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鄉竟然有5只豹了？！”
五月，當2024年的豹種群分析結果出來時，和順人剛哥對這個結果大為震驚。在東鄉有10年林業經營經驗的老白也大感詫異。
對於華北豹數量位居太行山之首的“華北豹第一縣”來說，5只豹的意外之處在哪兒呢？
東鄉綠了？
早在我9年前來和順之前，就聽說和順是“半綠半黑”：以國道207為界，以西是綠色的生態名片——馬坊鄉、橫嶺鎮地廣人稀，2013年就被劃入和順縣西部生態保護功能區，以保護為主，嚴禁汙染企業；以東的鄉鎮山嶺高峻，平緩處以發展煤產業為主，路網發達，業態更多。
我對西鄉的刻板印象 ©大貓
我對東鄉的刻板印象。©趙瑩
十年來，和順縣西部確實是華北豹的大本營，與晉中市榆次區的八縛嶺省級自然保護區接壤，形成近1000平方公里的連續棲息地，一代代華北豹在此生生不息。
東部則是截然不同的發展樣本。2016年，省道318擴建，和國道207交織著，對豹來說，東西兩邊愈發遙遠。曾有老虎的村莊距離豹的傳聞也越來越久。2020年起，在政府指導下，我們開始和北大一起做全縣華北豹評估，兩年下來都沒有記錄過豹的身影，但民間零星仍有豹的傳聞……
東鄉還有穩定的豹個體嗎？2023年，我們重新調整、增加位點，和縣政府加強反盜獵力度，年底，我們的相機第一次記錄到東鄉的豹。
我們首次在東鄉記錄到的豹。時間為2023年12月。
到了2024年，當我們從幾十段資料中識別出5只個體時，就好像十年刮刮樂一朝中大獎——和順縣可確認的華北豹分佈面積增加了12%。
緊隨驚喜而來的，是一些隱隱的擔憂：它們能在這裡活下去嗎，能活多久？
這些複雜的情緒告訴我：作為一個保護地外的棲息地單元，東鄉的生態價值開始變得不同。
那麼，我們應該採取什麼保護行動嗎？策略是什麼？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首先得知道，這5只豹是怎麼來的。
以國道（右邊紅線）為界，東邊的區域被稱為東鄉。相較2023年，東鄉出現了多個華北豹分佈點位。製圖：趙瑩
東鄉五豹，一個很新的故事
2024年加上2025年第一期資料，我們知道這是4只公豹1只母豹的組合。
東鄉豹的拍攝地點，紅點表示拍到豹的相機點
HS2401M是我們的豹鄉田鄰居HS2006F的娃，2022年出生，從豹鄉田出發，擴散到這裡，是東鄉的穩定個體。
HS2401M，就在2025年的華北豹日前夕5月8日，它經過了東鄉的紅外相機。
HS2323M是HS1603F（F9）的娃，和HS2401M同於2022年出生，在螞蟻森林保護地長大，向西越過榮耀石到達榆次，然後又折返，花了一年時間越過和順縣城、高速公路、鐵路和大片農田，來到東鄉。
HS2323M
HS2323M被記錄到的活動軌跡
這兩隻公豹都在自己的獨立之年，離開和順西部相對更安全的出生地，穿越國道207，來到東鄉，擴散距離超過30公里。
第三隻公豹HS2407M，我們從新聞畫面的截圖中比對出了它的來歷，它曾在南邊相鄰的左權縣孟信堖省級自然保護區被監測到，而後向北擴散，來到和順。
HS2407M出現在新聞中
第四隻公豹HS2402M並未在和順西邊出現過，從鄰縣擴散來的可能性較大。
個體HS2402M
而唯一的一隻母豹HS2410F，出現在最東邊，來自剛哥在河北做的考察之旅，在緊貼著邢臺的和順一角，拍到了她。
個體HS2410F
從它們身上，豹強大的擴散能力清晰可見。作為獨居的大型食肉動物，這是一個又一個豹種群可以保持健康的基因多樣性的基礎。但同時，我又為它們境遇背後折射出的保護挑戰而深深感喟——
