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樓市兜兜轉轉,企業命運起起伏伏,老百姓資產漲漲跌跌,大家的得到和失去,有時靠個人奮鬥,但歸根結底,都得要靠天吃飯,無人能免。

配圖 | 《安家》劇照

2021年,年關將近,廣州的冬天卻依舊暖和,不見肅殺。得知林越死訊的那個晚上,我正在酒桌上推杯換盞。我父親說,女孩子要麼不上酒桌,上了酒桌、舉了酒杯,便也成了席上的一道菜,可是人世間的眾多萬不得已,其實說白了就是四個字——“生計所迫”,尤其是對於普通背景出身的年輕人更是如此。
現在,我在一家傳統企業任職PR經理,媒體要伺候好,客戶也得伺候好,我不喝,誰喝。觥籌交錯之際,之前我所就職的那家地產500強16屆管培生群裡,突然炸了鍋。離職3年,這個群我之前一直是設定免打擾的,可是無端被圈,還是讓我忍不住點了進去。在群公告裡,前同事們公佈了林越的死訊,並鼓勵大家積極捐款,眾籌幫助他的家人辦好葬禮,安頓後事。
說不清悲傷還是麻木,飛速瀏覽完群裡的訊息,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領導讓我倒酒,也是機械地拿起分酒器,往客戶酒杯裡直倒,茫然間灑了客戶一褲子,罕見的失態後,我黯然離席,飄飄搖搖走在回家的路上,清冷的月光灑在人來人往的路上,像是灑上了一層鹽。
在廣州市公安局水上分局,從警方調取的監控影片裡,大家看到了林越跳入珠江的揪心畫面:23時24分,他戴著口罩從廣州獵德地鐵站走出,兩點出現在獵德大橋上,2:58分,他爬上獵德大橋橋欄,沒有任何猶豫,縱身一跳,消逝於茫茫夜色。

儘管早已離開前司,但關於林越的記憶依舊深深地烙印在我腦海中。
我很難忘記他。
2016年,中國房地產狂飆突進,乘著時代的浪潮,我們前東家躍升世界500強,在全國範圍內瘋狂拿地。驚人的土地儲備與開發,意味著大量的招人。當時,頂著世界500強的名頭,前司總部招聘的管培生幾乎都是985。
那時的地產校園招聘專場,臺上,地產HR們丟擲包吃、包住、包班車的“三包福利”,勾勒出“一年買車、五年買房”的光明前景。臺下,一堆畢業生心馳神往,蠢蠢欲動。
我和林越以及其他20名應屆生便是在這個時候,從千軍萬馬中殺出重圍,入選前司營銷品牌中心的管培生,成了見證前司“最後輝煌”的末代地產人。
當時,我們每個人都是躊躇滿志,彷彿即將踏上一條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道路。結果,入職第一天,我就蒙了——前老闆是個體育迷,全公司上下都有著濃厚的運動文化,入職當天,我們就被公司拉去一個偏遠地方拉練。我還沒來得及去宿舍,拎著兩個大行李箱,艱難地往班車上擠,一個高個子男生,話也不說,直接幫我拎了上去。對他道謝,他也是靦腆一笑。在自我介紹環節中,我得知他的名字——林越。
在入職培訓會上,我們的領導同時也是分管地產營銷中心的副總裁問我們,為什麼要選擇房地產。在座的大多數人,比如我,都是為了儘快實現財富自由。
作為一個小鎮做題家,在進前司之前,我的人生可謂是順風順水——我是小齡生,5歲進入全鎮最好的小學,11歲考入全市最好的中學,17歲考上全省最好的大學,21歲重點985本科畢業,唯一的遺憾是家裡人投資失敗,虧空太多。為彌補虧空,畢業後,我選擇進入當時薪酬待遇僅次於網際網路和金融的房企。畢竟,房地產作為高週轉的行業,雖是出了名的“血汗工廠”,但也能讓我們獲得同齡人中相對優厚的待遇。
我們中的另外一些人則認為房地產鍛鍊人,更何況這家號稱“宇宙第一”的房企,在這裡工作過,能為將來的職業履歷增添光彩的一筆——這個想法在當時聽起來理所當然,可後來的我們怎麼也沒有想到,前司的工作經歷卻成為我們一輩子想要抹去的汙點。
只有輪到林越時,這個大男孩有些害羞地說:“我希望在百度地圖上,看到自己開發的專案。”這讓在場所有人包括培訓我們的副總裁都吃了一驚。
林越的出發點聽起來浪漫得不切實際,而他卻是我們之中家境最為普通的一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貧困。他出生於重慶的一個小村莊,家裡全部收成都靠老實巴交的農民父母苦苦支撐。
他的窘迫幾乎是顯而易見的。入職後,公司包吃住,他便幾乎不下館子。公司包班車,但班車為了避開早高峰,發車時間通常早得可怕,7點便要到達乘車點。為此,他每天早早起床,不敢多睡,平日上班就穿工裝,週末休息,也是穿公司發的文化衫。廣州天熱,幾件文化衫洗來洗去,皺皺巴巴,不成樣子。
他同屋的校招生是來自上海的薛志剛。據薛志剛後來回憶說,當時,他嫌文化衫醜要丟掉,林越見了說:“你不要,別浪費東西,不如賣給我吧。不過,你可以便宜點嗎?”
“你不是也有嗎?”薛志剛反問。
林越說:“純棉的吸汗,我可以寄給我爸穿。”
薛志剛直接拿給了他,分文未收。大家知道林越經濟上窘迫,後來團建群收款時,都會自願分擔掉他的那一份。幾次下來,林越便再也不參加類似的活動了。

