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茨被認為是經濟自由派和社會保守派,他倡導更自由的經濟政策,呼籲減稅,打破官僚主義壁壘,以促進經濟增長
文|《財經》記者 江瑋
編輯|蘇琦
“我們贏得了這次聯邦選舉,贏得非常明確和果斷。我將努力組建一個代表全體德國人民的聯邦政府,解決我們國家所面臨的問題。”當地時間2月23日晚間,德國聯盟黨總理候選人弗里德里希·默茨在宣佈勝選後表示。身穿西裝、戴著眼鏡,身材高大的默茨在支持者“總理,總理”的歡呼聲中登上舞臺,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他已經做好了掌權的準備。
在2月23日舉行的德國聯邦議院選舉中,由基民盟和基社盟組成的聯盟黨成為議會第一大黨。攝/江瑋
出口民調(指私營調查機構在投票站出口處對剛剛走出投票站的選民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在2月23日舉行的德國聯邦議院選舉中,由基民盟和基社盟組成的聯盟黨獲得28.6%的選票,成為議會第一大黨。極右翼政黨德國選擇黨則以20.8%的得票率位列第二。執政的社民黨只得到了16.4%的選票,與社民黨聯合執政的綠黨則以11.6%的得票率位居第四。
這意味著69歲的基民盟領導人默茨將取代現任總理朔爾茨成為德國下一屆總理。但由於聯盟黨未得到聯邦議院超過半數的席位,默茨仍然需要其他政黨的支援來組建聯合政府。
本次選舉原本應該在今年9月舉行。由於朔爾茨領導的社民黨與自民黨、綠黨組成的“交通燈”執政聯盟瓦解,新一屆聯邦議院選舉提前進行。
當德國選民在2月23日走向投票站時,他們的國家正面臨著多重危機:這個歐洲最大的經濟體已經連續兩年出現負增長,以德國選擇黨為代表的右翼民粹勢力正在前所未有地崛起,發生在歐洲大陸上的俄烏衝突仍在繼續,再次當選美國總統的特朗普使昔日親密的跨大西洋關係出現裂痕。
馬特是德國一家科技公司的程式設計師,他的同事來自世界各地。對他而言,這次選舉中最重要的事情是阻止排外的德國選擇黨。他對《財經》表示,自己本來傾向於支援更小的黨派,但因為不確定它們是否能夠達到進入議會的5%門檻,於是決定把票投給更有希望勝出的大黨,希望以此削弱德國選擇黨的勝算。
移民和經濟問題是本次選舉中最大的議題。默茨被認為是經濟自由派和社會保守派,他倡導更自由的經濟政策,呼籲減稅,打破官僚主義壁壘,以促進經濟增長。在移民問題上,他立場強硬,主張加強遣返非法移民,並採取更嚴格的邊境管控措施。
德國波恩大學政治學與國際關係學終身講座教授辜學武對《財經》表示,新一屆默茨政府與朔爾茨政府的不同之處將主要體現在內政方面,特別是對難民問題的管理,以及對經濟的強有力支援。“尤其是對企業鬆綁,廢除繁瑣的規章制度,同時加大對中小企業的扶持力度。”他說。

政壇失意者的迴歸
默茨1955年出生在德國北威州的布里隆,他的父親是一名律師,他的祖父則是布里隆市長。在保守天主教家庭里長大的默茨早於1972年就加入了基民盟的青年組織。
默茨在大學學習法律,畢業後曾擔任法官和律師。1989年,33歲的默茨代表基民盟當選歐洲議會議員,在歐洲議會經濟和貨幣事務委員會任職。五年後,默茨進入德國聯邦議院,以財政政策專家的形象嶄露頭角。
1998年,默茨出任基民盟/基社盟議會黨團的副主席,並在一年多後成為主席。在2002年聯邦議院選舉過後,基民盟領導人默克爾取代默茨,接任聯盟黨議會黨團主席。
不甘成為副手的默茨在2004年辭去副主席一職,逐漸退出政壇,轉向私營部門。2007年,默茨宣佈由於黨內分歧,他不再參加下一屆聯邦議院選舉。

德國聯邦議院所在的國會大廈。攝/江瑋
2009年,結束議員任期的默茨正式退出政壇。他加入了一家國際律師事務所位於德國杜塞爾多夫的辦公室,專注於併購、銀行金融和合規業務,直到2022年當選基民盟黨主席才離開。從2016年至2020年,默茨還擔任全球最大資產管理公司貝萊德集團(Blackrock)德國公司的監事會主席。此外,默茨還曾在安永、滙豐特林考斯銀行等機構的董事會任職。
