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孫一初
編輯| 吳意
“不能像我老婆那樣子走”
你現在身體恢復得怎麼樣？
腿恢復得還行，臉不太好。每天拄著雙柺走，不敢使全力，還是疼。臉上很多地方（骨頭）都斷了，眉毛、臉、上頜和下巴，裝了10塊鋼板。
每天在練張口，（可）一張口鋼板會鬆動，現在就是耳朵兩邊的鋼板位移了，戳得耳朵疼。嘴張不大，就到一個半手指頭。過年時候我爸燉了排骨湯，我只能喝點湯，泡個燒餅。第二天又燉了一下，肉還是嚼不了，我用手摳掉直接放嘴裡就嚥了。
妻子出事後，你說再也不碰雜技了，怎麼又開始表演了？
這次是朋友臨時安排的，也是救場。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天都快黑了，離演出還有三個小時，說是找的演員來不了，讓我去幫忙。我說我都一年不演出了，也演不了。他說沒事，來玩一會兒，隨便演幾個動作就行，“吊車不用那麼高”。
我沒好意思拒絕，心裡想老婆走的時候，人家在那忙活了兩天。就當還人情去了。
妻子出事當時是什麼情況？
2023年4月15號，是星期天，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岳母包了韭菜雞蛋餃子。演出的地方遠，要兩個多小時，我們吃完飯簡單休息了一會兒就走，常用的道具，太空漫步裝置一直在車上放著。
我們是當晚第三個節目，10分鐘左右。最後那個高空動作，本來她手扣著我的脖子慢慢降下來腳著地就算結束，結果剛一開始（她的）手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脫落了，她說了一句“不行了”。我沒反應過來，問“啥不行了”，然後她就落下去了。我的手拴著，第一反應就是用腿去勾她，沒勾住，看著她掉下去，摔在舞臺上。我想著趕快把我放下去，但是沒想到那麼嚴重。
那段時間，把兩個孩子送到學校之後，我一個人開車到郊外，帶著餅乾在車裡待一整天不回家。只要進了家，坐在餐桌旁，躺在床上，每一個角落都能想起她。那時候我就說以後再也不登臺表演雜技了，家裡人也不讓我再演。
●張凱和妻子表演的高空雜技。講述者供圖
這個動作你們演過多少次？在你們一起演出的八年裡，出現過其他危險麼？
如果說有100場演出的話，有60場演這個節目。基本上只要場地寬裕，都會演這個動作。平時練習加表演，做了大概有上千次。沒有發生過意外，只有些磕磕碰碰的擦傷。
平時練習的高度，跟表演時的高度一樣？
院子裡練功時離地面也就一米多，表演的時候不固定，最高應該有十幾米，吊車升多高就多高，我們控制不了。
你這次登上架子有心理陰影嗎？
有，架子搭了一個星期才用。那幾天每次看到架子就會想起她，不舒服。但到了舞臺上，又不會去胡思亂想。
這次出事是因為吊繩斷了？
繩子上面介面的地方斷了。我出院的時候，安排演出的朋友去我家看望了一次，付了差不多四分之一醫藥費，五六萬，他說沒有錢了。我們沒說責任認定，我後續還要複查、拆鋼板，要花很多錢，到時候會走起訴流程。
摔下來的瞬間，你有意識嗎？
當時是有點意識的。懵了一下，記得有人在喊在說話，但是我已經幾乎睜不開眼了。就想著兩個孩子在家沒人照顧，不知道他們睡沒睡。我不能像我老婆那樣子走，孩子老人都沒見最後一面。
家裡現在的日常生活是怎樣的？
早上就隨便弄點，煮個雞蛋，吃點麵包豆漿，就晚上做一頓飯。昨天女兒在學校吃，我炒了一個我能吃的絲瓜雞蛋，再炒一個兒子吃的蘑菇炒肉。
錢很緊，這次住院我的積蓄都花完了，本來這兩天正想辦法給女兒的午託班和唱歌（興趣）班湊錢，一共兩千多，人家老師知道我出事給免了。現在還要給兒子三千多的街舞班和兩千多的午託費想辦法。
岳父岳母生氣怪我，（老婆）跟著我吃那麼多苦，還沒享福。老婆入土之後，他們就搬走不跟我們住在一起了。但我去外地（帶貨）的時候，孩子還是他們過來照顧。
你賬號現在顯示的第一條影片裡說，有些別有用心的人說你們，是指什麼？
說我故意陷害（老婆）。
你怎麼回應的？
切，有啥回應的，我要是存心害她對我有什麼好處？最苦的人不還是我，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會害怕這個輿論嗎？
