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花衣魔笛手”:德國競選風暴中的保守派如何與極端主義互動

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文|梁孟哲
一、魔笛之喻:哈默爾恩深陷鼠患
格林兄弟將許多古老的德語傳說收錄在其《德意志傳說故事集》(Deutsche Sagen)中,第245篇名為“哈默爾恩的孩子們”(Die Kinder zu Hameln)。傳說在中世紀時,德意志中部的小鎮哈默爾恩爆發鼠患,一位穿著五顏六色外衣的陌生人來到這裡,自稱“捕鼠人”(Rattenfänger)。居民們向他承諾,在他趕走老鼠後將獲得一筆錢。他吹動魔笛,果然引得老鼠紛紛跳入河中,事成以後,居民們卻拒絕支付酬勞,他便悄悄離開。就在所有人以為一了百了之時,這個“花衣人”(Bundting)又回來吹響魔笛,全鎮的小孩子都著了魔似的跟著他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這個傳說久久地迴響在一代又一代德國人耳邊,乃至於世界文化中都打上自己的烙印,背後的歷史真相歷來眾說紛紜。不過,哈默爾恩之遭遇至少是一個主流價值觀與邊緣鼓動者爭奪孩子們的故事——總有一個與主流社會若即若離的“花衣魔笛手”在前者失信以後,趁機擄走青少年。現如今,“魔笛手”“捕鼠者”已廣泛用於指代那些對青少年有強大誘惑力的極端政治團體。2024年1月,出身中左翼社會民主黨的德國總統施泰因邁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就說:“我們不會讓這些極端主義的捕鼠者(extremistischen Rattenfängern)毀掉我們的國家。”[1]

日本史學家阿部謹也以該事件為切口,寫成《花衣魔笛手:傳說背後的歐洲中世紀》,探究事件背後的中世紀德語世界。

如今,在執政的交通燈聯盟(Ampelkoalition)自我崩潰後,弗里德里希·默茨(Friedrich Merz)被廣泛視為新的總理人選,他是交通燈政府任期內最大議會反對黨基督教民主聯盟的現任主席。默茨自1989年起涉足政壇,在2000年就已擔任過基民盟/基社盟聯邦議院黨團(CDU/CSU-Bundestagsfraktion)的領導人,看似有足夠的資歷問鼎總理寶座,但是,在德國極端重視實踐的政治文化裡,默茨的履歷缺乏說服力:他沒有擔任過任何部長或者地方首長。如果連奧拉夫·朔爾茨(Olaf Scholz)這個既擔任過漢堡市市長,又擔任過聯邦副總理兼財政部長的“一線人員”都無法解決現在的問題,德國社會為什麼要相信默茨?
在回答這個疑問之前,我們首先要思考的是,成名已久的默茨為何沒有謀得哪怕一次施展拳腳的機會?在基民盟時不時需要向社會民主黨(乃至政治光譜更靠左的政黨)尋求合作的年代裡,默茨反移民、反綠能、反福利的路線被德國的保守派束之高閣,一直為黨內立場更為左傾的安吉拉·默克爾(Angela Merkel)所壓制。2009年,默茨由於黨內分歧退出政壇,棄政從商,直到2021年默克爾的政治理想搖搖欲墜之時才宣告迴歸。

這架雙引擎飛機屬於奧地利飛機制造商Diamond Aircraft生產的Diamond DA62型號,成本價至少為100萬歐元。

迴歸後的默茨毫不掩飾自己背後龐大的商業資源,肆意突破德國當代政治人物不得“拋頭露面”的潛規則。2022年,默茨招搖過市,開著私人飛機參加時任紅綠燈政府財政部長林德納(Christian Lindner)的婚禮,這與毫無個人特點的“機器人朔爾茨”(Scholzomat,德國媒體在2003年給朔爾茨起的一個外號)形成鮮明對比。[3] 默茨當然算不上“哈默爾恩的陌生人”,他不會是那個“花衣魔笛手”,但他是否屬於在“哈默爾恩”深陷鼠患時,願意向“花衣魔笛手”尋求幫助的那類人?

