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此時此刻的山本耀司在思考什麼

攝影 Photographer / 馮海 Feng Hai
在巴黎秋日的細雨中,山本耀司(Yohji Yamamoto)的秀場如同一場黑色交響樂,奏響了生命的深沉與永恆。
這位時尚界的傳奇大師,用他的黑色語言,將日常的平凡昇華為藝術的極致。從面對疑惑到對世界的憤怒,他將生命的複雜情感注入每一件設計,創造出一種無性別、無色彩的服裝哲學。黑色,不僅是他的標誌,更是他對生命的深刻理解——一種低調的抵抗,一種剋制的尊重。
《時尚芭莎》主題刊2025年第一期,Green BAZAAR邀請山本耀司登上封面,獨家採訪並拍攝了他。不只是因為他是時尚與藝術的極致創造者,更是因為他用自己的每一天,詮釋了什麼是生命的永恆與日常。
採訪其實是在2024年秋末的巴黎,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大西洋吹來的風將城市帶入了穿風衣的季節。
巴黎市政廳外擠滿穿著全身黑色的衣服的人們,像一團黑色的火球,湧向金碧輝煌的殿堂,一時間,讓人感到一種肅穆而莊嚴的宗教感。水晶吊燈隨著鼓點晃動,巨大的光影如無形的手掌指揮著大廳的氣氛。音樂結束,大秀落幕,眾人起身。山本耀司走向舞臺中央,一如既往地戴著他的氈帽,穿著黑色套裝、黑色筒靴。他深深鞠了一個躬,掌聲經久不息。
他慢慢離場。
黑色成為山本耀司的語言並非偶然。
Yohji Yamamoto 2025春夏系列後臺
山本耀司4歲時,父親離家參加太平洋戰爭,之後再也沒有回來。年幼的山本耀司隨母親長大,他成了某種“異類”,提問任何關於父親的話題是被禁止的。“爸爸去哪兒了?”,每每至此,母親便會異常憤怒。沒有父親的痛苦成了山本耀司的某種底色,他厭惡戰爭,討厭人類,他說:“人類是可恨的”。 
大學從法律系畢業後,對於“到底想成為誰”山本耀司一度很迷茫,他的清單裡有:音樂家、樂器演奏家、畫家……服裝設計師這個職業還從未出現在他的人生清單。
離開學校後,他到裁縫店給母親幫忙,一干就是七年。這間小小的裁縫店是過去二十多年家裡的收入來源,母親為此傾入所有心血。社會變遷,人們對於身份認同的焦慮瀰漫,對自己文化的迷失也在裁縫店得以體現。那時候,女士們拿著美國雜誌裡剪下來的圖片做衣服,裁縫店門口絡繹不絕,要求山本耀司做一模一樣的A字裙,那些凸顯著女性身材性感特徵的樣式,那些喧鬧的流蘇、盛開的花朵、精緻的蕾絲在山本耀司的手裡流轉。
Yohji Yamamoto 2025春夏系列後臺
回憶起那段日子,他說:“簡直不可思議,無法想象我做了那麼多年那樣的裙子。” 他決心創造不一樣,找到自己的語言。
創造之路並非一帆風順,最初的西服定製並未取得成功,直到後來的雨衣系列。有一天一位女士購買了一件雨衣,對山本耀司說:“You will be big”。這句話就像一縷光,穿過了黑暗。在困難時候得到陌生人的認可是莫大的幸事,山本耀司決心開闢一條真正屬於自己的路:無性別、無色彩,一種包裹身體的服裝。
剛開始,這種風格可以說是完全反潮流、反主流的,在追求誇張的造型、大墊肩、閃鑽、流蘇的八十年代,時尚界有人為之大驚失色。談到黑色和無性別穿著的變遷,山本耀司說:它們從非主流變成了後來的潮流、又變成了現在的主流。反而讓他有些意外。
黑色是低調的語言,是對外界事物強烈的抵抗和刻意保持的距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並不想引起誰的注意,這種冷靜、剋制在山本耀司的解讀裡是一種人與人之間互相的尊重:“我穿著我的衣服,並不是想要去奪取誰的目光和在意,也不會因此去影響別人。”
“我不煩你,但你也別來煩我。”
2024年9月末的秀後現場,我們與山本耀司先生有過簡短的交談,當季的設計除了標誌性的黑色以外,還出現了大量的紅色,以及材料拼貼,包括蕾絲花邊,半透明面料等,好像打造出了一個仙境。山本耀司說因為最近他的靈感發生了改變。
Yohji Yamamoto  2025春夏系列後臺
