互相襲擊對手油田和商船。不久之後阿拉伯國家也紛紛捲入,這場戰爭演化為什葉派和遜尼派之間的大戰。
在拉美,阿根廷和英國爆發馬島戰爭,英國皇家海軍大舉遠征,雖然擊敗了阿根廷軍隊,但自家的“謝菲爾德號”驅逐艦也被“飛魚”導彈擊沉。趁此機會,以色列主動挑起“第五次中東戰爭,”不僅佔領了黎巴嫩南部,還摧毀了敘利亞耗時十年建立的防空系統。
美國總統里根上臺後,奉行強硬的反蘇戰略,為此制定了“星球大戰”計劃,號稱要開發由衛星、雷射武器、電磁軌道炮組成的反導系統,削弱蘇聯核威懾能力。
蘇聯“81軍演”:
蘇聯也不甘示弱,里根上臺後,蘇聯舉行了“81軍演”,這場軍演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軍事演習。按照設想,蘇軍“鋼鐵洪流”會用三天的時間佔領西德,並在一週以後抵達英吉利海峽。為了保障計劃順利進行,蘇聯甚至考慮在必要的時候用核彈開路,在美國來不及反應之前摧毀西歐軍隊。
站在80年代初的時點上,世界並不太平。資本主義國家依然面臨經濟“滯漲”的問題,全球各地也爆發代理人戰爭。出於對美國“星球大戰”計劃的擔憂,蘇聯高層作出一個判斷:“戰爭與革命是時代的主題,世界大戰很難避免。”在此背景下,蘇聯決定大幅上調軍費,國防開支佔GDP比重飆升至30%以上。大量社會資源流向軍工部門,導致蘇聯農業部門和輕工業部門生產嚴重不足,作為世界上資源最豐富的國家,蘇聯竟然出現民用物資緊缺的現象,民眾被迫排起長隊買麵包。
不僅如此,80年代中期OPEC國家大幅增產石油,導致油價一落千丈。蘇聯經濟嚴重依賴原油出口,這使其財政雪上加霜。除了蘇聯外,印度、越南、東歐等親蘇經濟體也制定了較高的軍費比例,這延緩了其市場化轉型的步伐。
蘇聯和中國曆年國防開支佔GDP比重:
80年代,儘管周邊地緣形勢錯綜複雜,但中國作出了跟蘇聯截然相反的判斷。蘇聯認為:“戰爭與革命是時代主題,要以戰備為中心。”中國則提出:“和平與發展是時代主題,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在蘇聯轉向戰備體制的同時,中國卻大幅削減軍費,並推行“百萬大裁軍”政策,國防開支佔GDP比重下降至2%省下來的錢則投入到民用領域,財政發力重點轉向基建領域(當時有句話叫“要想富、先修路”)。
80年代世界呈現冰火兩重天的境地。一方面,兩大陣營激烈對抗,爆發曠日持久的代理人戰爭。另一方面,由於成本原因,全球掀起第四輪國際產業轉移。與印度、越南等經濟體相比,中國市場化改革最早、基礎設施最完善,因此佔盡了先機。日本和東亞四小龍的勞動密集型產業紛紛轉移至中國,出口成為拉動GDP的關鍵因素。
蘇聯之所以解體,很重要的原因在於錯誤估計了世界形勢,把區域性戰爭當成世界大戰的訊號。以至於把財政的發力重心從民生領域轉向國防領域,白白浪費了太多資源。80年代後期,莫斯科已經無力向加盟共和國提供財政轉移支付,也很難再負擔東歐衛星國的駐軍成本。戈爾巴喬夫被迫執行收縮戰略,這使從波蘭到波羅的海三國形成大片真空區,為蘇聯解體埋下伏筆。