與卑微的家庭相比,工作上,林越卻是我們當中最早拔尖的一個。
由於寫得一手的好文章,再加上專業對口,入職不久,他便開始負責時任總經理方靜各類場合的致辭稿、發言稿的撰寫工作。方靜作為當時總部營銷品牌中心最年輕的女領導,也是出了名的“鐵娘子”,工作起來不要命,對工作的要求也是嚴格到了極致。新聞稿或公開場合的發言PR稿通常精準到標點符號,一篇新聞稿,經常要改個二三十遍,加班到十一二點更是家常便飯,以至於林越成了我們那一屆下班最晚的人。
由於任勞任怨,踏實肯幹,方靜對林越的信任與日俱增。大家都看得出來,領導想栽培他,在我們同期入職的校招生還在擔心如何度過半年的試用期時,他卻已經成了領導眼中的香餑餑,以至於很多同屆的校招生對他都頗有微詞,戲稱他為“最接近權力中心的男人”。
然而,“拼命三郎”如他,卻在當年十月份的全員營銷總結大會上被當眾批評了。原因很簡單,他過於愛惜自己的羽毛。
公司當時倡導“全民銷售,人人中介”,鼓勵全體員工向自己身邊的親朋好友推薦房子,一套房子至少有一個點的佣金,也就是說一套價值100萬的房子,至少有1萬的佣金。
在那個樓市上行的年代,大家都堅信房子才是升值的硬通貨。自1992年以來,中國房地產龍門陡開,野蠻生長,水大魚大,尤其是在我的家鄉那個新二線小城市,買房熱潮經久不息。而我前司在我家鄉大舉拿地,開發的樓盤幾乎都在市中心等核心地段,可謂是一房難求。
知道我是總部的校招生後,一些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親戚都湧入我家,託我找關係買房,我的指標很快便完成了,一下子輕輕鬆鬆賣出去5套。但畢竟是家裡人,佣金也沒好意思收,幾乎是如數退回。因為指標完成情況突出,那個月,我拿到超過預期的績效獎金,開心極了。
與此同時,因為幫助親戚朋友們買到了房,我“為人仗義、肯幫忙”的好口碑也在親朋好友圈子裡廣為流傳。聽我父母說,那陣子,親朋好友們都教育自家的孩子,要向我好好學習考上重點985,將來才能發達。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更厲害的是林越的室友薛志剛。這個圓圓的臉上,長著圓圓酒窩的上海男孩,家境中產,據說他媽媽一場麻將下來,牌桌上談笑間直接幫他推薦出了3套房子,就連他的大學輔導員也從他這裡買了一套。作為剛入職一年的校招生,那個月,他以個人推薦11套房的亮眼成績在全員大會上受到方靜的隆重表彰。
相比較於我們的輕輕鬆鬆,“妙筆生花”的林越卻犯了難,他生活裡安靜得有些內向,用現在的話來說,是個不折不扣的I人,這樣的人讓他去向身邊的人推銷,簡直是“趕鴨子上架—難呀”。
一向對他器重有加的方靜頓時翻臉不認人,直接在全員大會當眾對他奪命追問:“別人都能賣,怎麼你就賣不出”,“這都做不好,怎麼配在總部營銷中心混?”“自己房子都賣不出,以後怎麼操盤?”“年輕人怎麼這麼不能吃苦?”“放不下面子怎麼做大事?”……
薄薄的紅唇上下翻飛,如犀利的刀鋒,將少年初入社會的自尊擊得粉碎。當時剛出校門的我們眼見這個陣仗都有點嚇住了,一直都是尖子生的林越更是臉都紅到了耳朵根。

