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採訪、撰文 | Randy
編輯|芝士鹹魚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十點人物誌(微訊號:sdrenwu)
近年來,外賣騎手交通事故頻發,引起廣泛社會關注,“外賣騎手,已成高危職業”的話題多次登上微博熱搜,將平臺演算法和外賣騎手權益等議題推上風口浪尖。
外賣騎手的生存困境,也是身處數字經濟時代每個人的困境。學者孫萍是中國社科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副研究員、香港中文大學博士,自2017年“青椒”時期開始研究外賣騎手。在持續近8年的田野調查中,她採訪追蹤了200餘位騎手,見證了“數字勞動”從邊緣議題到被更多人看見的過程。

學者孫萍
她發現,對比“朝不保夕”,“過渡勞動”更能詮釋外賣騎手的生存狀態。值得關注的是,“找份工作過渡一下”這種不穩定的勞動狀態,已經成為當下社會的常態,越來越多的人被捲進類似外賣騎手的過渡勞動中,“本想找份工作過渡,沒想到就這樣幹了一輩子。”

孫萍作品《過渡勞動:平臺經濟下的外賣騎手》
今年7月,孫萍的新書《過渡勞動:平臺經濟下的外賣騎手》出版。近期,我們採訪到了孫萍,試圖瞭解:什麼是過渡勞動?哪些職業帶有過渡的特徵?從過渡勞動到永久零工,會是未來的發展趨勢嗎?
以下為對孫萍採訪和書稿內容的整理。

找不到穩定工作
他們打零工“過渡一下”
我是學者孫萍,80後,從2017年開始對“外賣騎手”這個群體做田野調查。那時我剛博士畢業,趕上中國網際網路發展史上萬馬奔騰的時期,北京的大街上每天都有穿著五顏六色衣服的送餐員,他們緊盯著手機,工作的每一個步驟都需要和手機互動。
外賣騎手屬於一種典型的演算法化的勞動,這引起了我的興趣。讀博期間,我的論文就是關注中小企業的“碼農”。當時我給自己立下了一個目標,持續10年關注外賣騎手群體。
8年來,我總共發放了7000多份問卷。調研的時候我問騎手,你為什麼會來跑外賣?他們經常會說“因為我想過渡一下”。他們給人的感覺是,找不到一份穩定工作時,先來做騎手,當作權宜之計。

孫萍在和騎手交流
在我們收回的問卷裡發現騎手的轉崗率特別高。如果我們去看一個有100名騎手的站點,每年可能會有70名以上的騎手離開,這是其它任何零工行業都無法企及的波動率。
他們可能會從a平臺跳到b平臺,再跳到c平臺,這樣跳來跳去,看似他們在尋找下一份工作,實際上是陷入了零工經濟的勞動圈當中,無法脫身。從這個語境上來講,外賣騎手成為了中國廣大不穩定人群當中的一員。
騎手隊伍中最多的一個身份,依舊是農民工。與千禧年前後出來務工的大批農民工一樣,騎手們多是透過老鄉、熟人、親戚關係等跑來特定的城市打工,佔我們調查總人數比例的7成。
在2022年北京、上海、深圳這三個地方的騎手中,6成以上的騎手都有負債,3成以上騎手負債10萬元以上。債務主要來自房貸、車貸,做生意失敗比如開的小餐館倒閉,以及贍養老人、撫養小孩的費用。騎手群體裡流傳一句話,跑外賣是拿命換錢,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會去送外賣呢?

城市裡四處都有外賣需求,電影《逆行人生》劇照
當他們揹負著這些債款來到城市,掙錢就成了他們唯一的目的。
2017年之前那批騎手,有3000元的底薪和三險一金,相當於有“編制”。但如今“直營”取消後,外賣騎手以前與平臺公司簽署的勞動合同不再有效,轉而由第三方勞務公司負責騎手的勞動關係,屬於“外包”出去了。
因為不是正式工,騎手失去了相應的社會保障,在各個平臺之間流轉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快,開始罵平臺、與平臺打官司,再到疫情後,僧多粥少,收入不斷下降。從前每天工作9小時,每個月能賺一萬左右,現在從早幹到晚,一天不落,每個月到手也才6千,掙錢變得越來越不容易。

