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801 篇文章
文內圖片來自作者。
作者:林世鈺,媒體人,作家。曾出版《煙雨任平生:高耀潔晚年口述》《美國歲月:華裔移民口述實錄》《新冠之殤》《潮平兩岸闊:中國留美學生口述實錄》《美麗與哀愁:一箇中國媒體人眼中的美國日常》《與女書》等書籍。其中《煙雨任平生》被《亞洲週刊》評為2019年度“十大好書(非虛構類)。”喜歡旅行、攝影、收集民間工藝品等。本文來自:哈德遜河畔。
上週日我忙完後,匆匆趕往機場,送女兒和她的小夥伴去冰島旅行。到了機場,女兒和我擁抱道別後,就往值機大廳走,頭也不回。
自從去年八月底送她上大學後,我就明白,母女深度黏連了 18 年後,從此目送常有,聚首難得,我必須要慢慢習慣這種分離。
學會對孩子放手,放他到遼闊世界中去,是所有為人父母的必修課。但是,有人棄修這門“課”,一輩子薅著孩子死死不放手;有的人願意修,但是總也修不好。特別是對於習慣以孩子為生活中心的東亞父母來說,這門“課”太難了。他們一生為孩子操碎了心,事無鉅細都要過問。不用說放手讓孩子獨旅天涯了,就是陪伴孩子旅行的時候,也恨不得把每個環節都安排妥帖,唯恐兒女受累。等到兒女成年了,也依然把他們嬰孩化,從自己的經驗、立場和角度出發,過度關心他們的身體學習工作,干涉他們的交友婚姻生育自由,無法做到把孩子看成獨立的個體,尊重他們自成一體的存在。
說實在的,在東亞文化背景下長大的我,雖然平時是個神經大條的媽,從小到大,對女兒基本採取抓大放小的粗放式養育模式,但是真正學會放手,也還是經歷了一番內心小掙扎的。

▲ 2023 年夏天,女兒高中畢業。
女兒喜歡旅行。大學一年級春假,她一個人去了波多黎各,那是她第一次獨旅。她夜裡降落機場,獨自打Uber去另外一個島,投宿一對老夫妻開的民宿。說是民宿,其實是一個營地,旅客住在帳篷裡,沒有全封閉的門。當時我在國內,提心吊膽地等她電話,直到看到她發來安全抵達的資訊後,才放心去睡覺。
她在波多黎各待了一週左右,中間還一個人跑去看夜晚的海。沿途沒有路燈。返回時,她開啟手機的手電筒,一邊和我影片,一邊跑步回家。我當時在國內,看著她背後那片陌生的黑暗,恨不得立刻飛到她身邊,陪她一起走夜路。但是,考慮到現實的不可能性,我只能把那顆上竄下跳的心摁了下去,假裝平靜地和她聊天。直到看見她進了營地的門,這才放下心來。

▲ 女兒在波多黎各。
暑假伊始,女兒又一個人跑去臺灣。不但去了嚮往的臺北故宮、日月潭等地,還吃到了海蠣煎、面線糊等美食。回家後她才告訴我,其實旅行途中有兩次挺危險的:一次是她一個人騎著電動車去海邊玩,不成想中途下起了暴雨,她淋成落湯雞,身邊過往車輛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另一次是她返程時,搭乘的火車莫名其妙出問題了,她只好跳下來換乘其它交通工具。匆忙中還看錯了機場,差點誤了回福州的飛機。而那天是她被允許待在臺灣的最後一天。
我一聽,像從前一樣習慣性地問: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呢?她笑了:告訴你也沒用啊,你離我那麼遠。我還是自己想辦法解決吧。

▲ 女兒在臺灣吃過的美食。
從臺灣回來後沒幾天,女兒又到雲南玉龍雪山腳下的白沙古鎮實習。之前,她在小紅書上找到一個藝術咖啡館,可以在那裡教顧客畫畫,換取免費食宿。她聯絡好了咖啡館老闆,準備前往。我爸一聽嚇壞了——雲南離東南亞那麼近,萬一有人搞電詐或者嘎腰子啥的咋整。他非要我們陪女兒過去。看老爺子愛孫心切,我和先生只好答應隨行,正好順便去昆明看望一對朋友夫婦。
那天突降暴雨,飛機晚點了六個小時,降落到麗江機場已是夜裡十二點了。先生租了一輛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白沙開。到達時已是一點半了,小鎮萬籟俱寂。我們找到了網上訂好的民宿,居然沒鎖門。摸黑進去,摸索著找了一個空房間,一家人胡亂住下。次日醒來推門一看,發現院子裡一條大狗正在追逐一頭肥豬,肥豬嗷嗷亂叫。老闆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那天的感覺特別魔幻。
清晨,我們自己拎著行李出門,找到了女兒將要落腳的那家咖啡館。咖啡館老闆是個北京女孩,她看到我們跟著女兒過來,開玩笑:你們這是來面試我嗎?我很尷尬,說了孩子外公的擔憂,她哈哈大笑。女兒很快就和她們打成一片,暗示我們早點離開。