愛之深則責之切,儘管罵歸罵,考慮到業務能力突出,為人踏實肯幹,那時,方靜還沒有完全放棄林越,一些私人的活兒,也刻意安排給他。比如,讓他幫忙接小孩子放學,讓他下班陪她一起應酬客戶,一起參加其他領導的健身局。明眼人都知道,這是領導想鍛鍊他,讓他變得世故、變得圓滑,更能在這個社會上游刃有餘。
可是林越卻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藉口推辭,比如,說自己不會開車不能幫忙接送小孩,自己不喝酒不能應酬客戶,自已要改稿子沒辦法赴約。
他一次次拋掉的橄欖枝,卻被別人視若珍寶,他室友薛志剛便是其中之一。林越一次次拒絕後,薛志剛主動請纓每週陪領導打網球、打高爾夫,接領導的小孩放學,並在幫忙接送時安排好晚飯,領導要出差,更是早早地幫領導準備好酒店並做好行程規劃。
再也比如我,入職一年後,我很快學會了在陪客戶的飯局中化著精緻的淡妝,尤其是對男性客戶,用一種無知略帶崇拜的眼神注視著對方,並適當地丟擲讚美的恭維之辭。用方靜的話來說,“接待客戶,要讓對方像洗了一個熱水澡一樣熨帖。”
曾經在接待一位大客戶時,對方有著獨特的信仰,當著我的面,掏出打火機點燃後,把手指伸了進去,問我,“你覺得我疼嗎?”
這可為難住了我,我說:“您面不改色,應該不疼吧?”
結果他說:“我疼!但是因為我的‘信仰’,我能忍!”
隨後,整個飯桌上充斥著各種麻衣相術、“民間科學”,包括我在內的一堆重點高校的畢業生們還時不時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沒辦法,畢竟家裡的親戚朋友有限,熟人資源總有用盡的一天,但業績完成率越高,下次的指標也會水漲船高,我不得不開拓新的資源。我沒有資源,但是我聽話,聽領導的話,就會有新的好處。
英文裡有個詞語叫“social climber”,指的是抓住一切機會向上爬的人,那些林越丟掉的機會,被無數個像我以及薛志剛這樣的年輕人撿起來了。剛畢業的時候,我本以為多多少少能幹些改變世界的事兒,在來到房地產在賺錢的同時,也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站著也能把錢賺了。後來,為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為了親朋好友讚許的目光,為了人際交往間的虛榮,我逐漸走向了隱忍,隱忍最後又成了習慣。

不同於我的艱難維持,薛志剛的人脈資源好像永遠不會枯竭,每次“全民營銷”他都是遙遙領先。說起來,薛志剛也算得上是我的“貴人”了,能賺錢的人大多數學都比較好,他正是其中一個。
在我們前司一直以來流行著一種“分期購房”的政策,簡言之,一套房子可分期購買,購房3天內交房款5%,6個月內交10%,剩下的房款每階段按照不同的比例付款,直至自下定日期起24個月內交齊全部。
重點來了,房地產行業對資金要求很高,尤其鼓勵買房者提前付款。因此,若是分期買房人在規定日期前,進行提前付款,則可享受總房價8%左右的提前還款優惠。
政策的本意是透過分期付款緩解購房者資金壓力,可這很快便成為員工套利的方式。例如,一套市場價100萬的房子,員工以首期款為10萬先行下定內部鎖定房源,剩下90萬分期兩年付清,之後員工透過中介或者樓盤置業顧問,幫忙物色全款客戶。若在規定繳款期內找到全款客戶,將房子以100萬或者其他價格賣給客戶,員工則可以用客戶方付款的100萬提前還款,相當客戶付款100萬,房子實際價格92萬,中間8萬的提前還款“差價”便成為員工淨收入。
高收益的同時也帶來了高風險。樓市上行的年代,普通的樓盤快則一個月,慢則半年都能找到全款客戶,資金的投資回報率可以達到50%以上,尤其是對於那些“紅盤”,一房難求,全款買房的大有人在,回報週期更快。可如果市場遇冷,兩年內沒有找到全款客戶,則員工需要自己付完全款,否則前期的投入的首期款將視為“撻定”(指的是購房人交了購房定金之後違約不買,開發商通知購房人定金已經沒收,所選房源另行出售),血本無歸。
對於房子這種資金密集的投資,光是10%的首期款便需要龐大的資金投入,況且還有找不到全款客戶的風險。因此,熟悉的“玩家們”經常組隊共同投資,降低個人的資金投入,也分攤了風險。
當年,前司奉行“中央集權制”,總部一家獨大,具備最終話事權。地方分公司大到樓盤的價格制定,小到廣告投放金額審批,諸多事宜都要經由總部對接人彙報給總經理裁定。考慮到崗位性質特殊,總部對接人全部由公司自己培養的校招生擔任,像極了皇帝身邊的太監。
雖然太監級別低,有了皇帝的光環加持,便是地區營銷總經理這種“封疆大吏”也得畏懼三分。而我對接的便是蘇州地區,由於經常出差蘇州,參與定價調研。因此,當時我跟蘇州各個專案的樓盤負責人都比較熟悉,這也使我很快成了薛志剛的目標。