在私營部門的經歷為默茨帶來了豐厚的財產。競選基民盟主席時,他曾披露自己的年薪大約為100萬歐元。默茨熱愛飛行,曾開著自己的私人飛機去參加時任德國財政部長林德納在一座小島上舉行的婚禮。一張他駕駛私人飛機的照片在社交媒體上廣泛流傳,被批評為對“氣候和社會有害的表演”。
2018年,在默克爾放棄連任基民盟主席後,默茨結束漫長的政治冬眠,迴歸政壇。但在同年舉行的基民盟黨魁選舉中,默茨輸給了默克爾一手提拔的卡倫鮑爾。卡倫鮑爾2020年宣佈辭去基民盟主席之後,默茨再次參選,卻又落敗於拉舍特。
在2021年德國聯邦議院選舉中,默茨勝出,重返聯邦議院。由於基民盟/基社盟在這次選舉中不敵社民黨,拉舍特因此請辭。默茨這才迎來了他的第三次機會,終於在2022年1月選舉中成功當選基民盟主席。
默茨試圖以更為保守的路線重塑基民盟,擺脫默克爾留下的遺產。與默克爾時代基民盟作為中間派政黨相比,默茨代表的則是基民盟傳統的經濟自由主義和社會保守主義路線。復旦大學歐洲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丁純對《財經》表示,默克爾在與社民黨聯合執政時期,越來越往社民黨左的方向,即政治光譜中間靠攏;作為較典型的基民盟傳統政客,默茨大機率會帶領基民盟偏右轉,但其政策還將受到聯合執政夥伴的政策趨向影響。
由於默茨此前已經排除了與德國選擇黨合作的可能,聯盟黨更有可能選擇與社民黨或者是綠黨聯合組閣。

“債務剎車”改革討論
過去幾年,德國從歐洲的經濟火車頭變成表現落後於歐元區主要成員的國家。德國人引以為傲的汽車公司大眾正在考慮關閉位於德國本土的部分工廠,汽車零部件公司也接連宣佈裁員。德國媒體在選前進行的民調顯示,超過40%的選民高度關注經濟問題。
面臨巨大壓力的德國經濟已經連續兩年出現衰退。2023年,德國經濟萎縮0.3%,成為唯一負增長的發達經濟體。2024年,德國經濟再次收縮0.2%。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預期德國經濟在2025年只能實現非常有限的增長,預計增長率為0.3%。
作為反對黨的領袖,默茨批評現任政府對於經濟的處理,他將德國經濟增長乏力歸咎於總理朔爾茨。默茨帶領的聯盟黨競選綱領提出要削減所得稅和企業稅,降低能源成本,放松管制和創造更多就業機會。
“我認為德國經濟的發展方向確實需要改變。”野村發達市場首席經濟學家大衛·賽夫(David Seif)此前對《財經》表示。他分析說,德國經濟的問題在於:第一,嚴重依賴從俄羅斯進口的廉價化石燃料,這在烏克蘭衝突爆發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德國不得不尋找替代能源;第二,過於依賴汽油車的出口,但如今對汽油動力汽車的需求正在減少;第三,德國執行嚴格的赤字規則,阻止其推行有益的財政刺激計劃。
是否改革德國憲法規定的“債務剎車”以允許增加公共支出的問題是本次選舉的核心問題之一。
雖然聯盟黨通常偏向財政保守,但默茨同意對“債務剎車”條款進行討論。“債務剎車”是德國在2008年金融危機後透過的憲法修正案,它將德國聯邦政府的結構性赤字限制在國內生產總值(GDP)的0.35%以內。對改革“債務剎車”的討論因為美國要求歐盟為自身防務承擔更多費用而變得愈加緊迫。
2024年11月,德國執政聯盟正是因為在財政預算等方面存在分歧而破裂。在編制2025年聯邦預算時,社民黨和綠黨希望在綠色轉型、基礎設施等方面增加開支,而自民黨則反對新增債務,堅持預算必須符合德國憲法對借貸的嚴格限制。來自自民黨的財長林德納因此被解職。
經濟學家認為適當地提升借貸將給德國經濟帶來積極成效。IMF指出,德國有足夠的財政空間將淨借款增加至約1%的GDP,同時保持債務與GDP比率的下降趨勢。
默茨在選前接受媒體採訪時沒有排除改革“債務剎車”的可能性,但他強調首先要進行結構性改革,尤其是在難民和失業救濟支出的領域。他表示需要重新審視社會支出,更多的人應透過工作而非依賴國家福利來生活。
“問題的順序必須明確——我們現在首先要問的問題是,我們在支出方面還有哪些餘地?”默茨說。他補充道:“一切的關鍵答案是經濟增長。所有事情都要為此讓步。”