默茨在美國資本貝萊德(BlackRock)資產管理公司任職多年,圖為化用美國種族平權運動“Black Lives Matter”標語諷刺默茨的海報。筆者提供,2025年2月攝於弗萊堡。

二、“地獄之門”:《流入人口限制法》擴大默茨與主流政黨的裂痕
2025年1月31日,經過數小時的辯論和談判,聯邦議院最終否決了基民盟/基社盟黨團提出的《流入人口限制法》(Zustrombegrenzungsgesetz)。338名議員投票贊成該法案,349名議員反對,5名議員棄權,僅有11票之差,其中,贊成票主要來自聯盟黨、自民黨、選擇黨與瓦根克內希特聯盟(Bündnis Sahra Wagenknecht,BSW)。此前的辯論過程相當混亂,副議長卡特琳·戈林-埃卡特(Katrin Göring-Eckardt,綠黨)不得不多次提醒議員們保持紀律。社民黨議會黨團領袖羅爾夫·穆澤尼奇(Rolf Mützenich)手指著臺下警告,如果聯盟黨的法案在選擇黨的支援下透過,原罪(Sündenfall)將永遠伴隨著默茨,“但我們仍有機會一起關閉地獄之門(Tor zur Hölle)。”在幾天後的總理候選人電視辯論中,主持人又向朔爾茨和默茨強調了“地獄之門”這個名詞。
聯邦議院官網公佈的《流入人口限制法》法案投票結果
在2025年2月23日星期日之前,每一個提出法案的機會都是寶貴的,足以對即將到來的第21屆德國聯邦議院選舉產生立竿見影的影響。默茨卻在這時丟擲極具爭議的“移民問題”,擺出為了勝選不惜鋌而走險的姿態。這個法案的內容主要分為兩個部分:其一是限制外來人口的流入,特別是“補充保護資格者”(Subsidiär Schutzberechtigter,指那些無法獲得正式難民身份,但將其遣返回祖國可能面臨生命安全或其他重大危險的人);其二是擴大聯邦警察驅逐和拘留“第三國國籍人士”(Drittstaatsangehörige,通常指的是來自非歐盟國家的人員)的權力。基民盟聲稱,他們法案中暫停尋求庇護者的親人來德進行“家庭團聚”的部分早在2016年時就與社民黨達成一致。
該法案本是2024年9月就已提交的舊案,但聯盟黨與“紅綠燈”沒能達成共識,默茨在當時批評說:“聯邦政府內部顯然無可救藥地分裂,無法就有效措施達成一致。”沒想到一語成讖,“紅綠燈”政府真的在不久後就解體了。該法案遂被幾大主流政黨默契地暫時凍結,因為在聯邦政府一片混亂之際,將限制移民的法案擺上檯面,顯然是聯邦議會中那些期待“渾水摸魚”的“極右翼”德國另類選擇黨議員所樂意見到的。
選擇黨導演的2020年“圖林根州政府危機”(Regierungskrise in Thuringen 2020)正是地方議會里的前車之鑑。在2020年2月的州長選舉中,左翼黨、社民黨和綠黨提名左翼黨人博多·拉梅洛夫(Bodo Ramelow)繼續連任;選擇黨則派出了克里斯托弗·金德瓦特 (Christoph Kindervater)參選,前兩輪投票都沒有產生獲得絕對多數選票的人選。在第三輪投票中,自民黨選擇讓托馬斯·凱默裡奇(Thomas Kemmerich)參與進來,根據自民黨的說法,這只是一次象徵性的競選,目的是打破現有的僵局。

圖林根選擇黨領袖比約恩·霍克(Björn Höcke)正在祝賀當選的凱默裡奇(左)