2019年,春節剛復工不久,平日裡交集不多的薛志剛突然約我去天河城吃飯,而我也想打聽他長年蟬聯銷冠的秘密,便應約前往。到了,我才發現是那家出名的牛排館——出了名的好吃,也是出了名的貴,以至於手上不拎一個奢侈品包包進去,都有些底氣不足。
我來的時候,薛志剛已經到了一陣子了,一身低調的Ralph Lauren的Polo衫,但是笑起來酒窩加上虎牙卻又充滿少年氣。一開始,我們只是聊些公司的八卦,可是大家都清楚,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杯金湯力下肚,很快便是一股淡淡的回甘湧上,像他的話一樣令人上頭,他單刀直入,“你想不想掙錢?”
“掙錢誰不想,但關鍵是怎麼賺”,當時的我還不清楚內部購房、提前還款這些事,他仔細給我解釋一番後,我突然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我想投資蘇州的房子。”那瞬間,我突然間明白了這頓飯的含義,原來這是一場“入夥飯”——他看中了我對接專案的房子,可毫無投資經驗的我,還是猶豫了。首期款誰來出?萬一找不到全款客戶怎麼辦?萬一我們投資的房子賣不出去怎麼辦……一系列問題橫亙在我面前。
薛志剛意識到我的猶豫並一一解答。房源我來選,因為我是地區對接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哪個樓盤好,樓盤裡哪套房源好。選定房源後,他來付首期款,但我得動用關係和交情,讓樓盤負責人授意銷售找尋全款客戶,並優先出售我們的房源。簡而言之,他相當於資金入股,而我相當於勞務入股。
可畢竟從未嘗試,我還是有點遲疑,薛志剛笑了笑說:“沒啥擔心的啊,公司是鼓勵員工投資的。你想呀,我們提前下定再找全款客戶接手,本質上是幫公司找到了全款客戶,也加速了回款。至於客戶那裡,從員工手上買到的都是優質房源,長期來看都是升值空間巨大的,這是一場三方都贏的局,公司、員工、客戶,各有所得。”
我當時不免心動了:“預估利潤能有多少?”
“蘇州樓市火爆,行情好,這套房子總價300萬左右,如果一個月出貨的話,佣金加上提前還款獎勵預計利潤24萬,你我各7萬,剩下的10萬歸資方?”
“資方?你不是說首期款你出嗎?”
“倒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你出個兩萬。主要是看個誠意,等房子賣了,原路退還給你。”
這哪是誠意金啊,分明是怕我中途下車交的擔保金,但他卻給了我一個無法拒絕的誘惑,畢竟一個月淨賺7萬,而我當時一個月的薪水不過才1萬出頭。
“如果地區負責人不買我的賬,不優先幫我出貨怎麼辦?”
見我還是有些猶豫,薛志剛使出了殺手鐧,“資方會出面,畢竟她是大股東。但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讓她出面。畢竟,她是一個愛惜羽毛的人。我們讓她出面,也是我們底下人辦事不力。”
那一瞬間,我大概猜出了所謂的“資方”是誰,也明白了為何薛志剛為何可以一直蟬聯銷冠。畢竟,人脈總有用盡的一天,而自己買就不一樣了。
我終究還是答應了他,尤其是知道方靜這張底牌後。很多時候,底牌的存在的意義不在於用不用得上,而在於知道底牌的存在,便有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但我還是有很多疑問:“你這麼拼是為了什麼,如果說我是為了錢,你家境這麼好,你是為了什麼。”
他哈哈一笑說:“錢這種東西,再多也不嫌多。不過,從大到小,我也確實習慣了成功吧。”
離職之後,我才從別的同事的敘述裡得知。其實,當年薛志剛手頭已經“投資”了20多套房子。剛賺的錢,就被他迫不及待地投到下一套房子裡。他是個聰明人,房地產高週轉的一套,被他玩得明明白白。
這套房子比我想象中出得更快。跟地區負責人暗示了這是我投資的房子後,興許是考慮到以後總經理畢竟天高皇帝遠,以後大小事情還要跟我打交道,便跟銷售那邊授意,優先幫我出貨,同時也得益於蘇州地區火熱的市場行情,一週內,房子便出貨了。
一週賺7萬,那一刻,我感覺整個人像根羽毛,輕盈得能夠飛上天。

