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天的資源縣是綠色的海洋,放眼望去,盡是層巒疊嶂的高山和原始森林。從山谷的縣城出發,開不多遠就是山路,開始涼意沁人。我們翻山越嶺去看高山冷水魚、高山西紅柿、辣椒、古樹茶,無不驚歎於這蒼翠綠意下的生態造物。只是路途遙遠、頗為辛苦,加上七拐八拐的鄉道上時常開錯路,幾位同行的都市白領女士便忍不住抱怨起來。
好在大多數同行者都愛這蒼莽的鄉野。五排河、猴背村、煙竹村、海棠村……一個個大隱於山野的漢、苗、瑤族小村,幾乎村村背山靠水。青山蒼翠,綠水清明,隨處停車,都可以玩上兩小時。
村莊裡,身著民族日常服飾、耳朵上掛著大耳環的苗、瑤老奶奶,悠閒地聊著天,一臉慈和地望著外來者;放了暑假的孩子們,騎著腳踏車追逐,騎累了就在路邊小河裡嬉鬧;雞在山野、鴨在河中覓著食,狗在簷下、在樹下打著盹。公路上,偶有山民騎摩托路過,兩岸猿聲啼不住,一騎已過重重山。
北京返鄉創業青年楊放,載著我們路過他家門口而不入。他感嘆著說,最近都在深圳、縣城兩地跑,已經兩個月沒回家了,他很想家。說起家鄉小村,他又興致勃勃地介紹,這會兒回村,估計家裡沒人,指不定在哪家吃飯——他們是苗族村,至今保留著一個傳統,挨家挨戶輪著做飯,一到那些天,全村都去他家吃飯,所以村莊氛圍也很好,因為大家每天都聚在一起吃飯,有什麼困難、矛盾,吃著飯、喝著油茶的時候,就都說清楚了……
對楊放,對這些孩子和老人,也對那些作物、雞、鴨、狗們來說,這兒的每一個村莊,就是他們的普羅旺斯。


火車路過家鄉,趁著連續活動後的間歇,我選擇下車,回老家,跟奶奶和父親閒住幾日。
已經很多年沒在夏天回老家住了。城市不像鄉下,有忙季和閒季之分,在城市,永遠都需要奔忙。每個人的身後,看著都揹著無數壓力,任誰閒一段時間,大概都要發慌。
夏天的南方鄉下,鄉下人習慣早起,五點天亮後,趁著太陽還不大,出去乾點農活,七點回來吃頓早飯。吃完早飯,人們通常會開車或騎車去趕集,買點冰棒飲料,或地裡沒有的瓜果蔬菜,或者純粹去打發一下時間。八九點的時候,日頭就已經大了,集市一般也就散場。於是回家,開始一天的休憩。

村民們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打牌,牌局很小,五毛一塊,圖個打發時間。不打牌的人,聊聊天,做點手工——扎個彩燈、扎個芒帚,聊著聊著、扎著扎著打個盹,十點半左右又準備午飯,十一點一般就吃上了。
午飯後一般不活動,繼續休憩。下午三四點,有人繼續打牌,再晚一點,就有人去地裡轉轉,伺候一下或者摘一點菜、瓜,回來做晚飯。孩子們坐在門口吃西瓜,自家地裡種的,剛摘出來,井水泡一下,切開,散發出城市難以品嚐到的清新。
晚飯一般五點多也都吃完了,四處溜達下,或者給小孩洗澡,或者家長裡短聊一會兒,天黑就回屋看電視了。九點半左右,許多人家就傳出來鼾聲……
夏天是農閒季節,水汽豐沛,田裡的禾苗和地裡的瓜果蔬菜自顧自地旺盛生長。天氣炎熱,太陽毒辣,生計雖不易,倒也不至逼迫一個鄉下人大白天出門下地,生活變得緩慢、淡定。對我這麼一個不分季節奔忙的城市人來說,有點恍若隔世般的鬆弛與心安。
心安處,是吾鄉。投入故鄉的懷抱,哪管他領導、甲方。