但事態發展極具戲劇性:在投票結束後,拉梅洛夫獲得44票,金德瓦特獲得0票,凱默裡奇卻獲得45票,成功當選新一任州長,全場譁然。投票結果顯示,選擇黨全員並未投票給自己的候選人金德瓦特,反而一致投票給凱默裡奇。這一戰術也在選舉結束後得到了選擇黨的證實。事件親歷者基民盟的雷蒙德·沃克(Raymond Walk)接受採訪時驚呼:“沒想到選擇黨會如此冷酷地犧牲掉自己的候選人。”(dass die AfD derart kaltblütig den eigenen Kandidaten opfert.)”[4] 該事件從此讓德國政壇的主流黨派意識到,極端主義者所擅長的就是利用規則以破壞規則。

社民黨議會黨團領袖羅爾夫·穆澤尼奇(左)和聯盟黨議會黨團領袖弗里德里希·默茨(右),他們是聯邦議院中影響力最大的兩位領導者

所以,2025年1月末默茨重提本應凍結的移民法案的行為,是在公開挑戰德國主流政壇的底線。在局勢穩定之前搶著對爭議性法案發起投票,這不僅是對“紅綠燈”落井下石,也是在破壞聯盟黨自己的政治信譽。黨內對默茨自說自話的牴觸是全方位的,從一般議員、地方首長到前任領袖都有表態。在1月31日的表決中,有12位聯盟黨議員拒絕贊成此法案。基民盟的柏林市市長凱·韋格納(Kai Wegner)在法案投票前就宣佈,明確反對該法案需要依賴選擇黨的支援以獲得多數票。[5] 2月5日,在漢堡參加自傳《自由:1954到2021年回憶》(Freiheit: Erinnerungen 1954-2021)籤售會的前總理默克爾罕見發聲,表示聯盟黨絕不應與選擇黨形成多數聯盟,哪怕是“偶然事件”(Zufall)也不行。[6]
讓默茨頂著壓力甘願為此豪賭的是選前時局的變化:從去年聖誕節前後一個沙烏地阿拉伯人開著汽車衝進馬格德堡的聖誕市場,到今年情人節前後一個阿富汗人在慕尼黑導演了相似的汽車襲擊,外來移民造成的安全陰影籠罩著德國社會,選擇黨的支援率則在民調中水漲船高。若偏右的默茨不去控制這個議題,魏德爾會接管一切。他指責穆澤尼奇對最近幾場襲擊的受害者隻字未提,“我不明白為什麼這些政黨在我們國家面臨對國內安全和秩序的如此威脅時仍然不能加入進來”,同時,也強調他沒有私下接觸選擇黨,“聯邦議院裡沒有分歧比基民盟和選擇黨之間的裂痕更大了。”[7]
事實證明,默茨的豪賭依然是不合時宜的,法案並沒有獲得透過,默茨的辯解也是蒼白的,在場的中左翼議員依然心有餘悸,對於他們來說,默茨偏激的機會主義心態已經在這次行動中暴露無遺。綠黨的布里塔·哈塞爾曼(Britta Haßelmann)和卡塔琳娜·德羅格(Katharina Dröge)表示儘管她們阻止了法案透過,卻“對此沒有人會感到高興。”她們認為聯盟黨和自民黨的“提議”更像是一種威脅——“同意我們的法案,否則我們就和納粹一起投票。”——“這可不是民主政黨對待彼此的方式。”左翼黨的海蒂·賴辛內克(Heidi Reichinnek)對媒體說:“真是可怕,居然真的發展到這種地步(指進入投票階段)。”[8]

來自柏林的抗議海報,抗議默茨試圖與愛麗絲·魏德爾(Alice Weidel)一起推動法案。背景是燃燒的國會大廈,使人聯想起1933年的“國會縱火案”(Reichstagsbrand)。