縱然個體能力再強，一個健康的可持續種群也需要至少50只可繁殖的成年個體（母豹要在2歲半左右才能開始繁殖），那意味著800-1000平方公里的連續棲息地，以及充分的獵物資源。
HS1802F的幼崽童年照。這些歡騰的幼崽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帶大的。
東鄉五豹看似都在和順的東鄉，但棲息地卻有好壞生死之別。
4只公豹無疑是幸運的，它們選中的林場大小有100多平方公里，在沒有保護區的東鄉，這裡是最大的適宜棲息地。而母豹在它們的10公里以外，棲息地被村莊所包圍，全憑自身造化。
公豹們選中的棲息地，歷經30年造林修復，有數量可觀的獵物。而母豹所在之處的獵物量要低很多。©大貓
人類只能乾著急的矛盾還有，目前公豹與母豹之間的直線距離有一二十公里之遠，與相鄰豹種群的距離也差不多。其中有數十個村莊、數千畝農田、兩條一級公路、煤礦、風電、光伏等人為阻隔。
想要等到雌雄個體相遇，再進一步繁殖後代，變成一個可持續的踏腳石種群，需要擴散的豹有神蹟般的勇氣，以及保護力量的加持。
遙遙相望的山樑，中間卻有無數溝壑。©巧巧
東鄉五豹的保護啟示
東鄉五豹對於全國的華北豹種群而言，只是接近0.5%的佔比，但是它們所預示的保護挑戰卻是普世共有的：
1、縱然個體能力再強，棲息地的破碎化和孤島化依然會導致種群間的交流受限，繁殖受阻，甚至面臨近交風險；
2、強人為干擾環境下，不同方式、不同原因的盜獵行為更趨高發，會危及華北豹的個體生命；
3、間接威脅包括：各類用地工程及過牧等導致棲息地質量下降，獵物數量減少，棲息地連通性降低。
而這些挑戰的根源是：
對於華北豹種群來說，其棲息地需求遠大於現有保護地範圍，“隔離式”的保護並不具備持續的可行性，我們畢竟不可能把所有豹能利用的地方都變成保護區。
2022年2月27日，一隻年輕的豹出現在和順一家煤礦企業的庫房門口，企圖獵捕門後的狗。這裡，不需要變成保護區。可讀：《那隻抓狗的豹子找到了，從門縫裡摳也太傻了》
而在豹與人類社群不得不共存的當下，人類的生活日常又與自然越來越遠，保護的迫切性和必要性，以及保護的生態、社會價值難以成為廣泛共識。
在此背景下，豹的分佈區以及潛在棲息地內，無論是規劃、決策、執行、使用再到評估方，鏈條上的每一端都在不同程度上缺失保護以及將保護作為發展資源的意識和能力。
能在自然中感受到快樂的人會越來越多還是越來越少呢？©小童
意識和能力的缺失，也讓我們更容易將“保護”和“發展”對立起來，在經濟指標的指揮棒下，“發展”容易被窄化為收入/固投數字的高速增長，“保護”被窄化為發展的禁區。
於是，我們會發現，更普遍的情況是，只有到它成為“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保護”才會真正進入視野被我們關注，而到了那一步，有一些棲息地或者種群的問題已經積重難返。
保護地外的小豹子們要怎麼樣才能健康長大？
貓盟能為華北豹做什麼？
基於以上對保護現狀和問題的判斷，在超過10年的保護經驗基礎上，貓盟的華北豹保護行動策略分為四條線：
一、找出並保住現存重要棲息地：根據保護現狀及需求開展棲息地評估，畫出現有關鍵豹種群的重要棲息地，為發展規劃提供政策建議；
二、減少直接威脅：建立本地化志願保護團隊，推進生態補償政策落地減緩人獸衝突，與公安等執法部門合作聯合反盜獵；
本地村民組成的巡護隊“老豹子隊”成員二寶叔在收集野生動物糞便 ©王爍
三、生態修復：根據華北豹擴散路徑需求，規劃動物通道，透過植樹補灌補草、增加水源等，持續最佳化包括廊道帶等重要棲息地生境，提升棲息地質量，增強棲息地連通性；