鄉下一般不會選擇在夏天辦喜事,這時節請樂隊的,主要是白事。白事通常事發突然,父親那幾日往往是晚上接到電話,第二天剛矇矇亮就出門,直到村裡人都睡了才回到家——如我兒時,父親開貨車,也常常這般天沒亮就出車,夜深了才回。
那時的鄉村遠非“普羅旺斯”,我最不喜天剛亮就被叫起床去放牛。我不大點兒,牽著牛,打著呵欠,走在田埂上。青蛙、蟲子們聒噪了一夜,剛剛睡去,只剩下布穀鳥的叫聲響徹山谷。我一邊想著許多事兒——有時在腦子裡編著故事,一邊盯防著牛,以防它吃著吃著草扭頭偷吃莊稼。它也一邊埋頭吃著草,一邊偷瞄著我。

不一會兒,太陽擦著東邊的山頭露出頭,日色通紅,霞光萬丈。我並不興奮,因為這意味著我就將曬太陽了。成年後,我經常揹包遠行,但也極少早起看日出:太陽每天都照常升起,日出日落,不過生活的開始和暫止,並無多大新意,我對這種小布爾什維亞的偏好也就向來不感冒。
父親90年代跑貨運,雖然競爭少,但依然賺不來錢。那時的車輛質量不好,三天兩頭地修,路政交通,則時常逮著司機罰款,散落各個村莊、小鎮的地痞、混混,攔下車要包煙抽、敲點小錢,也是常事。父親只好把車賣掉,拋妻棄子南下深圳打工。打了一些年,等我大學畢業了,又在四十出頭的年紀,毅然回了鄉。
他收拾了房子,買了輛麵包車,說是跑跑客運,平常也沒什麼生意,又隨著私家車的普及,很快沒了市場。此後,斷斷續續地在附近工業園打點工,又合夥辦了個劇團,直至被勞動力和文藝消費市場淘汰,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到今天。
年底鄉村文藝市場還好些,現在是夏天,一個月也沒兩個工(一天)。好在一個工兩百元,每場活兩個工,一個月怎麼著也有千把塊錢。他算了一下,年初換了輛二手車、添置了一些樂器,問親戚借了點錢。加年底置辦點年貨,算下來今年下半年還要賺1萬出頭。偶爾做幾個工,倒也活得下去,完成目標也不難。
我問他來上海不?實在不行還能做個保安,吃住在家,每個月賺個四五千不是問題。
他找了一堆理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其實,年到中年的我哪還能不懂:“此心安處是吾鄉”,父親在家鄉是塊寶,去了大城市就是根草。
故鄉就是他的普羅旺斯。只有故鄉會把他當塊寶,而不是根草。

他就這麼吊兒噹啷地生活著。也怪不得他,這兩年製造業形勢不好,附近很多縣鄉工業園區的大量企業破產,還能堅持的,也多半三天兩頭地放假。加上,夏天本來就是許多工廠的淡季,招人的地方極少。
還在招人的工廠,主要是電子廠、化工廠之類,工資也高一些,可達四五千元。但前者普遍劃了幾道從35-40-45歲的紅線,年近40的堂弟常被“嫌棄”;後者則重體力,工作環境也不好,普遍做不長久;有些還明確不招男工,因為“不好管”。
堂弟夏天的就業,還面臨暑期工的巨大沖擊。不僅本地,也包括沿海,很多製造業工廠為節省成本,專門委託中介招收暑期工——瞄準大專、中專、職校放暑假的學生。學生們身體能熬,樂於去實踐,錢少點也沒關係(沿海每月三四千、內地兩三千,對他們也不少)。還有一些則是學校或老師組織,年滿16歲就行。
流水線作業,對經驗要求不高,而且年輕人眼明手快,做事反而更有優勢,兩個月內也好管理,加上成本低,便成了很多中小企業夏天的用工慣例。這也成了縣城許多勞務公司暑期的主營業務。
對堂弟來說,夏天炎熱,本來活也不多,早出晚歸地上班,每個月也就三千左右,乾脆也給自己放了個暑假……村裡的男人們,很多也如此。全家不幹活坐吃“過暑假”的,也並不少。
好在他的生活沒那麼緊迫。多年前堂弟就離了婚,女兒在縣城上職高,父母身體也還好,縱然上有老下有小,好在沒房貸沒車貸和外債。年底抓緊打幾個月工,一年的生活還是有著落,這會兒形勢再不好,倒也沒那麼緊迫。
最讓他感到壓力的還是教育。女兒念職高,學費、餐費、生活費,還有老師不時來催繳的各種雜項費用,如補課費、延時費、空調費、水費(沒錯,喝水的水錢,一學期幾十元)……這些費用,普遍存在於中小學各年級。
明面上,義務教育免了學費,但各種市場化的補課、強化、雜費,最終又都分文不少地轉嫁給了家長。這些年農村家庭本就經濟拮据,收到催款電話或微信難免更煩躁。而且,往往越是落後地區越如此。教育公平受到的挑戰,其實在不斷拉大!
我問他,怎麼不考慮攢點錢、大家再湊點去城裡生活?
他握著五菱車的方向盤,搖了搖頭——對鄉下人來說,越大的城市越難生活;所以你看,雖然差不多距離,村裡人寧願去縣城,也不願去市裡謀生;就算去縣城,開啟門,喝個水都要錢;我在家待著,沒什麼消費,也沒人逼迫,與世無爭,爭也爭不來……還能生活,就算了。