正所謂“國雖大,好戰必亡,忘戰必危。”戰備不足會帶來災難性後果,但戰備過度也會產生嚴重負擔。
戰備適度的案例——二戰前英國的開源節流
1929年,世界爆發大蕭條,各工業國陷入嚴重衰退。面對史無前例的經濟危機,各個國家選擇了不同道路。
在經歷了連續數年的經濟衰退後,美國選擇擁抱凱恩斯主義。在全國範圍興修基建,透過以工代賑的方式拉動經濟增長。並建立社會保障體系,為失業人群發放救濟金。“羅斯福新政”放棄了傳統的財政平衡理念,在短期內使美國經濟強勁反彈,但代價是美國財政赤字率節節攀升。到了1938年,財政政策的邊際效用開始遞減,美國經濟再次出現負增長,失業率飆升至兩位數。
無擔保的信用貨幣“梅福券”:
1933年,在經歷了對傳統中左翼政黨的失望後,德國民眾選擇了納粹黨,希特勒成為新一任德國總理,並強行透過《授權法》,使政府可以繞開國會制定財政預算。希特勒上臺後,選擇沙赫特作為經濟部長,實施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為籌措資金,德國一方面以經濟危機為藉口,賴掉了大部分凡爾賽賠款;另一方面高舉反猶主義,從富裕的猶太人手裡掠奪財富。由於外匯短缺,沙赫特採取“以物易物”的方式,與亞非拉國家做貿易,比如向中國出口武器換取鎢礦。不僅如此,德國發行“梅福券”作為表外融資渠道,並設定了4%的高利率來防止擠兌。
德國依靠修路和軍購拉動經濟增長:
在籌集到錢後,納粹政府大量興修基建並重整軍備,德國高速公路里程迅猛增長,帶動了汽車產業的繁榮。海量的軍購訂單則使機器重新運轉起來,工廠出現招工熱。希特勒剛上臺時,德國有800萬失業人口;四年之後,德國基本實現充分就業。雖然希特勒的經濟政策帶來短暫繁榮,但這種龐氏騙局的借債模式註定是不可持續的,因為大部分社會資源都投入到不產生實際利潤的軍工部門,經濟系統無法正迴圈。到了1938年,德國財政嚴重入不敷出,政府資金鍊斷裂,甚至連利息都無法支付。為了解決債務危機,德國選擇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並於次年入侵波蘭,透過戰爭的方式向外掠奪資源。
大蕭條對日本的影響同樣深遠。作為資源匱乏、內部市場狹小的國家,日本經濟嚴重依賴對外貿易。然而30年代全球掀起的關稅戰,使日本出口企業遭遇毀滅性打擊,大量商品積壓在港口。再加上濱口雄幸內閣堅持“金解禁”政策,執意恢復金本位,日元匯率被高估,日本出現嚴重的通貨緊縮問題。在此背景下,日本極右翼勢力抬頭。1931年,為了轉嫁國內矛盾,日本悍然發動“九一八事變”,佔領中國東北。軍國主義勢力受到鼓舞,主張與英美協調、不干涉中國內政(實則是改軍事入侵為經濟掠奪)的幣原主義陷入破產。為了遏制日本在西太平洋地區的擴張,美國向中日兩國發出外交照會,不承認偽滿洲國傀儡政府,即“史汀生主義”,日美關係出現裂痕。
1933年,因不滿“李頓調查書”,日本退出國聯:
高橋是清組閣後,執行積極的財政政策,透過央行購債的方式為政府部門融資,並多次下調利率。高橋是清的寬財政政策雖然短暫提振了日本經濟,但由於缺乏優質投資標的,大部分資金流入低效率的舊部門,不僅加劇了產能過剩問題,還導致財閥進一步做大,和軍部互相勾結。日本的經濟問題並未得到根治,貧富差距日益擴大,極右翼思潮成為社會主流,大正時期的民主風氣蕩然無存。隨著時間推移,日本主張與對英美強硬的艦隊派逐漸壓倒主張與英美協調的條約派,1935年,日本退出《倫敦裁軍協定》,與英美關係走向破裂。1936年,日本爆發“二二六兵變”,正式擁抱法西斯主義,為亞洲鄰國帶來巨大災難。
為了應對即將到來的世界大戰,斯大林決定舉全國之力發展重工業:
隨著德國和日本極右翼勢力上臺,斯大林覺察到了世界大戰的訊號。他以鐵腕的手段在蘇聯實施“斯大林模式”,透過計劃的手段推動國家高速工業化。作為農業國,蘇聯的底子非常弱。為了籌集工業化所必須的資金,蘇聯執行“農業集體化”政策,以極低的成本向農民徵收糧食,用於出口創匯。這一政策遭到富農抵制,農村生產效率大幅下降,擁有黑土地的烏克蘭甚至爆發饑荒,上百萬人餓死。為了壓制反對勢力,斯大林開啟“大清洗運動”,並堅持將大部分資源投入重工業特別是軍事工業。為了獲取先進技術,蘇聯擱置意識形態主動與美國合作,借美國之手建立現代化工業體系。
客觀地說,斯大林模式使蘇聯僅用了十年時間就從農業國一躍發展為工業國,為衛國戰爭的勝利奠定基礎。但斯大林模式導致內部產業結構嚴重失衡,官僚盛行,並忽視了市場和價格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蘇聯依靠工農業剪刀差來積累財政資金,農民的剩餘價值被壓榨殆盡。以至於蘇德戰爭初期,烏克蘭的農民紛紛加入德軍,試圖推翻蘇聯統治。
上個世紀20年代,憑藉汽車產業和戰後重建,整個歐美迎來了消費市場的繁榮。法國經濟快速復甦,財政出現盈餘。“大蕭條”後,憑藉豐富的黃金儲備,法國決定維護金本位制度,堅持法郎不貶值。結果導致法國工業品出口競爭力受到削弱。為了提振經濟,法國政府推行減稅政策,不僅收效甚微,還造成了財政赤字。雪上加霜的是,一戰後法國多出數百萬退伍軍人,他們的養老金壓力在30年代逐漸釋放,財政支出壓力進一步提升。
二戰前歐洲各國GDP:
與右翼政黨的減稅政策相比,左翼政黨提倡的高福利政策對法國財政傷害更大。長期的入不敷出導致法國政府欠了一屁股債,儘管法國很早就意識到納粹德國崛起帶來的危害,但受預算限制,法國無力籌措足夠多的軍費來抗衡德國。1936年,德國藉口法國與蘇聯簽署《蘇法互助條約》,悍然出兵進駐萊茵河西岸。一方面受黨爭影響,另一方面財政捉襟見肘,法國選擇消極策略,任由德國撕毀《凡爾賽協議》。可以說,法國財政的失敗間接導致外交上的失敗。
凡爾賽賠款和道威斯計劃:
一戰後,英國從債權國淪為債務國。為了緩解財政壓力,協約國在凡爾賽會議上要求德國賠償2000多億金馬克,這筆錢將被全部用於償還協約國欠美國的貸款。為了支付戰爭賠款,德國被迫勒緊褲腰帶搞出口,靠貿易順差賺來的錢還債。即便如此,德國依舊無力償還賠款,以至於魏瑪政府不得不走上印鈔的道路,釀成史詩級的通貨膨脹。為了解決這一問題,1924年美國出臺“道威斯計劃”,向德國提供貸款,促使德國工業恢復。在具備財政造血能力後,德國重新向英法支付賠款,在收到錢後,協約國欠美國的貸款得到兌付。
