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壽命差持續拉大:送走丈夫後,她們如何度過晚年?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十點人物誌(sdrenwu)採訪、撰文 | 燈燈  編輯 | 野格

國家統計局釋出的《中國婦女發展綱要(2011-2020)》統計監測報告顯示,2020年,我國女性的平均預期壽命為80.88歲,男性為75.37歲。多項研究表明,男女性的壽命差仍在持續拉大,到2035年,我國男女性的預期壽命差可能增至7年。
這意味著,會有越來越多的女性,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她們將比丈夫活得更久,完成了為丈夫養老送終的任務後,她們需要獨自走過人生的最後一段路。
這是無數家庭的真實境況,也是許多老年女性必須直面的人生難題:伴侶走後,她們該如何面對孑然一身的孤獨?經歷了喪偶的悲痛,她們該怎樣保持身心健康,重新找到生活的意義?
去年老伴病逝後,86歲的秀琴一夜之間老了。
秀琴原本是很有福相的那種老太太,臉龐圓潤,身材豐滿,齊耳短髮梳得光滑水亮,見誰都是一副笑臉。短短一年時間,大片黃褐色的老年斑爬上秀琴的臉,曾經飽滿的雙頰如今乾癟發皺,佈滿溝壑,像風乾的橘子皮。
比起容貌的變化,更明顯的衰老是,秀琴的精氣神沒了。
過年期間,女兒女婿開車帶她去餐館吃飯,她胃口不佳,幾口就停了筷子;飯後去景區參觀,她依舊興致缺缺,沒多久就藉口要回家吃藥,草草結束了行程。幾個在外地定居的子女三番五次提出,要接秀琴來自家住一陣子,秀琴卻提不起勁兒,怎麼勸都不願去。
老伴走後,秀琴一個人在家,整日坐在沙發上發呆,想過去那些事兒。
結婚六十年,秀琴從未體會過輕鬆的日子。丈夫老李年輕時在一家國營工廠當司機,秀琴跟著他從農村來到城裡,做了家屬工。孩子小時候,老李跑長途,時常不著家,秀琴裡裡外外地忙活著,一邊做工,一邊把五個子女拉扯大。退休後,老李沉迷釣魚和打牌,每到飯點才回家,掃把倒了都不會扶一把,秀琴繼續包圓所有家務,拉扯完兒女,又開始幫兒女帶孫輩。
老李70歲那年得了冠心病,心臟動了手術,自此身體狀況一落千丈,離不了人。為了照顧他,秀琴被困在家裡,哪兒都去不了,活動範圍僅限於家附近的三五公里。

秀琴在陽臺上養的花

老李去世前最後幾年,腦子已經糊塗了,大小便失禁是常事。每回子女們去看望,秀琴都忍不住抱怨和數落老李,從老李年輕時的自私懶惰,講到前幾天“你爸又拉在褲子裡了”。但一說要給她請保姆護工,秀琴既捨不得花錢,也不放心外人照顧,總是語氣強硬地拒絕,“我身體可以,你爸用不慣別人”。
老李是去年4月在家走的。那天,老李上廁所時摔了一跤,頭磕在水桶上,秀琴著急去扶他,把腰弄骨折了。當時老李看著沒有大礙,去醫院也沒有查出問題,誰曾想兩天後的凌晨,人突然不行了。秀琴親歷了整個搶救過程,她給他做心肺復甦,喂藥,打120——然而,沒等到救護車來,人已經走了。
事後,秀琴反覆說起那晚的情形,語氣裡是掩飾不住的懊惱,她總覺得是自己搶救不及時、手法不得當,老李才走的。
旁人都勸她,老李86歲了,這麼大的歲數,走前沒遭什麼罪,也算是喜喪了。但秀琴始終無法釋懷。外孫們趕回家參加葬禮,秀琴坐在老李的靈堂裡,拉著孩子們的手,一遍遍唸叨著,“外公一直想看到你們幾個結婚成家的,現在看不到了”。