關於騎手的收入來源、工作時間的調查
圖源:《過渡勞動》
而這份工作也不像他們當初想象得那麼自由。社會保障和基本工資的缺失,使得外賣騎手的工作帶有太強的自我計算和自我消耗。一旦捲入這樣的零工勞動,不安定性和朝不保夕的狀態,要求個體勞動者迅速地“支稜起來”,透過不停地算計,計算,安排,籌劃,競爭來獲得收入。
平臺企業在設計按需經濟時,背後的邏輯依然是將它看作一種消耗性而非成長性工作。系統對於外賣騎手的分級有著自己的一套規則,大部分外賣員會在半年左右升級並穩定在“黃金騎士”,而進一步升級則變得困難。
一位騎手告訴我,自己用了一年的時間,才從“黃金”變成“王者”。如果需要繼續升級,就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更長的時間。在我們的調查裡,6成以上騎手每天工作超過10小時。騎手裡的“跑單戰士”,平均每天有15個小時在路上。朝九晚五、週末、年假等概念並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
如果升級失敗,騎手給出的解釋經常是“單不夠”“工作時間短”或者“不夠拼命”。我曾不止一次地聽到騎手們抱怨:一個訂單發出來,大家一起搶,最後總是會落到少數幾個人手裡。有人說是因為不同品牌的手機搶單速度不同,也有人說是距離的問題,還有人說是搶到的人用了作弊軟體。
一位經驗豐富的騎手認為,那幾個固定的人可以搶到單,是因為他們的“資料好,跑單從來不挑”,系統才會傾向於把好單派給他們。
在遊戲化的邏輯下,騎手勞動和後臺系統形成了微妙的互動迴圈:送單多、時效快的騎手會得到更多的訂單,而單量小、挑單子的騎手則不會得到系統的正反饋,存在被邊緣化的傾向。持續性、遵從性成為系統派單的主邏輯。
這些勞動者就像是一根根柴火,被投入到熔爐中燃燒自己,可能有一天,他們會被高強度、高壓力的工作榨乾而不得不退出。

全民零工的時代
撕不掉的社會偏見
我從2013年開始關注數字勞動議題,這些年來觀察了非常多數字化的職業人群,包括網約車司機、外賣員、快遞員、代駕員、直播和電商的從業人員。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徵——都是“打零工之人”,他們的工作充滿了過渡性和不確定性。
過去的農民工群體,其實一直都是打零工的狀態,只是相比網際網路平臺產業下的零工,農民工群體從事的勞動沒有這麼快(的流轉速度)。

外賣騎手等待接單,受訪者供圖
為什麼數字化的職業人群和“過渡性”與“零工經濟”纏繞得這麼緊密,是因為過去十年間平臺經濟崛起了。中國目前擁有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外賣平臺,相應地,外賣騎手也逐漸變為一種容納龐大就業人口的零工形態,伴隨著平臺要去打市場、拓市場的需求,把大批的勞動者捲入到了它設計的勞動規制當中,去創造一種全新的勞動模式。
“過渡勞動”的一個鮮明特點在於:它是受控於演算法技術而形塑的一種勞動,讓個體處於既被控制又感覺自由的狀態。
平臺化的零工經濟包裝了一種“普通人可以掌握美好生活”的假象,自己似乎可以決定要在什麼樣的平臺工作、以及能工作多久。很少有人看到這樣的“美好平臺話語”背後,其實是日漸固化的階層流動以及被限制的職業發展。對於打零工者來說,他們階層內的流動非常頻繁,階層的躍升卻並不常見。

電視劇《做工的人》
這個社會總體有一種區隔感,對於外賣騎手這類打零工者的汙名化一直存在。騎手的負面形象伴隨他們的勞動過程而產生,“闖紅燈”“逆行”“車速快”“粗魯”“不耐煩”成為他們隨身揹負的“標籤”。在實際的勞動場景中,外賣員可能遭受來自媒體,顧客,路人,保安,物業機構等主體的質疑和不信任。
曾凡勝是一名眾包騎手,他在北京東四環一個站點跑單,到了午高峰時段,有很多來自高檔購物中心的訂單,幾乎每次進去送餐他都會被保安攔下,不允許其進入,原因是“他穿著外賣騎手的衣服”。為了能夠進入大樓給顧客送餐,曾凡勝會把電動車遠遠地停在一邊,不讓保安看到,然後脫下外賣服,換上夾克衫,裝作顧客“混”進購物中心。
“穿著外賣服,他(指保安)就是我爺爺。換上夾克,我就是他爺爺。沒有別的,就是狗眼看人低。咱憑本事吃飯,不丟人。”他這樣解釋。
這種社會偏見體現於大部分帶有零工屬性的職業,在價值觀越傳統的地方,這種偏見越明顯。比如有個段子稱,當你回山東過年,一個公務員和一個自由職業者受到的待遇完全不同。哪怕這個公務員在北京一個月只掙6000塊錢,而自由職業者掙得比前者多多了,但公務員還是高高在上的,大家都覺得光宗耀祖,輪到自由職業者就靠邊站了,大家甚至懶得理你。
以“三和大神”為代表的日結工,他們卻拒絕安穩,用過渡性來形容他們的生活不準確,因為他們每天都是這種狀態,過渡性成了一種新的穩定性。
我有一個學生去北京的馬駒橋調研日結工,發現這群人非常有“掛逼”精神(維持著最低標準的生存狀態),總是在找工,幹一天吃三天,沒錢了再出來繼續找工。他們寧願做最累最髒的活,也不願被剝削,身體力行地拒絕被社會同化。