四、創造保護共識：以豹鄉田專案為例，以保護促發展，建立華北的農田保護小區，探索鄉村的生態振興路徑，破除狹義“保護”和“發展”之間的“障壁”，創造更多公眾參與保護的空間和路徑。
發展也可以成為保護的手段。
新一年的共建計劃請戳：2025，豹鄉田共建計劃開啟
2025，體育用品公司亞瑪芬（中國）也成為了豹鄉田的認養企業，他們種下的莜麥狍笑食堂已經拍到狍子了。 ©小童 前情可戳：我們種了一塊全國對動物最友好的地！
簡而言之，這也是“修復荒野，修復人心”的具像化。棲息地的連通性，以及人心與豹的距離，決定了華北豹與我們為鄰的時限。
每一條，我們都在踐行的路上，每一條的推進，都有很多需要秉承長期主義原則，不問前程的行動。踩過不少坑，也依然會踩不少坑。其中關於生態修復的探索，2025年才剛剛開始。
但是保護這件事很有意思的是，許多看似難以閉環的行動，只要遵循解決真問題的價值觀去做了，依然會帶領我們走向更廣闊的保護空間。
而最有意思的是，華北豹以及其他的野生動物鄰居，也包括植物，它們真的會以看不見但是飛快的速度給予反饋。我們的老鄉鄰居也是。
你能想到嗎？這樣生機盎然的池塘，是1個月前剛剛挖出來的。林蛙和蟾蜍迅速發現了它，把這裡變成天堂。©城裡老鄉-可重
在越來越多要求即時反饋、閉環、可量化的時代，保護恰似一個真實的生命體，時間流水般滑過，所有的澆灌、付出，最終都有如同花葉、血肉、靈魂般的生長，予以無言的饋贈。
就好像東鄉五豹的出現，一切都不是計劃內的，但是當它們出現了，我們就會知道，一個新的共存和修復的時代已經勢不可擋地拉開了帷幕。又有新的生機在默默醞釀和成熟。
我們在和順縣的保護探索正在走向下一個十年
2015
2015年4月15日，由老鄉組成的老豹子巡護隊成立，現在已經發展到20人。
同日，西勒石村村民拿到和順縣第一筆豹吃牛生態補償款。
第一次政策倡導，風電專案延期半年，減少16颱風機，但保護區外的主山樑還是被開發了。
2016
2017
發現盜獵與野豬拱莊稼之間的關係，開始進行野豬拱莊稼的損失摸排，做防野豬的社群試點。
從村邊的集裝箱基地開始，團隊開始駐地工作，發現農田也是棲息地的一部分。
同年，保護研學的探索開始了。
2018
2019
針對保護區內的高速連線線專案進行政策倡導，專案中止，被重新評估。
和順縣發出“華北豹第一縣”的保護倡議。
2020
2021
2021年，與北大生命科學院完成全縣域華北豹調查。
《和順的野生動物朋友》完成製作和出版，作為鄉土教材，被縣教育局加印了10000冊。
針對上北舍造地的棲息地影響進行政策倡導，根據華北豹棲息地利用現狀及核心需求畫出第一張華北豹保護關鍵優先區地圖，提出重要棲息地建議。
開展第一次覆蓋全縣的反盜獵聯合巡護行動，結合政府的生態肇事保險補償試點進行社群宣傳。
為調整方案的保護區道路升級提出增設更多動物通道的建議。製圖：貓盟
2022
2023
在馬坊鄉租下100畝農田，啟動以保護帶動發展的豹鄉田專案。
縣政府協調89畝關鍵地塊用於華北豹棲息地的生態修復。
豹鄉田開始以合作社為主體，深入社群，惠及90%以上的在地老鄉；
打造出核心產品，走向市場，有了第一批1400餘名共建人。
2024
2025
在上北舍村和豹鄉田開始生態修復探索，把17種超過3500株鄉土苗木種在華北豹棲息地，挖了不同大小的水塘幫助動物適應氣候變化，農田本身也成了生態修復的手段。
想了解上北捨生態修復工作，可戳：為了修補豹子的家園，我們種下了三千多棵樹
帶著連通者的視角，為即將修竣的動物通道制定生態修復方案。
下一個十年……
to be continued……
和順之外的世界