社民黨和綠黨是默茨潛在的聯合執政夥伴。兩黨都主張,德國面臨的挑戰無法在不修改憲法借貸限制的情況下應對。朔爾茨在德國聯邦議院最後一次講話中表示:“我們希望謹慎地對債務剎車進行現代化改造。”他認為德國可以承受更高水平的債務。
綠黨總理候選人、德國經濟部長哈貝克則表示:“我們不能用嚴格的債務剎車規則來塑造未來,這種規則是上世紀初的產物,那時全球化正在發展,我們不需要擔憂,也沒有歐洲衝突。”
野村在一份對德國大選的展望報告中預計新政府將調整“債務剎車”,以便提供更多的公共投資,這將有助於支援德國陷入困境的製造業和建築業,同時保持對政府支出和社會政策開支的嚴格限制。
“新政府的組建可能至少需要幾個月的時間,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可能也要到2025年底或2026年,才會有潛在的財政刺激能夠幫助德國經濟真正走出困境。”賽夫說。
丁純指出,能源危機顛覆了原來的“德國模式”,即利用俄羅斯廉價的天然氣和石油,憑藉德國強大的製造業優勢,向包括中國在內的廣大全球市場出口。如今德國經濟陷入內憂外患,而聯盟黨在德國傳統上通常被認為更擅長治理經濟。
“基民盟相對強調自由市場經濟。它的思路是,增加財政收入不是靠提高稅率,而是透過減稅讓企業等微觀個體有活力,從而擴大經濟規模,隨著經濟總量的提升,擴大稅基,財政收入也將增加。”丁純說。

保留核能選項
默茨批評現任政府在經濟政策上過於關注氣候變化,他承諾將把經濟放在氣候之前。在本屆聯盟政府中,經濟和氣候變化事務集中在一個新的部門,成立了聯邦經濟和氣候保護部,由綠黨黨魁哈貝克出任部長。博眾智合(Agora)能源轉型總裁塗建軍對《財經》表示,在本屆“交通燈”聯合政府中,由於綠黨的加入,氣候變化的管理職責進行了大的調整。
默茨在一次競選演講中表示,在朔爾茨總理的領導下,德國的經濟政策幾乎完全圍繞氣候保護展開。“我們將改變這一點,我們必須改變這一點。”他說。
無論下一屆政府如何組閣,默茨都排除了哈貝克連任的可能性。默茨說:“不僅羅伯特·哈貝克的經濟政策不會繼續,經濟和氣候合併在一個部門下的結構也將被廢除。這種結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的構成。”
由社民黨與綠黨和自民黨簽署的組閣協議中提出,理想情況下,希望在2030年前淘汰煤炭,這比之前確定的目標提前了八年。默茨表示,雖然德國就淘汰煤炭和核能達成共識,但只要沒有替代能源,停用現有能源將嚴重危及德國作為工業基地的地位。
默茨在總理候選人的電視辯論中,指責聯邦政府在國家面臨“最大的能源危機”期間關閉了“三個完全正常、執行良好的核電站”。哈貝克則將德國的“結構性經濟危機”歸因於兩個關鍵增長驅動力的缺失:廉價的俄羅斯天然氣和萎縮的出口市場。
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後,德國停止從俄羅斯進口煤炭和石油,也不再從俄羅斯進口天然氣,導致能源價格飆升。為緩解能源危機,原定2022年底關閉的德國最後三座核電站被允許繼續執行至2023年4月才退出電網。
聯盟黨在競選綱領中提出保留核能選項,重新評估德國現有核能基礎設施,以確定是否可能以合理的技術和財務成本重啟核電站。但在塗建軍看來,核電在德國屬於高度敏感的政策議題,現在言之過早。“從技術層面來說,重啟核電在德國難度極大,而且相關的電力公司對重啟核電積極性不高。”他說。
默茨還將開展一場反對繁文縟節的戰爭。“我們必須認真解決官僚主義的負擔。”
德國官僚行政程式對企業繁瑣的要求使企業怨聲載道。據德國媒體報道,截至2024年1月,德國對於企業的各種行政流程規範要求共計12265項之多,較2014年1月的10592項增加了15.8%。德國前財政部長林德納曾指出,由於官僚主義,德國的企業地位不具有國際競爭力。
在移民問題上,默茨主張增加驅逐出境和加強邊境管控。他批評德國當前的庇護和移民政策過於寬鬆、行動緩慢,並將這些政策與應被驅逐的人實施的暴力襲擊聯絡在一起。
今年1月,冒著依賴於德國選擇黨支援的風險,默茨在聯邦議院推動一項關於加強邊境控制的非約束性提案。德國選擇黨的投票促成了這一提案的初步透過,這是德國二戰後第一次出現議案在極右翼的幫助下得到多數透過,打破了主流政黨不與極右翼政黨合作的“防火牆”。