在上一季中,山本耀司從畢加索的立體主義繪畫中得到啟發,使用大量裁剪和拼接,創造了一個抽象的世界。衣服如建築般存在,無法忽視。這一季他迴歸簡單的線條,沒有了精心設計的對角線和工整的縫紉,隨性、任性地拼接,試圖找到像孩子那樣創造的快樂。
他解釋到:在經歷了五十多年堅持不懈的創作後,技藝已經非常嫻熟,但是做出簡單的東西開始變得困難。他發現孩子的繪畫引人注目、充滿魅力,他想做出孩子一樣的東西,甚至讓它看上去有些幼稚。簡單的弧線、凌亂自由的拼接讓他感到滿足。
時裝大師開始羨慕小孩子,無拘無束的創造充滿未知的力量。正如很多藝術家,創作的歷程從簡單到複雜,又會從複雜變回簡單。
也許這可以解釋為什麼現在我們正處在一個追求極簡的時代,無論服裝還是生活方式。
Yohji Yamamoto POUR HOMME 2025春夏系列後臺
在山本耀司的創作裡,不追求完美也是一個鮮明的標籤。山本耀司曾經說過:“創造即破壞”。破壞意味著意外,一種偶然性,創造發生意外的可能,真正的創造可能就誕生了。他從不為追求完美的人設計衣服,完美從來都是一種個性化的想象。那些材料拼接,看似支離破碎,卻異常強大,像一個脆弱又無堅不摧的女人的鎧甲。
完美是醜陋的。在人創造的事物中,他需要看見疤痕、失序和扭曲。
2024年10月初,我們在Yohji Yamamoto品牌巴黎總部與山本耀司先生再次見面,並進行了一次深度採訪。一棟標誌性的奧斯曼小樓坐落在蓬皮杜藝術中心旁,採訪時先生手上的煙緩緩升起,整個空間彷彿一間廟宇。
那天的巴黎,像往常一樣多雲有雨,氣溫驟降到五度。山本耀司依舊身穿黑色西裝,戴著帽子,身形消瘦,眼神中閃著光芒。先生讓我坐得近一點,因為他的聲音很輕。他問我介不介意他抽菸,我說不介意。他坐在我對面,抽了三支菸。
光線從一個特別的角度照在他臉上,因帽簷而半明半暗。煙霧繚繞在他面前,他的臉一會兒模糊,一會兒又清晰。在他緩慢的呼吸中,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我注視著他,覺得這一刻是如此永恆。
山本耀司是執著的,五十多年間不間斷的創作,對自我要求極高,他的高要求不是系列的完美,是求“新”。他要求自己每一年要做出新的東西,為此他也痛苦。他只有不停地嘗試、嘗試、嘗試,使自己達到某種狀態,直到某個元素出現。所以很多時候他不會去解釋元素意義為何,他說:“只是試到某個時候它恰巧出現了”。
五十多年的創作,是五十多年中的每一天,創作也絕不再只是依靠靈光乍現,是身體力行地重複、是精神上的鬥爭、是信念感。追求原創、追求極致,是他存在的方式。
他承認自己是固執的,他說:“沒有任何人逼迫我做新的東西,是我自己逼迫我自己,我不為了買它的人創作,這一切都是自我的原因。” 
那個痛恨人類的自己也從未消散。從小對社會的不公便會感到憤怒,他聲稱還好成為了設計師,找到了服裝這個表達憤怒的機會。憤怒需要不停地用創造力去填滿,所以創造成了日常。
在採訪中,山本耀司特意要求不要用“時尚”(fashion)這個詞語來形容他,重複說著他仍然想做一名音樂家、畫家。服裝設計師這個身份對他來說不夠深刻,也許這個身份還不是藝術家,所以他選擇Dressmaker(製衣師)這個詞來重構自己。末了,他摸摸頭,說Multi Creator最好,多元創造者。
穿越了長達五十多年的光景和創作,山本耀司還在尋找一個準確的詞彙形容自己的身份。他刻意和如今的時尚保持距離,現在的時尚品牌已經失去了創作的原始動力和能力。
“我不跟著主流走,我正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一條黑暗的路,安靜且舒適,如果我跟著主流走,我將不復存在。”  
幾十年來,山本耀司用黑色剪裁顛覆時尚,用破壞與新生定義完美。在巴黎的獨家專訪中,他對Green BAZAAR說:“我不喜歡‘Fashion’這個詞”,“我不為追求完美的人做衣服”。
GB = Green BAZAAR
YY = 山本耀司 Yohji Yamamoto
GB
你的設計風格一直以黑色、非結構化剪裁和不對稱設計為標誌,對你來說,在這幾十年的設計和創作生涯中,黑色對你和你的設計的意義是否有所改變?