默茨與其他主流黨派乃至本黨盟友的疏遠,是否意味著他會向選擇黨靠近?至少選擇黨表面上沒有停止對默茨和基民盟的批評,總理候選人愛麗絲·魏德爾(Alice Weidel)認為《流入人口限制法》風波讓人們見證了“一支保守的全民黨的自我崩潰”(Implosion einer konservativen Volkspartei)。所謂“全民黨”(Volkspartei)是一個政治術語,即“全方位型政黨”,由於其目標是走中間路線爭取多數選民的支援,所以主張也會相對溫和。德國語境中的“全民黨”基本是社民黨和基民盟兩黨的代名詞,而“保守的全民黨”顯然指代的就是基民盟。[9]
魏德爾同時強調基民盟的“保守”與“全民黨”性質,意在表明默茨“並不代表政治變革(einen politischen Wandel)”。[10] 選擇黨主席蒂諾·克魯帕拉(Tino Chrupalla)則意味深長地補充道,聯盟黨應該問問自己,誰才是真正的總理候選人——是默茨,還是前總理默克爾?這句話與其說是批評默茨對自己領導的政黨缺乏控制力,不如說是試圖將默茨從默克爾的陰影中解救出來。
三、南部之星:默茨能否馴服索德爾和基社盟
2025年2月5日,《漢堡晚報》(Hamburger Abendblatt)將默克爾批評默茨的訊息取名為“老媽回來了”(“Mutti” ist zurück)。[11] 其實,默克爾迴歸政壇“管教”默茨的說法,在當下仍有點危言聳聽,但姊妹黨基社盟的領袖兼拜仁州州長馬庫斯·索德爾(Markus Söder)對默茨決策的影響力是實打實的。索德爾是聯盟黨黨內無可爭議的“二號人物”,2021年總理大選時,索德爾本有機會直面朔爾茨。2021年4月13日下午,聯盟黨議會黨團會議在柏林舉行,索德爾和基民盟派出的阿明·拉舍特(Armin Laschet)就“出任總理候選人,誰更夠格?”(Kanzlerkandidatur, die K-Frage)展開辯論。會上,拉舍特批評索德爾是一個“單人秀”式的人物("One-Man-Show"),因為疫情期間,索德爾透過媒體在公眾面前頻頻露臉。
的確,根據民調機構Forsa當時的資料顯示,有57%的選民認為索德爾更具備領導力,一直不擅長公開發言的拉舍特在人氣上不是索德爾的對手。索德爾是標準的“服務型政治家”(Servicepolitiker),他關注選民的具體需求和興趣,並總是能夠直接提供幫助,在拜仁州這樣一個南部的“獨立王國”裡,能切實瞭解到選民喜歡什麼比一遍又一遍複述黨派的政治立場更為重要。然而,這種“作秀”式的人物容易引起德國政壇的警惕,索德爾就算得到了大眾的支援,也得不到黨內的信任。4月19日晚至次日凌晨,聯盟黨內部投票,拉舍特得到無記名投票中77.5%的支援率,獲得提名。20日中午,索德爾宣佈退出競爭,但不意味著他就此罷休,在隨後拉舍特與朔爾茨的對決中,索德爾和他的粉絲並沒有停止透過媒體對拉舍特進行公開嘲諷。[12]

本地球隊拜仁慕尼黑奪得2019/20賽季歐冠冠軍,索德爾(右,佩戴拜仁州藍白州旗的口罩)在機場迎接球員。拜仁慕尼黑的綽號是“南部之星”(Stern des Südens)。

2024年的基民盟/基社盟間也一度爆發過候選人問題,但比起拉舍特,索德爾顯然更尊重默茨,他們是兩個有著相似風格的個人主義者。兩人都強調,2021年聯邦議院選舉前姊妹黨內部的兄弟鬩牆絕不能重演。在與默茨的聯合新聞釋出會上,索德爾強調了團結對於成功競選的重要性:“我們第一次完全團結在一起,我們不再有任何爭議,這感覺很好。最大的共同目標是取代紅綠燈,讓德國重回正軌。”[13]
在紅綠燈中,索德爾對綠黨最為厭惡,幾個月來,索德爾始終認為綠黨是移民問題上最大的阻礙者。發生在2月13日索德爾大本營慕尼黑的汽車襲擊徹底激怒了他,尤其是綠黨依然拒絕就驅逐問題進行談判。《萊茵郵報》(Rheinischen Post)的綠黨政治家拉米亞·卡多爾(Lamya Kaddor)說:“想要驅逐這些危險的暴力分子,只是在應對錶面症狀(Bekämpfung des Symptoms),而不是在解決根本原因(Ursache)。”她還呼籲:“大多數伊斯蘭犯罪分子往往是在德國變得激進化的,我們應當更多關注這一點,並在預防(Prävention)方面進行大量投資。”。[14]