秀琴和老李常散步的街道

老李的離開,帶走了秀琴身上的重擔,也帶走了她生活的動力。她再也不用為年邁的丈夫擦拭屎尿,也不必再擔心萬一自己走在丈夫前面,無法自理的丈夫該如何度過晚年。兒女們都勸她多出去走走,計劃著陪她回農村老家見見多年未見的親人,但秀琴總說,“再看吧”。
早些年,秀琴的身體尚且硬朗,為了照顧老伴,無數出行計劃只能擱置。如今熬到老伴走了,她的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一年前受的腰傷至今未能恢復,時不時發作的腰痛仍然深深困擾著她。
想象中的輕鬆和解脫並沒有到來,她依然被“枷”在老屋裡——過去是因為老伴,現在是因為她自己。
相伴半生的伴侶走了,如何面對孑然一身的孤獨,是每個喪偶老人無法繞過的難題。
玉梅今年76歲,家住東北農村。前年,老伴確診了癌症,從發病到去世,不過半年時間。兩人性格不合,吵吵鬧鬧一輩子,生氣的時候玉梅也曾口不擇言地咒罵他,“老王八犢子怎麼不早點死”。如今人突然走了,玉梅好不傷感,總覺得一顆心沒著沒落。
老伴走後三四個月,玉梅聽從女兒的安排,賣掉老屋,住進樓房,和女兒住上下樓。老屋太大,她一個人住害怕,更重要的原因是,平房打水、燒柴、掃雪都需要女婿出力,她怕給女婿造成負擔,惹人嫌棄。

女婿幫玉梅裝修新房

女兒孝順,平日總喊玉梅去家裡吃飯,可是時間久了,玉梅也覺得不自在。她心思敏感,信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總覺得自己是在倚仗女婿家生活,每次去女兒家吃飯,玉梅都要給女婿帶點肘子、豬蹄之類的下酒菜,頗有些討好的意味。兒子家倒是自己家,但兒子住在縣裡,近幾年和兒媳的關係劍拔弩張,玉梅也不敢輕易去打擾,生怕火上澆油。
“哪兒都不是自己家”,玉梅時常這樣感嘆。她頻繁地想起老伴,以前不管怎麼打怎麼鬧,至少他倆是兩口子,她有自己的家。老伴走了以後,她就像浮萍一般,無依無靠。

玉梅的老伴生前常在冬天修理果樹

玉梅的外孫女也發現,姥姥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還是想念姥爺的——
姥爺年輕時是個木匠,後來老房子賣掉,大部分傢俱都留給了下一戶人家,唯有姥爺親手打的八仙桌和衣櫃,被姥姥帶去了新房;
姥爺生前劈了不少柴,足有幾年的用量,結果柴沒用完,人就沒了,那些柴被送去爺爺奶奶家用,姥姥每次看到了,都要扒拉一會兒那些柴;
過去姥爺喜歡吃螃蟹,如今一家人再吃螃蟹的時候,姥姥會下意識地“嘲諷”一句,“那個短命的沒吃到哦”……
老伴走後,玉梅覺得自己的生命也進入了倒計時。她對外孫女說,自己一天什麼事兒都不想幹,就是混吃等死。
家裡冷冷清清,玉梅待不住,每天吃過飯,她就出門繞著鎮子走一圈,經過認識的人家,就進去站一會兒,說兩句話,然後繼續下一站。玉梅並不享受這個過程,她身體不好,走太多路令她感到疲累,但她不知道還有什麼法子能打發時間。