肯定是委屈的，但是既然選擇了在網路上生存，就不能怕這些，有他們（黑粉）才有話題。接住這個話題，一聊就（可能）上熱搜了。
出事的流量最高
你這次演出前，已經在老家院子裡直播表演了？
是，當時很焦慮很迷茫。老婆那個事情剛發生時，有流量，一個月掙了四五萬。過了一年多，直播間沒人了，貨不好賣，一個月下來掙八九千。後來弄了雜技表演，人氣高了好多，能有幾千人。
看到了一絲絲希望，結果我出事了。在那之前有十來天，一直在直播間演，翻跟頭、爬杆子，又是爬牆的，每天活動量很大，沒有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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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1月初，張凱開始在老家院子裡表演雜技。源自網路截圖妻子去世後，直播對於你的意義是什麼？
那時候一個演出認識的朋友加入了扶持主播的工會，勸我說，兩個孩子需要照顧，正好現在也有流量，漲點粉絲，不如直播賣貨掙點生活費。產品櫥窗也是工會幫我操作。
後來粉絲說我當時太早出來直播，應該先多拍點在家照顧孩子的影片，積累點粉絲。現在後悔了。
還沒直播時，你和妻子是因為什麼開始做短影片賬號？
發一些演出影片，同行會刷到，看我們去的都是大型演出，會覺得我們節目肯定不錯。這樣有了宣傳力度，活兒就更多了。發高空雜技老是違規，點讚的有幾十個，幾年下來有了一千多個粉絲，基本都是附近的人。（流量）最好的時候，就是和我老婆一起表演。
你們一起演出能賺多少錢？
旺季一個月演出三四十場，能掙兩三萬，淡季也有十來場表演。一場下來六百塊錢，是我一個人演出的兩倍，上高空一千二三，比廠裡上班強。
這也是一個演藝公司的朋友提議的，讓我們像別人一樣，搞個搭檔，唱歌跳舞演小型節目，就像二人轉。當時演員越來越多，競爭力也大。
你妻子之前做什麼工作？
她早先在上海一家服裝廠上班，我在雜技團，是網上認識的。結婚以後，我們不想異地，就辭職去義烏跟人合夥開加工廠，給飾品上點鑽。招來的工人，嫌掙得少，陸續走了，我們投的兩萬塊也沒了。就在那邊買了個三輪車賣水餃，一個月下來六千來塊，買菜交房租之後剩三四千。
我們回到老家，當時她懷孕，我就跟著親戚做水電裝修，相當於一份兼職。後來她跟我一起演出慢慢多了，就不幹了。
她完全沒有基礎，怎麼進行高空的技巧表演？
動作是我教的，基本上沒有太吃功夫的，都是配合的動作，每天練一兩個小時，練了兩個月。她是“梢兒”，我是“底座”，主要靠我拽著她。
練高空是她提出來的。看到別人這麼搞，就給我說，我們也弄架子演。剛開始她就做兩個動作，跟我配合，一個是我們一人拴一隻手，然後手拉手，還有一個就是我拉著她的手，繩子拴在她腰上。她沒有怕過，學會了覺得挺高興。
這事你們一開始是怎麼商量的？
我是有點不同意的，那時候她三十歲，剛有了女兒，而且我也這麼多年不演了。她說慢慢練唄。後來演，說實在也就是想多掙點錢。
她好強和奮鬥的心比我的強。生活中一般小事我來操心——接演出，算路程和開車。大事比方說買房子和去哪兒生活都是商量，基本上拍板的是她。
你們賬號至今流量最高的都是什麼內容？
老婆出事的和我出事的，都有3萬紅心點贊。除了這兩條，就是兒子出事的時候，紅心是1.4萬——前年11月，兒子騎電動車時被汽車撞了，頭上縫了6針。其他的也就幾千。
網上一直有人說你“吃老婆流量”，你是怎麼想的？
其實說不是她的流量也是假的，因為她走了之後漲的粉絲，漲了20萬。但已經過去快兩年了，也有我自己積累的。
你這次出事後也漲不少粉？
我出事那天用一個小號直播，正好拍到跌落的那一瞬間，但因為危險動作違規被封號，第二天另外兩個號也封了，封了15天。要是沒封，我二哥、侄子可以拿我的號開播，粉絲現在能到35萬甚至40萬。
你感覺現在的生活被流量掌控了嗎？
我現在迷茫了，不想做網路，但又需要它掙錢養家。
我開播聊天都是隨機，沒有任何內容和劇本準備，播著播著就把流量都播沒了。春節我一個人在老家直播還能上兩千人，這兩天再播只有一千人。
感覺你一直在迎合觀眾？
來到網路上，不是我自己想幹嘛就幹嘛，都是想贏得粉絲的歡心。