索德爾社交媒體截圖,可見釋出時間是早晨8:32,索德爾的表情十分憤怒

默茨對綠黨的態度較之索德爾明顯軟化。[15] 2024年紅綠燈剛解體時,默茨就在夜間脫口秀《麥施伯格》(Maischberger)上強調,他沒有排除“黑綠聯盟”(schwarz-grüne Koalition,黑色是聯盟黨的代表色)的可能性。第二天早晨八點,索德爾就在自己的車上趕忙發出一段影片宣告:“有基社盟在,就不可能有黑綠聯盟,特別是經濟部長,更不會由羅伯特·哈貝克(Robert Habeck)來擔任。”在2025年2月16日選前舉行的四方會談(Viererrunde)節目中,默茨當著魏德爾的面否認了與選擇黨合作的可能性,並向綠黨和社民黨丟擲橄欖枝:“我相信社會民主黨和綠黨已經明白,他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選民對默茨的表現也反響熱烈,根據Forsa的民調,選民普遍認為他表現最好。在接受採訪的2004名觀眾中,32%的支援率讓默茨大幅度領先;朔爾茨得到了25%的支援率;哈貝克和魏德爾各獲得18%的支援率。

總理候選人奧拉夫·朔爾茨(社民黨)、羅伯特·哈貝克(綠黨)、弗里德里希·默茨(基民盟)和愛麗絲·魏德爾(德國另類選擇黨)

作為文學博士的綠黨候選人哈貝克充滿個人魅力,受訪者在被問及主觀上對誰最有好感(sympathisch)時,34% 的受訪者表示青睞哈貝克,默茨為23%,朔爾茨為19%,魏德爾為17%。但是,當被問及誰最適合領導國家時,再次由默茨以42%的得票率取得領先,其後是朔爾茨(19%)、魏德爾(16%),墊底的卻是哈貝克(13%)。[16] 哈貝克這個絕對的素食主義者曾嘲諷索德爾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美食博主”(Foodblogger),“他沒有理解我們所處的時代。正因如此,他才能給出這種像美食博主一樣的建議。”如果默茨選擇與哈貝克冰釋前嫌,那麼他很可能補齊自己未來的政府在年輕票倉中的短板,但絕對會觸怒強硬的盟友索德爾。

羅伯特·哈貝克來到自己的母校所在地和綠黨誕生地弗萊堡進行宣傳,背後是他的競選標語和綠黨口號“一言既出,駟馬難追。”(Ein Mensch. Ein Wort.)筆者提供,2025年1月24日攝於弗萊堡。

四、“永恆之約”:默茨與選擇黨的可能性
德國保守派的故事總是要從權杖與王冠講起。在1871年戰勝法國後,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和普魯士君主威廉一世(Wilhelm I)趁勢要求德意志諸侯訂立一項“永恆之約”(Ewiger Bund),讓德意志的保守主義勢力作為永遠的盟友團結在一起,不止是為了消除外國對德意志地區的控制,也是為了對抗那些謀求將德意志統一為一個民主立憲國家的革命者——這就是“德意志帝國”(Kaiserreich,1871-1918,史稱“德意志第二帝國”)的由來,其憲法序言即有北德意志諸侯與南德君主(巴伐利亞、符騰堡、巴登、黑森的君主)“締結一個永久聯盟”(schließen einen ewigen Bund)云云。[17]