YY
我剛剛開始進行創作的時候,黑色在那個年代代表著一些並非快樂的場景而現在變成了流行,受歡迎的顏色。
那時候我在學校學習,同時在我媽媽的裁縫店幫忙,顧客總是拿著歐洲或者美國的時尚雜誌,指著上面五顏六色的性感連衣裙,告訴我要做一模一樣的東西給她們。我自問:“真的嗎?”大約五到六年的時間,我為女士們裁裁剪剪那些性感服飾,多悲哀啊! 那時候我開始想用男士裁剪為女性做衣服,我想做一個自己的品牌。
當時沒有人理解我的設計。最初我做西服,並不成功。我知道我要做獨特的東西。於是我開始做雨衣系列,終於有一天有一位年長的女士,她買了雨衣,然後對我說:“You will be big”。
GB
所以黑色成為永恆與經典之前,經歷了漫長的社會變革?
YY
從17、18世紀的宮廷服飾開始,男性就對女性穿著提出嚴苛的要求,簡單來說就是凸顯著女性身材性感特徵的審美。一直到二十世紀都如此。我痛恨這一切。我開始用男士西服的裁剪為女性製作衣服,我不停的嘗試,可能唯一的timeless是不停地創造。
當時美國的文化、西方的文化迅速佔領日本,人們對服裝的想象是非常女性化、風姿卓越、性感的風格。我討厭這一切。當我看向人們,太多的顏色、太多的花朵,它們擾亂我的視線,也擾亂我的思緒。
我意識到一件事,如果我做衣服,就要是白色、黑色和灰色,一種不去故意吸引別人眼球的色彩。後來黑色以及我的設計那麼受歡迎,我真的很驚訝。
GB
你創造了永恆的設計,但你的另一面是不是“新生”?“新生”對你來說又代表什麼?
YY
破壞意味著偶然性。在這一季2025春夏設計裡,我試圖透過製造“破壞”來創造“偶然”,創造可能,然後讓它發生。
Yohji Yamamoto POUR HOMME 2025春夏系列後臺
GB
你如何看待自己近年來設計中的變化?這些變化是否是你設計哲學與生活哲學的某種碰撞與轉折?
YY
整個創作的過程非常困難。我忘了上次是否和你提過,我試圖創造孩童般的東西,這正是困難所在。就算技藝登峰造極的藝術家,也會有想要回歸童真的時刻,試圖做一些看似“幼稚”的東西。
畢加索,對,他嘗試畫出孩子般的弧線,在幾十年的創作之後,這些簡單的弧線讓他感到驚奇和滿足。他花了四十年的時間畫出孩子畫的東西。孩子的畫是那麼溫暖、迷人。幾十年的訓練以後,手藝已經很嫻熟,但是什麼樣的新的想法來讓自己感到滿足,這是我創作前思考的。我上一季2024-25秋冬系列的設計靈感就來自畢加索、立體主義、建築一般的東西。這一季我想打破這些線條,做出“幼稚”的東西。
GB
這種轉折也意味著不可預期,甚至是不完美?
YY
這個“不完美”完美地定義了我理解的“完美”。我想向人們展現的正是如此——我不為追求完美的人做衣服。就像很多年前我來到巴黎,我也這樣告訴人們,他們大為震驚,過去如此,現在如此,並未改變。
GB
你的一生不僅影響了很多年輕服裝設計師,也影響了建築設計師、藝術家、文學家、音樂人,每個追求獨特風格的創作者都想成為你,而你是如何在一個又一個潮流迭代中保持自我的?
YY
今天的時尚太無聊了,因為大部分時尚品牌已經失去了創造服裝的原始動力和能力。
我已經不停地創作了四十年,這是我的思維和創作模式,你可以說這是相當固執的。每一次我都逼迫自己做新的東西,不是為了買它的人,而是一個很自我的原因。我不停地嘗試、嘗試,為了達到極致的狀態,做出新的東西。
這是我存在的方式——挑戰一些我沒做過的東西,新的東西。
GB
時尚設計師的標籤對你意味著什麼?
YY
當我從大學畢業以後,我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我想做音樂家、畫家,很多選擇,但是我從來想過會成為時尚設計師。順便說一下,我不喜歡“時尚”這個詞。我覺得摩登(Mode)更好。我想做音樂家、樂器演奏家,直到現在,我仍然是這麼想的。時尚設計師這個身份聽上去有些輕浮,我想成為的是多元創造者(multi-creator),不僅僅是時尚,而是不同形式的藝術家。
Buyer(買家)太多了,他們逼得我前進。
Yohji Yamamoto POUR HOMME 2025春夏系列後臺
GB
在你眼中,時尚的未來會走向何方,發生什麼轉折?
YY
時尚的未來?我不知道。我不想未來的事,只想今天和明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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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尚芭莎》主題刊2025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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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鳴謝:YOHJI YAMAMOTO Inc.
總策劃:徐寧
編輯:胡藝凡
人物撰文:張謙
顧問:王曉燕
人物攝影:馮海
影片攝像:田野&坤
後期:威廉
統籌:卓曦
設計:張曉晨
編輯助理:王芷蔚、彭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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