他開車把我送到市裡高鐵站,我說有空還是帶孩子來上海見見世面,高鐵其實不過四個多小時。
他趕緊揮揮手,“以後等孩子打工自己去吧”。
回程的方向是他的“普羅旺斯”,並不浪漫,但足夠心安理得。


電影開頭,老保羅三個巴黎來的外孫,一下車就不停抱怨,炎熱、沒有游泳池、手機訊號不好、寂寞,以及毒舌而固執的外祖父。著名的普羅旺斯美麗的鄉村,並沒有什麼吸引力。城鄉的摩擦一點一點爆發。
好在還有小外孫泰奧,願意跟在保羅身後,跟著他幹農活。尚未成年的外孫女蕾雅,則被鎮上披薩店的渣男小哥迷惑,又戀愛未果,還好有外祖父的及時保護。
大孫子德里最終也拿起榔頭,跟外祖父一起打理起橄欖樹園。尤其當兄妹三個聽到外祖父和外祖母年輕時周遊世界,以及因為外祖父的哥哥去世而回歸鄉村的故事,原來這個古板、刻薄、霸道的鄉下老頭,也曾那麼的年少輕狂、帥氣溫柔。
鄉下男人只是不善於表達愛。
普羅旺斯的鄉村,土地、橄欖樹林、湖泊、天空、羊群、晚風、曉月,包括葬禮……療愈了老保羅,也最終可以療愈這祖孫幾個。“此心安處是吾鄉”,一個人,守住自己的普羅旺斯,做好一件事,不拋棄不放棄,終將迎來自己的高光時刻——老保羅精心呵護的橄欖樹產的橄欖油,在橄欖油大賽中榮獲第一名。
在送孩子們返回巴黎的機場,老保羅終於見到自己17年未曾謀面的女兒,親情終將戰勝一切,兩人放下芥蒂。女兒一家邀請老保羅去巴黎跟他們一起生活,老保羅謝絕了,他還是更喜歡鄉下的自由自在,也許他這輩子都不會離開故鄉了。
他向女兒發出回家的邀請,來年夏天,也許祖孫三代終將回到普羅旺斯相聚……

《普羅旺斯的夏天》,並未將這個舉世聞名的地方濾鏡化,而是將生活的粗糲、不堪直呈眼前。但這些不堪並不可怕,“調戲姑娘的流氓被狠狠教訓一頓酒老實了,酗酒成性的老頭在孩子們注視下默默放下了酒杯,面對死亡的無力感,最終消融在老友的歌聲和縱情的淚水中”。
我喜歡“野人電影”最後的點評,“人類的慾望就像一隻氣球,物質財富就是往裡面充的氣,氣充得越足,氣球就脹得越大……那些虛浮的過度膨脹不僅毫無美感,反而隨時面臨爆裂的危機。在這個物質豐裕的時代,我常常思索:當我們不再為溫飽發愁時,除了放縱慾望,人生還應該追求什麼?”
夏天的“普羅旺斯”,告訴著我們答案。
—— · END · ——
No.6450 原創首發文章|作者 劉子
作者:專欄作家,鄉村振興&縣域經濟學者,“鄉建者小會”發起人。新書《歸鄉村記》《大地上的中國》努力銷售中。個人公號:劉子的自留地。
開白名單 duanyu_H|投稿 tougao99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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