玉梅生活的東北農村

根據《中國老年心理健康報告》,喪偶的老年女性中,約有35%-45%會出現明顯的抑鬱症狀,約30%的老年女性表示感到“生活失去了意義”
圍著丈夫忙活了半輩子,如今秀琴覺得日子再沒了盼頭。
以前老李總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電視從早到晚開著,播放他喜歡的體育節目,秀琴在廚房洗衣做飯,每天忙忙碌碌,雖然辛苦,但也充實。老李身體好的時候,兩人還會出門散步,固定的線路,每天都走,也不覺得膩。遇到事兒了,秀琴也會跟老李絮叨,即使他那時已經聽不太懂,只是呆呆地望著她。
如今,老李走了,秀琴每天在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不愛看電視,也沒有什麼愛好,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刷短影片。
小區裡有許多老太太的老伴都過世了,秀琴起初也常跟她們一起散步解悶兒,時間久了發現,老太太們愛嚼舌根,張家長李家短的說個沒完,秀琴一輩子不願說閒話、傳是非,漸漸也和她們疏遠了。
雖然走出悲傷很難,但有大量研究表明,女性強大的生活自理能力,善於表達情感的特質,以及更高的心理韌性,能幫助她們比男性更快地走出喪偶的悲痛,恢復正常的心理狀態。
老凌今年86歲,愛人吳老師2020年去世,至今已有四年。吳老師過去在武漢一所中學教音樂,為人正直,勤勞能幹,老凌在鋼鐵廠當化驗員。夫妻倆感情很好,老凌每次倒班,吳老師都會騎腳踏車送她去廠裡,下班了再接她回家,風雨無阻,直到老凌退休。

老凌和丈夫年輕時的合影

吳老師退休後沒多久就生了病,靠輪椅代步,需要人照顧。家中請了保姆,白天老凌忙自己的興趣愛好,上老年大學,和姐妹們聚會唱歌,下午四點後再接替保姆的工作,推著吳老師去公園轉轉,買些他愛吃的食物。家中雖有病人,但日子過得融洽。“沒有爭吵,多是我做主”,老凌說。
吳老師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老凌都沉浸在悲痛中無法自拔,在家打掃衛生,每觸控到一件老傢俱,她都會想起老伴在時的場景,繼而淚眼模糊,久久無法平靜。

老凌照顧生病的老伴

為了緩解對老伴的思念,老凌開始用手機寫隨筆,回憶往事,也記錄當下的心情。她年輕時在夜校當過幾年語文老師,喜歡寫點東西,每次洋洋灑灑寫完幾百字,就分享到家庭群裡。
兒媳誇老凌寫得好,對年輕人有啟發,鼓勵她把隨筆發到社交媒體上,讓更多人看到。於是,老凌給自己註冊了個賬號,取名“凌奶奶的隨筆”,隔三差五更新一篇,沒想到竟意外地受歡迎。
許多網友被老凌的文字打動,誇她思維縝密,真誠豁達,說被她的隨筆帶回了舊時光。也有不少年輕人把老凌當成人生導師,生活中遇到什麼問題都向她傾訴,希望從她這裡獲得力量。
漸漸地,寫隨筆、發隨筆、回覆網友的評論,成了老凌新的精神寄託,幫助他人的成就感,讓她重新找到了被需要的快樂。
當然,獨居的孤獨依然存在。小兒子一家定居北京,從小帶大的孫女也去了外地工作,只有大兒子時不時會來家裡探望,一天中的大部分時光,老凌仍是一個人度過的。
好在老凌愛好豐富,身體也還算硬朗。她每天去老年大學學習二胡,每週和姐妹們K歌、聚餐、郊遊。兒子們盡孝心要帶她去全國各地旅遊,她也總是欣然應允。孫女放假帶朋友回家看望她,她高高興興地熬排骨藕湯,招待小客人。

老凌在公園散步

老凌在隨筆裡勸慰旁人,也勸慰自己:“多有喪偶老人沉浸在悲痛之中,整天回憶,孤單,無助,好像天都塌了,別人怎麼勸都無濟於事。解鈴還須繫鈴人,老人要學會自己調節心情,老年大學是很好的去處,K歌帶給你快樂,旅遊廣交朋友。孩子們為房貸車貸奔忙,我無所事事,沒有任何負擔,何必整天想東想西,節外生枝?”
喪偶的悲傷仍會時不時襲上心頭,但比起沉溺在哀愁中,老凌更想抓住人生最後的光陰,盡情享受生活,“我們這代人,年輕時受過太多磨難,現在更應該積極對待生活,把生命延續到極致,健康開心過好晚年”。
文中配圖來自受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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