圖源NHK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
除了我們公認的打零工種類外,更多工作正在實際意義上“被零工化”。現在年輕人裡流行的數字遊民/斜槓青年的工作方式,也帶有過渡性,只是過渡的狀態不一樣。
數字遊民/斜槓青年群體,大部分是內容創作者,擁有文字、運營、攝影、設計等專業技能,他們受過高等教育,是有知識、有文化、有技能的一群人,他們在過渡的過程中,想體驗的是不穩定帶來的意義感,透過逃離安穩的生活,去發現和創造自我,屬於中產階級青年對意義感的一種追尋。
而包括騎手在內的新生代農民工群體,一方面他們打破了父輩在農村安土重遷,或是在工廠流水線上吃苦耐勞的勞動狀態;另一方面他們延續了父輩農民工的階級屬性。過渡勞動對他們來說是為了生計,以及對未來想要穩定下來的憧憬。他們在過渡的過程中,想要追尋的是一種穩定感。

你以為是“過渡一下”
其實一直在過渡
以“過渡勞動”之名,行“永久零工”之實,正在成為當下的一種勞動趨勢。這不僅波及到全中國8400萬零工勞動者,也是每個人在生活中都需要去面對的社會結果。
比如大廠的工程師,他們也會非常快地過渡,想不停跳槽去找薪資更高的工作。
再比如現在很多人喜歡不停換男女朋友,在交友軟體上不停換性伴侶。整個社會的勞動、工作和生活的狀態都進入了一個加速化的時代,大家的變動特別快,思路的轉換也很快,線上交友軟體加速了這種過渡性,匹配變得十分容易,大家沒有時間和耐心去等待了。

眺望城市的年輕人,圖源電視劇《做工的人》
對於平臺勞動者而言,過渡勞動有永久零工的趨勢,你會看到越來越多的人湧進去,平臺對零工勞動者的組織化也在不斷增強,組織化伴隨著職業化和相對穩定性,而這種相對穩定性其實就是永久零工的穩定性。
這種過渡性有個突出的特質:它在某些方面刺激整個社會“向錢看”。這是一種以短期收益為主的導向。長遠來看,這種過渡性會衝擊中國的人情關係和法理,會變得更加自由主義和市場化。
正如前文所述,很多人是從破產之際開始送外賣的,他們會充分調動自己的計算能力,思考怎麼去跑單,怎麼去多幹活,能夠快速賺回收益。
在這種語境下,傳統工廠裡一個流水線或集體小組共同趕工、互幫互助的形式是不太能夠出現的。外賣/網約車/主播的勞動方式是個人化的,原子化的,所有的風險和利益都由你一個人來承擔。集體感在消失,意味著一種共同意義感的消失,熟人關係或者是信任關係也在逐漸受到衝擊。

幾位工友坐在一起,電視劇《做工的人》
另一方面,平臺勞動加速了大家勞動的速率和時長,我們把更多的時間拿出來工作,而生活的一部分外包給了平臺的零工勞動者。人畢竟是社會性的動物,不能一天24小時工作,需要去體會“快”和“慢”的生活節奏,我們不能一直在辦公室電腦前坐著,要去做飯,要去運動,要去和人聊天,要和家人影片,得有這樣不停切換的過程。
而這樣的切換感,因為平臺的介入產生了非常大的阻礙。大城市的騎手,會存在嚴重的自我剝削的狀態,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跑單上,很少有用於社會再生產的娛樂時間。
很多人累了之後,可能會刷短影片或者和家人影片,很難從勞動過程中獲得正向的激勵,促使他希望去學習知識彌補不足。這種工作過於重複和機械,導致他缺少去自我提高和再生產的動力。

《過渡勞動》的封底印著騎手的寄語
人們可以去對抗這種無意義感,認為這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但實際上這種想法帶有很強的欺騙性。
調研小組2022年騎手調查問卷中問及“您還會幹多久外賣?”,其中有43.77%的騎手錶示“不太確定”。一些騎手抱著“幹一段時間試試”的想法投入其中,卻發現轉眼三四年過去了,自己依然沒有想好要幹什麼,似乎也找不到比跑外賣更合適、收入更高的工作,於是索性繼續跑外賣。
你覺得這份工作是“過渡一下”,實際上你可能一直都在過渡。因為有了過渡作為理由,當下變得可以忍受,未來變得可以期待。你會說服自己,做這份工作只是暫時的,我還會有未來。但至於未來在哪裡,你也很難回答。
平臺經濟的發展正在形塑一種“過渡文化”,一旦個體勞動者開啟流動,他們就會發現自己很難停下來。
按單計價造就了掙錢的快感,猶如打怪升級的遊戲化帶來了全然不同的勞動感知。為了提高自身收入,勞動者被“黏”在平臺上。雖然他們可以選擇在不同的平臺之間跳來跳去,選擇不同的工種,最終卻發現自己遊離在各種零工經濟中,無法尋得安穩、有保障的生活。
過渡勞動的過渡性,正在延展成為一種永恆的狀態。正如盧梭所言,“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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