賺錢就像賭博,贏或輸都容易讓人上頭。當時,部門裡管一起投資買房叫做“開火車”,而薛志剛的火車越開越長,車上的人也越來越多。大家都迫切地希望被他選中,登上他的小火車,每個跟著他賺到錢的人都唯他馬首是瞻。唯獨,林越是特立獨行。
林越對接的是樓市火爆的浙江溫州地區,他和薛志剛又是室友的關係,薛志剛一定跟他說過“開火車”的事情,可奇怪的是,我們一起上車的人中卻從來沒有他。
對於這個問題,我問過薛志剛多次,他都是顧左右而言他,直到有次大家都想投資溫州地區,薛志剛不得不向林越發出最後的邀請。
他們之間聊了什麼,我們至今不得而知。薛志剛回來時,嘆了口氣說,林越堅持“不炒房”。
在一個集體上車狂飆的環境下,他的特立獨行,對於眾人來說,是背叛,也是種蔑視。多次不合作後,在一次部門的人事變動中,林越被調入最邊緣的職能組,不擔任地區公司對接人一職,而他這個人也逐漸從我們的視野中淡出。
風起時,豬都能上天,大家都以為這種高歌猛進的日子會一直延續下去。但很快,2020年8月“三條紅線”落地,要求“剔除預收款後的資產負債率大於70%,淨負債率大於100%,現金短債比小於1倍不得融資”。融資一下收緊,房地產企業藉助高槓杆進行快速擴張的時代,走向終結,再疊加疫情危機、市場下行,一系列風波接踵而至,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段時間,投資房子的出貨週期越來越長,很多房子壓根找不到客戶,更別提全款客戶了。房子賣不出去後,所有車上的人要麼得付完房子的全款;要麼便是“撻定”,一旦撻定,那麼所有人集資的首付款便再也拿不回來了,一夜之間車上所有人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惴惴不安。
大家的壓力都給到了薛志剛,當他帶著大家賺錢的時候,人人爭著要上他的“小火車”,彷彿未來“錢途”一片光明,可停運的瞬間,司機卻被公開處刑——人人都想要賺錢,人人卻都不想承擔風險。
相比較我們的焦慮,沒有上車的林越此時卻成了大家羨慕的物件,甚至不少同屆的投資太多,虧空巨大,打起了向林越借錢的主意。

正當員工人心惶惶的時候,前司推出一款理財產品,年化收益高達10%,並鼓勵員工積極跟投——相當於公司給員工借錢,並支付高額利息。儘管市場行情下行,但作為頭部房企,所有人都覺得我們是“大而不倒”,相信地產週期輪迴後還會迎來上行,不少員工都進行了理財跟投。
本以為是自願購買,可到了後期,理財是直接給全員下考核購買的,領導責任制,不購買就要扣績效,甚至辭退。各部門各地區公司下任務、下考核、搞排名,表揚先進,批評落後,公司領導,中層甚至員工無一倖免。
其實年化率如此之高,高得像個騙局,稍微冷靜一點都會發現其中的不合理之處,可是當年在所謂的“大而不倒”,在高利率的蠱惑下,每個人都腦袋一熱往前衝。在最後的全員大會上,總經理方靜的話擲地有聲,“房地產是國民經濟支柱產業,我們又是頭部房企,現在政策只是一時收緊,總有放開的一天。等到穿越週期,公司一定不會忘記每一個危難期間,共克時艱的員工,就像川端康成說的,‘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我們有理由相信,當低谷期過去,一切都會變好。”
這一次我沒有跟投,很簡單,實在拿不出任何錢了。習慣了高速車,誰還想踏實賺錢呢,房子裡賺的錢又進了房子裡,至今沒有拿回。而我實在不能放下臉面到處借錢,更何況,多次出貨不成功,我實在沒勇氣、沒有信心去進行新一輪的投資。
這時,已經被打入冷宮的林越,又重新被人記起來。因為工作能力突出,已經升任中層的薛志剛也揹著重重的理財指標,他又一次約談了林越,強求抑或自願。據說,這次林越上車了。他們聊完後,薛志剛是面露喜色的,畢竟不炒房是林越的底線,但是投資理財並不違反他的原則,而他畢竟是差錢的。
不同的是,這次我下了船。由於多次拒絕購買理財,我多次考評中績效被判定為不合格。沒過多久,我便主動離職了。