想抓住這些老粉，不能總在直播間哭吧？也不能老是講過去，偶爾也要開個玩笑。我搞怪和唱歌，其實是強顏歡笑，不能給別人帶來負能量，對吧？
●張凱拄著拐到四川賣粑粑柑。源自網路截圖
賬號裡的家
你現在有三個賬號，為什麼開這麼多？
有時候直播會封號，賣產品的時候講不好就違規了，要找另外一個號直播。
開第二個賬號時，距離你妻子出事不到一個月，也是因為違規？
當時同情我的人多一些，但老有人問我老婆怎麼落下來的，落下之後什麼情況，到醫院怎麼搶救……一想起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情緒哭了。系統認為是賣慘，咔咔就封了，一封3天，第二次7天，再後來10天半個月，哪兒能這樣等，就趕快弄一個新號。
你閨女也有賬號，是你幫她弄的？
我給她拍著玩，練練膽量，她現在學唱歌。留言大多是關心，最多就是說別老是唱一些傷感的歌曲，還有說讓孩子心思放在學習上幹嘛的。
好像每次影片有她，流量就會稍微高一點？
因為我這個號其實已經被官方定向為親子互動，哪怕我直播的時候（她）在旁邊站著，人氣也會好一點。基本在家直播的時候，她都會露一下臉。有時候這些粉絲看不到她，就會讓她出來；有時候資料不好，我也會叫她過來。
她現在9歲，特別黏我，有時候還要跟我睡一個床。每天回來都跟我說學校裡有什麼事，我從外地回家，走一步她跟一步。以前沒這麼黏我，我和老婆晚上回來的晚，她跟姥姥睡。
她從來不主動提媽媽和雜技，但我知道她想媽媽，看到過她偷偷翻相簿。有回直播中間，她把臥室門關上，叫她也不出來，推開門看到她抱著娃娃在那哭，說好朋友過生日，都有爸爸媽媽陪著。
有的鏡頭，像你躺在床上，女兒給你端飯，你哭了；還有拍到你進屋，女兒唱著歌正在看你們的全家福，也沒有回頭。這類是需要策劃嗎？
沒有特意去策劃，就拍拍正常的家裡生活。那些是我們家裡面會發生的事，只是把它拍出來了。
所以你的賬號會製作很多這種父女互動的內容？
怎麼說，現在我不拍這些也沒別的拍，我也很愁的。我都是自己拍，用手機支架，做一個影片要三個小時。
會擔心黑粉波及到她嗎？
不會，再怎麼也不能對一個孩子那樣。
●張凱賬號的影片中，女兒看著全家福唱歌。源自網路截圖
有人幫你運營嗎？
前年九月，正好有一家廠子的商務介紹我去山東學習做網路，免費教我怎麼介紹產品。後來就想著合作，他們有運營、剪輯和拍攝團隊。
給我設計的是走情感路線——給人介紹物件，先積累點流量，後期準備讓我做公益，給那些社群的老人做飯幹嘛的。（最終）目的肯定就是帶貨。我（斷斷續續）去了兩個月，後來兒子車禍住院，我就趕緊回來了。
後來直播間從三四千人降到五六百，人氣一天不如一天，貨也賣不動。
那你分析過原因嗎？
周圍朋友和網友說，是因為沒有好的短影片，沒話題、沒劇情。我這個人話很少，又講不出來一些人生故事和大道理。或者是有人幫忙，幾個人在一起直播，熱熱鬧鬧。
自從她媽媽走了之後，我們一家人的心都亂了。有人說我故意賣慘，其實這個事兒沒攤到誰頭上去，（情緒）觸發不了。
兒子一般不表露，但前幾天把手機螢幕摔壞了，要修。我說不修了，他就哭得不行，說裡面有媽媽的照片。一句話就戳中你。
女兒變化也大，感覺很成熟，每次看我快要掉眼淚，她就立馬轉移話題。有次直播，她突然非要叫我去幫她找東西，就是看我快哭了。
可好多影片都在聊你妻子。
拍這樣的影片流量會高一些。
兩個孩子願意拍嗎？
女兒無所謂，讓拍啥影片都願意。兒子不想拍，怕同學刷到。他媽媽剛出事的時候，他就不願意去上學，同學都知道，說他“是單親家庭了，你爸爸到時候肯定會給你找後媽的”。後來就給他轉學了。現在兒子讀初二，總在家用手機打遊戲，曠課不上學，成績明顯下降。
沒買這個房子之前，他倆跟著姥姥姥爺在村裡住，我們一週回去一次。女兒的性格像老婆，兒子的性格像我，優柔寡斷，言語不多。去上墳的時候，他要單獨跟他媽說話。
沒想過離開網路？
我對這個網路很討厭，你知道嗎？真的很討厭，要有一點辦法的話，有合適的收入，我就不玩了。不想出去打工，那樣兩個孩子沒有人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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