德國前總理默克爾因此罕見地發表宣告,批評默茨在未能與社民黨、綠黨達成一致情況下推行議案,以至於需要德國選擇黨的支援達成多數。最終,這一法案在進行具有法律約束力的投票中被否決。

對華政策兩面性
丁純對默茨治下的中德關係持謹慎樂觀的態度,認為默茨的對華政策將呈現兩面性。他分析說,德國現在面臨的重要問題是要搞好經濟,選民選擇聯盟黨也很大程度是出於認同聯盟黨更擅長治理經濟,而“交通燈”政府不行之故。德國作為外向型經濟,中國是其主要的貿易伙伴,加之此前德國國內已形成共識不能與中國“脫鉤”。但另一方面,對華去風險和降依賴是德國及歐洲對華經貿政策的政治正確,一時要改亦難。“中德關係很難短期再重回默克爾時代的輝煌。”他說。
在本次選舉中,聯盟黨競選綱領中關於對華經濟關係的內容包括,在互惠的前提下保持與中國密切的經濟關係,但同時將透過市場、原材料來源和供應鏈的多元化減少對中國的關鍵經濟依賴。
中德兩國互為重要的經貿合作伙伴。中國商務部2024年的資料顯示,德國連續49年蟬聯中國在歐最大貿易伙伴地位,中國連續第八次成為德國最重要的貿易伙伴。中國市場在出口領域對德國企業至關重要,特別是在機械工程、汽車和汽車零部件、電氣工程和化工領域。
投資方面,德國累計對華投資額位居歐盟國家之首。德國央行資料顯示,2024年上半年德國對華直接投資總計約73億歐元,超過2023年全年的65億歐元。在過去幾年,中資企業赴德綠地投資增長較快,特別是在電動汽車、新能源領域。根據中國商務部統計,2023年中國對德國直接投資流量18億美元,同比增長76.2%。
2025年1月23日,默茨在柏林就外交政策發表演講時表示,對中國的投資伴隨著風險。“我對德國經濟界的所有代表說,在中國投資是一個涉及巨大風險的決定。”
1月24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毛寧對此回應說,中德是全方位戰略伙伴。建交53年來,兩國始終本著相互尊重、求同存異、交流互鑑、合作共贏原則發展雙邊關係,書寫了中德務實合作的成功故事,為兩國人民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我們希望德方客觀理性看待中國發展,堅持中德友好傳統,正視中德合作互利共贏的本質,多做符合兩國和兩國人民利益的事。我們也歡迎德國政治家來中國走一走、看一看,感受真實的中國,感受新時代中國的生機與活力。
有諮詢研究機構分析認為,默茨政府的對華政策將取決於他究竟是會與更加鷹派的綠黨組成執政聯盟還是與更加鴿派的社民黨聯合。另一個變數在於特朗普上臺之後中美關係和美歐關係又將如何演變。
由社民黨、綠黨和自民黨組成的本屆聯合政府採納了歐盟對華關係的定位,即中國是合作伙伴,也是經濟競爭者和制度性對手。社民黨的執政夥伴綠黨傾向於對華採取更強硬立場。在綠黨的推動下,朔爾茨政府於2023年7月出臺了對華政策和立場的《中國戰略》檔案。檔案強調對華制度、利益和價值觀的競爭,同時明確反對與中國“脫鉤”。
和默克爾一樣,朔爾茨厭惡風險,在中國展開大量投資的德國企業也影響了他的立場。在過去三年多的時間,朔爾茨曾幾次力排眾議,比如批准中遠集團入股漢堡港集裝箱碼頭,反對歐盟對中國電動汽車徵收反補貼稅。
如果默茨最終選擇與社民黨合作,這意味著最大程度的政策延續性,其中也包括對華政策。在默克爾組建的四屆政府中,有三屆都是與社民黨組成執政聯盟。儘管默茨最近表示德國公司對華投資要謹慎,但德國企業仍然看重中國市場。
此前聯盟黨從未與綠黨在聯邦層面上結成聯盟。如果默茨選擇與綠黨組建聯合政府,這意味著德國對華政策將更加鷹派。綠黨是德國2023年出臺《中國戰略》的主要推手,也是本次選舉中唯一一個在競選綱領中提出要以“新的方式”發展與中國經濟關係的政黨。
對於即將入主總理府的默茨而言,他的首要任務是讓德國經濟在經歷兩年的衰退之後恢復增長。特朗普威脅對歐洲商品徵收進口關稅,這將嚴重打擊以出口為導向的德國經濟。有報告指出,如果特朗普政府對德國和歐洲的利益構成更大威脅,美歐陷入貿易戰,德國將尋求與中國達成某種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