2022年年初,在我離職後沒多久,前司便暴雷了,所有理財無法按原標準兌付,淪為泡影。前司暴雷時,所有旗下開發的樓盤都蒙上了爛尾的危機,一個個金碧輝煌的售樓部裡,滿眼都是鮮紅的維權橫幅。
而當初那些找我買房的人一下子成了苦主,哭訴著所謂被我“誘導”買房的經歷。於是乎,在受害者的謠言裡,我“因為推薦房子賺了大錢,肥了自己,坑了他們”,“一個985畢業的高材生,好的不學,坑蒙拐騙學害人”……之前推薦的時候有多痛快,現在面對親朋好友的詰問時就有多尷尬。
我從“全村的驕傲”變成了“全村的罪人”,那些投資賺來的快錢也在一輪輪脫軌停開的“火車”中淪為泡影。後來3年,我都沒有回去過年,我搬到深圳,在一個新的城市重新出發,那段時間我的家人有過不解,有過爭吵,但更多是擔憂。他們多次往返廣東,節衣縮食,無怨無悔地幫我承擔起房租和生活費,換得我重新出發的機會。

暴雷之後,方靜因為用公司保交樓的資金兌付自己的理財投資,直接被公司發現並舉報,很快便鋃鐺入獄。
在方靜出事之前的一個月,薛志剛在一個尋常的下班時間,跟大家說了再見,甚至他常穿的一套Armani還掛在辦公室的衣櫃裡,然後整個人人間蒸發了。據說,他是連夜從香港去了加拿大,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他消失後,我們不少同屆的校招生都收到過其他同事甚至很多陌生“金融公司”的電話,大家無所不用其極地想找到他,更有甚者為了追回投資款,將他和方靜的頭像P到色情圖片上,做成小卡片滿公司亂髮,並滿世界打聽他家人的地址及電話。牆倒眾人推,作為薛志剛的室友,林越是唯一一個沒有在他消失後,對他評頭論足的人。
很多人迅速撤離,也有很多人選擇了“堅守”,抑或是不得不堅守,因為投資房子、投資理財數額過多,擔心離職後徹底無法兌現,哪怕工資停發,也要留守崗位。
也有人是無法面對外面的世界,前司這段經歷成了我們難以抹去的汙點,同時大量地產人湧入就業市場,供大於求,哪怕學歷再過光鮮,我們中的很多人在求職中屢屢碰壁。不少人選擇跳槽去別的地產公司,結果地產公司接二連三暴雷,自己也成了“行業冥燈”。
林越是我們當中一直堅持到最後的,有人說他借錢投資了公司理財;也有人說他沒有購買理財,是他自己很早就炒股,股票投資失利,還有人說他是抑鬱症……同事3年,我們中沒有一個人真正瞭解過他。聽他後來的室友說,他曾借了對方2000塊錢,說是家裡有急用,但在出事前一週,還清了這筆錢,他是那麼安安靜靜,一直到最後也沒給任何人造成麻煩。

樓市兜兜轉轉,企業命運起起伏伏,老百姓資產漲漲跌跌,大家的得到和失去,有時靠個人奮鬥,但歸根結底,都得要靠天吃飯,無人能免。
我們一起走到一個時代的末尾,那些不堪其重的人,終究都像一片羽毛,輕輕飛出了窗外。而剩下的人當面前既定的軌道已經消失,也終將要學會在混混沌沌、跌跌撞撞中去重新建立起生活的秩序。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編輯 | 森芒 實習 | 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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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在逃翠花
輕舟已過萬重山 而今邁步從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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