柏林俄羅斯大使館前揮舞德意志帝國、普魯士王國與俄羅斯聯邦旗幟的德國群眾。筆者提供,2023年12月31日攝於柏林。

在當代德國,一切納粹符號與標語的公開使用都被聯邦政府完全禁止,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第二帝國”的歷史評價卻處在一個曖昧的位置上,這使得許多異議人士可以使用“第二帝國”的文化資源抨擊聯邦德國的憲法秩序。德國同名保守主義者網站“永恆之約”(ewigerbund.org)曾援引帝國時代德國法學家耶利內克(George Jellinek)的三要素學說(Drei-Elemente-Lehre),認為國家的基本要素應包括國土、國民和國權。然而,在聯邦德國所謂的基本法(Grundgesetz)中並未定義國家領土,僅在“法律上不具有約束力的”序言部分列舉了所謂的聯邦州作為國家領土。[18]

前為德意志帝國皇帝威廉二世(Wilhelm II),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主要發起者和德意志帝國的末代君主,背景是選擇黨的黨代會

“第二帝國”的歷史形象也得到選擇黨官方的肯定。在2025年1月12日薩克森州裡薩(Riesa)舉行的黨代會上,選擇黨不僅一致透過將魏德爾選為該黨的總理候選人,還在競選綱領(www.afd.de/wahlprogramm25/)的第171頁寫上了“我們特別反對那種意識形態上的嘗試,即將普魯士(Preußen)和德意志帝國(Kaiserreich)描述為納粹政權的思想先驅和意識形態的鋪路者……如今,針對普魯士和德意志帝國的意識形態憤怒(ideologische Furor),不僅僅針對這個過去的國家,還針對整個德意志民族”之語。[19] 德國NTV電視臺將報道此事的標題取名為“選擇黨依靠父親、母親、孩子——以及皇帝(Kaiser)”。[20]
默茨會加入這個新時代的“永恆之約”嗎?筆者的一位德國朋友曾生動地向筆者介紹左翼與右翼人士的差異,當時,我們在杜塞爾多夫市的萊茵河畔散步,剛好走到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Nordrhein-Westfalen)的州議會跟前,這也是默茨家鄉的最高議會機構,他於1955年出生於北威州的布里隆市(Brilon)。我的朋友說:“你很容易就能知道誰會去給左翼投票,但給右翼投票的人甚至不會讓你知道他們去投票了。”左翼大張旗鼓,右翼卻總在黑暗中行事。就算默茨不斷地強調自己沒有與選擇黨私下聯絡,但他只要推開“地獄之門”,惡魔會從裡面自己走出來,“花衣魔笛手”一旦發現機會,就會來拐走孩子。
“這不是我們所知道的基民盟,也不是我們在這裡與之合作的基民盟,”北威州議會的綠黨領袖澤貝克茲(Yazgülü Zeybek,土耳其裔)在《流入人口限制法》投票之前發表的一份宣告中寫道,“當保守派接近右翼極端分子時,右翼極端分子最終總是獲勝。”[21] 畢竟,魏瑪共和國末年的產業寡頭和容克軍官也一廂情願地幻想,他們是在利用希特勒整肅秩序,“把盜獵者變成守林人”。1933年1月,在保守派的代表、德國民族人民黨(Deutschnationale Volkspartei, DNVP)領袖阿爾弗雷德·胡根貝格(Alfred Hugenberg)同意由希特勒擔任總理時,一位密友曾警告他,他最終會後悔的:“終有一天晚上你會發現,自己正穿著內衣在部委花園裡逃跑,試圖躲避逮捕。”[22]
無論默茨最終是否會與“花衣魔笛手”簽下“永恆之約”,2025年的德國政壇已然將許多當代德國的政治準則顛覆。默茨、索德爾、哈貝克,他們的行事風格已經與默克爾、拉舍特、朔爾茨大相徑庭,相反,後來者魏德爾更像是他們難以啟齒的榜樣。以色列國家安全研究所(Institute for 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在其2025年1月19日發表的研究報告《德國2025:邁向不確定未來的過渡之年》(Germany 2025: A Transitional Year Toward an Uncertain Future)[23]的末尾引用了義大利作家朱塞佩·托馬西·迪·蘭佩杜薩(Giuseppe Tomasi di Lampedusa)的小說《豹》(Il Gattopardo)中的名言,這位生活在19、20世紀之交的沒落貴族借書中人物之口感嘆道:“如果我們希望一切保持原樣,就必須做出改變。”如果這些主流政治人物希望像過往那般,繼續維持德國民主政治的聲譽,他們是否應該放下豹子、獅子般的身段,模仿豺和鬣狗活動呢?