1925年,英國重建金本位,全球形成“美元—英鎊”雙貨幣體系。美國是全球最大經濟體,擁有最高的工業產出。英國則控制了南非的金礦,在某種程度上擁有鑄幣權。紐約和倫敦一直在爭奪全球金融中心的地位。然而大蕭條後,德國以經濟危機為藉口停止支付凡爾賽賠款,英國重新面臨被動縮表的局面,財政赤字攀升,工業陷入衰退。為了解決這一問題,1931年,英國主動放棄金本位,任由英鎊貶值,以促進出口。
面對百年一遇的經濟危機,英國朝野出現了兩種路線:一種是以古典學派為代表的減稅路線,主張降低企業稅負,以此促進經濟增長;另一種是以凱恩斯主義為代表的大政府路線,主張實施財政擴張,以基建為抓手推動經濟復甦。然而時任財政大臣張伯倫既沒有減稅,也沒有搞基建,而是採取緊縮的財政政策。
二戰前英國執行緊縮性財政政策,以應對世界大戰風險:
一方面,張伯倫對外加徵保護性關稅,並駁回了議會的減稅要求。此舉違背了自亞當斯密以來的自由經濟政策,但張伯倫的出發點是為了增加政府收入,以儘快恢復財政平衡。不僅如此,張伯倫還大幅削減政府開支,精簡公共部門,透過開源節流的方式壓縮債務。大蕭條後,很多國家都走上了凱恩斯主義的道路,但英國並沒有依靠大規模財政赤字來推動經濟增長,反而限制央行購買債券,將政府債務長期控制在較低水平。
作為保守黨人,張伯倫的同儕紛紛要求減稅,這是保守黨維持了上百年的傳統。作為經濟學者,張伯倫非常清楚財政政策可以迅速推動經濟重回擴張軌道,讓英國走出通縮陷阱。但張伯倫更清楚一點:“大英帝國所面臨的地緣環境堪稱百年未見,兇險的外部形勢不容許英國出現持續性的財政赤字。”
上個世紀30年代,英國同時面臨德國、義大利、蘇聯、美國、日本的競爭。隨著極右翼勢力上臺,德國人的復仇主義情緒愈發強烈。義大利則試圖染指地中海,將英國勢力趕出直布羅陀海峽。蘇聯一直有輸出革命的想法,在世界各地掀起工人運動。美國則打算成為新的世界霸主,想從英國手裡奪走各大海峽的控制權。日本則想利用英國衰落的機會,蠶食其在遠東的利益。
不僅如此,與德國相比,英國產業空心化問題極其嚴重。由於長期奉行“金融立國”政策,大部分社會資源都投向第三產業,英國缺乏足夠多的熟練工人,製造業份額佔全球比重不斷縮水。英國只能大力發展尖端科技,試圖依靠科技代差來維持自身優勢。
為了應對外部競爭,英國被迫執行戰略收縮。比如召開倫敦海軍會議,呼籲各國停止軍備競賽。在新加坡修建要塞,放棄馬六甲海峽以東的區域,挑撥美日矛盾(代價是澳、新倒向美國)。在歐洲推行綏靖政策,試圖禍水東引,讓納粹德國和共產主義蘇聯火拼。但最關鍵的一點,是英國長期恪守財政紀律,拒絕大規模增加政府債務,為潛在的戰爭風險預留政策空間。
1937年,張伯倫成為英國新一任首相。此時德國依靠舉債的方式完成了整軍計劃,成為歐洲乃至世界第一軍事強國。日本也對中國發動全面入侵,打算佔領長江中下游區域。張伯倫非常清楚世界大戰不可避免,但此時英國並沒有做好戰爭準備,武器從研發到投入生產至少需要三年時間。對英國來說,最寶貴的是時間,綏靖政策是當時的無奈選擇。
雷達技術的完善是英國打贏不列顛空戰的關鍵:
但好在之前保守的財政政策,使英國有充足的預算來維持軍備擴張。張伯倫剛擔任首相的時候,英國的飛機和坦克產量不到德國一半。但到了1940年,在引入流水線作業後,英國的戰鬥機產量已經超過德國。不僅如此,張伯倫執政的三年裡,英國完善了雷達技術,並利用計算機技術破譯德軍密碼,這些成為英國打贏不列顛空戰的關鍵。
對比二戰時期英國和法國的表現。法國由於在戰前沒有控制債務上限,戰爭來臨時財力捉襟見肘,只能實施消極防禦策略,結果被德軍一波打穿。英國在大蕭條後頂住了加槓桿的誘惑,留下了健康的資產負債表,為世界大戰爭取到寬鬆的財政空間。二戰後期,英國不僅向蘇聯提供大量援助物資,幫蘇聯挺過最艱難的時刻;還對德國大後方實施戰略轟炸,大幅削減德國戰爭潛力,加速了盟軍的勝利。
結合各國在大蕭條後的財政政策,總體來看。德國模式最不可取,這種竭澤而漁的財政擴張模式短期內雖然效果顯著,但實則透支未來潛力。當大量債務到期後,納粹德國面臨兩種選擇,要麼政府破產,希特勒被迫下臺;要麼發動戰爭,透過搜刮國外財富維持自身存續。
蘇聯模式雖然能快速積累財政資金,但代價是壓榨農民的剩餘價值。市場調節的作用被忽視,使蘇聯經濟體制走向僵化。美國的羅斯福新政雖然短期內有效果,但長期來看,寬財政的作用只是暫時的,到了1938年美國經濟再次探底。如果不是二戰爆發帶來的訂單激增,美國可能會重新走向蕭條。更重要的是,美國之所以能放心大膽推行凱恩斯主義,是因為美國跟歐洲隔著大西洋,受到的戰爭威脅較小,可以將發展置於安全之上,高舉孤立主義搞經濟建設。
相比之下,二戰前英國的財政模式具備一定參考價值。總的來說,英國奉行審慎的財政政策和靈活的貨幣政策,長期維持財政平衡,不搞大水漫灌。儘管代價是經濟復甦比美國緩慢,但英國的財政政策是健康而可持續的。如果爆發世界大戰,英國擁有充足的財政空間上調軍費,可以迅速轉入戰備狀態。如果世界維持和平,英國也能繼續維持經濟增長,而不必擔心被債務負擔壓垮。
為什麼要保留合適的財政空間?
站在當下的時間點,世界大戰的風險是真實存在的。
2022年以來,俄烏戰爭不斷升級,北約對烏克蘭的援助不再遮遮掩掩,而是允許烏克蘭用西方武器直接攻擊俄羅斯本土。作為回應,俄羅斯與朝鮮簽署軍事同盟協議,整個東亞都被捲入其中。
在中東,以色列和伊朗的代理人戰爭持續升級,從海洋(紅海危機)轉移到陸地(黎以衝突)。以色列的背後有美國支援,伊朗則打算與俄羅斯簽署軍事同盟協議,伊以衝突可能會演化為兩大陣營之間的對抗。
在歐美,隨著債務問題愈演愈烈,極右翼勢力持續抬頭。法國、德國、義大利、西班牙等歐洲大國反移民、反全球化的訴求越來越強烈。不僅如此,美國大選特朗普上臺的機率也出現上升之勢,全球有重演上個世紀30年代關稅戰的可能。
從當前的情況來看,誰也沒有辦法保證未來的世界究竟是戰爭,還是和平。冷戰似乎是不差的選擇,但如果是熱戰,那財政將成為最重要的事項之一。
事實上,一個國家的戰爭潛力,取決於這個國家可以動用的財政空間,這比單純的GDP更有參考意義。
以俄烏戰爭為例。西方國家的GDP是俄羅斯20倍,但戰爭持續三年來,俄羅斯依然與西方處於持平狀態,其經濟並沒有因為遭受制裁而崩潰。為什麼會這樣呢?