站在2025年年中，回望2016年我第一次踏足和順縣，那時的我就已經知道，這裡不是貓盟華北豹保護視野中的全部領地。
儘管這裡如此重要，是我們的起點，也是我們可以窮盡想象和能力，瞭解華北豹，探索保護方法的“實驗田”。但我們依然會跟隨著豹的需求，走出一城一池，期待看到它們的迴歸預示的山地生態系統復興。
根據IUCN亞種合併的觀點，中國豹的地理分佈單元如上圖所示。 ©馬子馭
2017年起，我們發起帶豹回家工程，開始關注太行山到燕山的華北山地；2023年底，與北京市企業家環保基金會共同發起成立帶豹回家專項基金，希望形成社會合力，保護關鍵種群和修復棲息地，重新幫助太行山到燕山的華北豹種群自然擴散恢復，回到華北豹模式標本的老家“北京”。
2017年，我們開啟華北豹保護的“登月”工程。
在此過程中，我們為四個華北豹種群——山西晉中和順-榆次太行山中部種群、太原陽曲-陽泉盂縣系舟山種群、忻州五臺-石家莊石家莊平山-保定阜平太行山北部種群，以及位於西北地區的寧夏固原的六盤山種群陸續開展評估和保護工作。
無論是哪一個種群，種群數量如何，每一個新地方的探索，都在不斷回應我們對於保護問題的思考和行動策略。這裡是這樣，那裡也是這樣——哪怕導致問題症狀的原因不一，利益相關方不同，但是關於重要棲息地、反盜獵的需求，都如此讓人痛心地一致。
這可能也是與很多行業截然不同的體驗。“開新店”帶來的增長可能意味著承受更大的壓力和痛苦，而非攻城略地的成就感和業績回報。
我們沒有變得更加樂觀，反而越來越審慎地警惕樂觀——此時，距離它們獲得足夠安全的保障還為時甚遠，還有太多日拱一卒的工作需要紮實地行動。
反盜獵普法，也需要一家家跑。 ©李衛東
但是在與豹一路同行的路上，我們確實感受到了更積極、有力的社會回應，就像越來越熱烈的光束，在為豹照亮擴散迴歸的道路。
感謝每一個傾聽、關注、傳遞華北豹故事的人。©黃甦
上週末，北京園林局、北京林學會組織山西、河北及北京三地的育林專家和保護各方齊聚密雲，共話“迎豹回家，共橡自然”的願景和目標，以補櫟為抓手，以數十年的尺度規劃著為華北豹和其中所有的野生和人類居民修復5000平方公里的華北山地。
在“以豹為鄰，共建和諧共生的美麗大都市圈”的長遠願景中，我們可以預見未來更多“東鄉五豹”的故事，以及此刻正在發生的，屬於這個共存和修復時代的中國故事。
也許未來，你也會為華北豹種下一棵櫟樹。
這樣的林子裡，會有美麗的華北豹。 ©大貓
就像HS2006F，我在豹鄉田的豹鄰居，它如此美麗從容，就像千年前就與人為鄰的豹一樣。
而當時仍跟在她身後的兒子，HS2401M，已經開始在東鄉開啟自己的時代。
期待一代又一代的華北豹，仍能與人為鄰。©肖詩白、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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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貓盟月捐人，共守中國荒野
………關於華北豹的保護，你還可以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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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每一處有豹之地，都有源源不斷的保護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