《豹》中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版)封面圖

參考資料:

[1] https://www.zdf.de/nachrichten/politik/deutschland/bundespraesident-steinmeier-warnung-extremismus-demokratie-100.html

[2] https://www.buzzfeed.de/news/diamond-da62-ppl-sylt-cdu-flieger-tz-friedrich-merz-flugzeug-kosten-verbrauch-91686744.html#:~:text=Das%20Flugzeug%20ist%20eine%20Diamond%20DA62%20aus%20%C3%B6sterreichischer,guter%20Ausstattung%20kostet%20es%20etwa%20eine%20Million%20Euro.

[3] https://www.n-tv.de/politik/Im-Privatflugzeug-zu-Lindners-Hochzeit-Merz-steht-zu-seiner-Entscheidung-article23485322.html

[4] https://www.zeit.de/2020/08/cdu-thueringen-fraktion-abstimmung-thomas-kemmerich.

[5] https://www.derwesten.de/politik/cdu-entwurf-zustrombegrenzungsgesetz-migration-asyl-afd-id301347604.html

[6] https://taz.de/Ex-Kanzlerin-Angela-Merkel-in-Hamburg/!6064938/

[7] https://www.bundestag.de/dokumente/textarchiv/2025/kw05-de-zustrombegrenzungsgesetz-1042038

[8] https://www.tagesschau.de/inland/bundestagswahl/migrationsgesetz-abgelehnt-100.html

[9] 伍慧萍:《德國政黨體制的變遷(1990-2021)》,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版,第118-119頁。

[10] https://www.tagesschau.de/inland/bundestagswahl/migrationsgesetz-abgelehnt-100.html

[11] https://www.abendblatt.de/hamburg/politik/article408241201/angela-merkel-in-hamburg-mutti-ist-zurueck-riesen-ansturm-bei-signierstunde.html

[12] https://www.tagesschau.de/inland/btw21/soeder-laschet-125.html

[13] https://www.tagesschau.de/inland/innenpolitik/k-frage-union-merz-100.html

[14] https://www.n-tv.de/politik/Gruene-nach-Soeder-Vorschlag-Keine-Verhandlungen-mit-Taliban-article25567351.html

[15] https://www.zdf.de/nachrichten/politik/deutschland/bundestagswahl-merz-spd-gruene-100.html

[16] https://www.welt.de/newsticker/dpa_nt/afxline/topthemen/article255453752/Viererrunde-Merz-sieht-SPD-oder-Gruene-als-moegliche-Partner.html

[17] https://www.verfassungen.de/de67-18/verfassung70-i.htm

[18] https://www.ewigerbund.org/eb/was-stimmt-hier-nicht/

[19] https://www.diepresse.com/19246858/familie-und-kaiserreich-afd-beschliesst-in-sachsen-wahlprogramm

[20] https://www.n-tv.de/politik/AfD-setzt-auf-Vater-Mutter-Kinder-und-den-Kaiser-article25483161.html

[21] https://www1.wdr.de/nachrichten/landespolitik/reaktionen-merz-afd-landtag-100.html

[22] 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5/02/hitler-oligarchs-hugenberg-nazi/681584/

[23] https://www.jstor.org/stable/resrep66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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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編:朱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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