根本原因在於俄羅斯的政府槓槓率遠低於西方平均水平。在俄烏開戰前,憑藉高油價時期帶來的財政盈餘,以及2018年養老金改革帶來的支出削減,俄羅斯政府槓槓率不到20%,擁有充足的舉債空間。相比之下,西方在2008年之後走上了債務驅動經濟增長的模式,美國、英國、法國、義大利、日本等G7國家政府槓槓率均超過100%。在這種背景下,西方國家很難向烏克蘭提供與其GDP規模相匹配的援助。
2008年以來美國長期透支財政空間:
以美國為例,儘管美國GDP是俄羅斯15倍,但由於政府債務率過高,還本付息壓力過大,援助烏克蘭600億的法案在眾議院卡了半年才得以透過。歐洲國家亦是如此,英國和法國GDP高於俄羅斯,但由於債務負擔過重,英法納稅人不支援政府向烏克蘭提供過高援助。財政問題成為英法政黨輪替的重要原因。
憑藉充足的財政空間,以及價值上千億美元、可以用於外貿支付的黃金儲備,俄羅斯並沒有被持久戰拖垮,反而透過區域性動員建立了戰時經濟體制,工廠獲得大量軍購訂單,產能利用率明顯提升。從開戰到現在,俄羅斯的PMI48.6%上升至54.9%,重新轉入擴張區間;失業率則從4.1%下降至2.6%,基本實現充分就業。
更寬裕的財政空間是東羅馬帝國得以倖存的重要原因:
公元4世紀,匈奴人和日耳曼人大量湧入羅馬帝國境內,史稱“蠻族入侵”。西羅馬帝國無論人口還是軍隊都不亞於東羅馬帝國,還掌握著西班牙的金礦,擁有鑄幣權。但前者卻日益衰落,走向敗亡;後者則挺過了蠻族入侵的黑暗時刻,成為中世紀歐洲的文明中心。為什麼會這樣呢?
很重要的原因在於東羅馬帝國擁有更充沛的財政資源。西羅馬帝國以農耕為主,在莊園經濟崩潰後,西羅馬帝國的稅基遭到侵蝕,中央政府無力承擔龐大的軍費開支。面對武器裝備更差的蠻族,西羅馬帝國始終無法完全將他們趕出國境線。東羅馬帝國則以商業為主,憑藉發達的海洋貿易,東羅馬帝國能僱傭一支強大的軍團,守衛帝國的疆土。事實上,東羅馬帝國的命運取決於對海權的壟斷,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後,東地中海的商路被威尼斯人壟斷,東羅馬帝國失去了最重要的財稅收入,自此一蹶不振。
不同時期歐洲各國人口對比:
17世紀末—19世紀初,歐洲的主旋律是英法爭霸。儘管法國的人口是英國4倍,擁有更高的物質產出。但英國總是能壓制住法國,成為歐洲乃至世界的實際支配者。為什麼會這樣呢?
一方面,英國奉行“離岸平衡”的外交戰略,喜歡聯合普魯士、奧地利、荷蘭、俄羅斯等國共同遏制法國,讓法國始終不能吞併比利時和萊茵河西岸。另一方面,英國長期遵守“財政平衡”的規則,政府融資能力遠強於法國,這使其在戰爭時期能籌措更多軍費用於作戰或支援盟友。
英國的優勢/法國的劣勢在於:
1、英國擁有更廣闊的海外殖民地,控制關鍵航道,可以大量徵收商業稅;法國經濟以農業和手工業為主,戰爭時期稅收極不穩定。
2、在光榮革命後,英國議會擁有向社會各個階層徵稅的權利,稅基得到擴大;法國貴族和教士擁有免稅權,隨著特權階層膨脹,法國汲稅能力走向枯竭,國家財政被掏空。
3、英國奉行財政平衡,在和平時期追求財政盈餘;法國王室揮霍無度,財政經常超支,以至於政府屢屢破產。
4、英國政府擁有較好信用,在戰爭時期可以透過英格蘭銀行大量發行國債,在國際國內籌措戰爭經費;法國沒能及時建立現代金融系統,遇到戰爭和自然災害只能選擇加稅。
可以說,從1688年—1815年,“離岸平衡”和“財政平衡”是英國能以1/4的人口體量,屢屢擊敗法國的關鍵。外交大臣和財政大臣,也是英國最重要的兩個職位,很多首相出自這兩個職位。
近幾年美國透過寬財政的方式,使經濟增速暫時恢復至潛在產出水平。儘管在這一過程中美國政府欠下大量債務,但美元畢竟是全球貨幣,美國既可以向海外融資,也能大量增發貨幣,讓全世界承擔通脹的成本。這套模式是大多數國家沒辦法複製的。
另一方面,也不能把財政政策視為根治百病的靈丹妙藥,寬財政只能在短期內拉動經濟增長,並不能解決結構性問題。日本之所以會陷入“失去的30年”,根本原因並不是財政問題,這裡面既有美國打壓的因素(限制日本半導體產業發展)、也有中韓產業追趕的因素(包括家電、汽車、造船、電子等領域)、還有人口老齡化的因素(消費端的萎縮和養老金支出壓力)。事實上90年代日本也實施過寬財政,但很多資金都流入公路和港口等傳統基建專案,最終並沒有產生太多經濟效益,反而加重了政府債務負擔。
事實上,財政政策的優點在於見效快,可以迅速拉動經濟增長,在短時間內走出通縮陷阱。但財政政策也有很多缺點,一味地強調大水漫灌,會加劇貧富差距問題,因為富人不僅擁有資金優勢,還有資訊優勢。正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每一輪大放水富人都能享受到最多好處,通脹帶來的社會成本則由大部分窮人承擔。美國之所以會在2009年後會產生民粹主義思潮,正是因為QE政策帶來的貧富分化問題。另一方面,持續性的寬財政也會導致產業結構扭曲,殭屍企業遲遲不能出清,長期來看會削弱經濟效率。拉動經濟增長最終還是得靠技術創新和結構性改革。
對我國來說,未來的外部形勢存在極大不確定性,儘管和平依舊是當下的時代主題,但戰爭風險也在不斷增多。參考晚清和蘇聯的經驗,戰備不足和戰備過度都會帶來災難性後果。在這種背景下,最務實的策略就是保留政策空間,開源節流,為過冬儲備糧食和彈藥,待地緣政治出現確定性趨勢後再製定下一步計劃。如果世界支援和平的力量上升,那就以發展為中心;如果世界大戰不可避免,那隻能堅持安全至上。
參考俄烏戰爭的經驗,在持久戰的背景下,中央財政保留的加槓桿空間,佔GDP比重至少要達到20%,這樣才能做到遊刃有餘。另一方面,美國大選無論哪一方獲勝,都會執行強硬的反華政策。無論是去風險還是脫鉤,都會對我國經濟造成不小衝擊。在這種背景下,財政政策更應該相機抉擇,提前做好對沖準備,避免經濟出現劇烈波動。
應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裡有以下建議:
一、開闢新的、更穩定的稅源,徵稅基準從增量端向存量端傾斜,以對沖土地出讓金下滑帶來的壓力。建立可持續的財政模式,為迎接人口老齡化做準備。
二、在兜緊兜牢民生底線的前提下,合理規劃支出節奏,提升財政利用效率。繼續推進地方債務置換,降低利息成本,有序化解地方債務風險。
三、嚴控債務上限,不搞大水漫灌。拓寬政府融資渠道,探索在海外發行人民幣債券的模式。外匯儲備多元化,大力增持黃金。
總之,財政政策的鬆緊程度應該參考外部地緣形勢變化。未來1-2年全球預計仍將處於動盪期,在此期間應保持戰略定力,預留政策空間,統籌發展和安全,一手抓經濟建設,一手抓國防建設。等到20262027年,如果全球地緣風險下降,比如:中美關係改善、俄烏戰爭停火、臺海局勢緩和,屆時再出臺大規模需求端刺激政策會更加穩妥。自古以來,安全是發展的前提,發展是安全的保障,應辯證處理二者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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