▲ 我和女兒在白沙古鎮。
之後兩天,我和先生去了虎跳峽,回到麗江時還想再去看看女兒,卻被她婉拒了:媽,我們在外頭吃火鍋呢,你們放心回去吧,我挺好的。
我和孩子他爹默默走在人頭攢動的麗江古鎮,心裡無邊落木蕭蕭下——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娃,難道這麼快就奔赴她自己的個人世界、把爹媽拋到腦後了嗎?
接下來,女兒經常在朋友圈曬她在雲南的生活:教到店的旅客畫畫,跟朋友去山裡採蘑菇,騎電動車去束河古鎮吃飯,做蠟染T恤,探索古鎮每個好玩的店……從照片上看,她的臉曬得黑乎乎的,但是笑容燦爛如人間四月天。

▲ 女兒教畫畫的咖啡館。
回家後,她又到我家鄉一個古村夏令營做義工,教小朋友英文和畫畫。從她的朋友圈看到,她的身邊經常圍著一圈孩子,他們一起吃冰棒、畫畫、玩耍。看得出,這個小老師頗受孩子們的歡迎。兩週後,等我們去接她時,發現她被蚊子咬得“腿已不腿”。
女兒說村裡太熱了,睡覺的屋裡沒有空調,只能用電風扇。而且蚊子巨多,到村裡走一小段路,小腿立刻被咬得腫一圈。但是她很開心,和我分享了自己的所見所聞,特別是村裡留守兒童的生活狀況,讓她看到了另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她對那些孩子充滿了同情。我分享了自己小時候在鄉村的貧困生活,重提杜聰(香港智行基金會創辦人,資助中國大陸 3 萬多名艾滋孤兒)說過的那句話:我並不比那些艾滋病人聰明,只是我比他們幸運。所以我要用自己的幸運,幫助他們的不幸。
女兒認真地聽著。相信這次經歷會讓她明白,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這樣衣食無憂、擁有父母的愛,可以自由旅行,自由追逐自己的夢想。很多人還在為生存掙扎,不但缺錢缺愛,而且還缺少改變命運的機會。她今天得到的這一切沒有什麼好驕傲的。她應該像杜聰一樣,謙卑下來,將來如果可能,用自己的幸運幫助不幸的人。

▲ 女兒和她的學生。
世界遼闊,其間有美好的風景,也有幽暗的角落。做父母的不能只呈現前者,而刻意遮蔽後者,而應放手讓孩子去探索世界的方方面面,包括好的與不好的,讓孩子知道何謂真實的世界。這樣,他長大後就不會因為理想與現實存在巨大反差而灰心失望,而能做到遇事波瀾不驚,從容應對。這可能會少了一點輕盈,多了一份沉重,但是,這是成長必經的過程。
要想嚐到咖啡真正的味道,必須要撇掉上面浮泛著的甜蜜虛幻的奶泡。咖啡或許有點苦澀,但這就是它原有本真的味道。
說真的,放手讓孩子(特別是女孩)獨自進入這個混亂叢生的世界,父母自己的心理建設很重要,首先要說服自己。同樣家有女兒的朋友問我怎麼能做到放手讓 19 歲的女兒一個人去旅行,我告訴她:首先,父母不可能一輩子陪孩子,孩子早晚都要獨自面對這個世界,早點比晚點好,因為可以習得更多經驗。其次,把孩子拴在身邊也不是完全沒有危險,危險無處不在,那不是我們所能掌控的。我們只能告訴孩子真實的世界和人性是什麼樣子,讓她有防範之心。
如果真的發生什麼意外,也只能學會接受,因為意外可以發生在別人身上,當然也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憑什麼我們手裡永遠攥的都應該是命運的好牌?
先生經常說女兒和年輕時的我一模一樣,被我帶“壞”了。有其母必有其女。確實如此。我上大學時很喜歡旅行,經常一個人坐綠皮火車到處玩,有時甚至逃課去旅行。最驚險的一次是大三暑假,我一個人去長白山玩,沒想到遇上東北發洪水,於是我被困在吉林白山市一家賓館裡。當時水都淹到一樓了,我在二樓靠啃幹泡麵、喝自來水度日。三天後,洪水退了,我這才得以回南方。
因為年輕時體驗過身體和靈魂一起上路的美好,所以我很支援女兒去旅行,去探索未知——年輕時不親自去觸控世界,難不成要等老了躺在床上想象世界?

▲ 迷人的遠方,來自作者。
女兒去冰島時,我總結了一下自己年輕時獨旅的小貼士,發給她:這個世界有好人,也有壞人,不要高估人性的善,也不要低估人性的惡。不要輕易相信陌生人;不要透露個人資訊:不貪小便宜;不露財;不要圍觀異常事件;著裝儘量樸素;天黑儘量不要出門;出門儘量坐公共交通工具。如果不得已要打車,記得把車牌和路線拍下來發給父母或朋友;每天給家人報平安;不管發生什麼事,請記住:生命永遠是第一位,其它都不重要。
兩天後就是聖誕節了,那天女兒要從冰島回來。我期待和她一起坐在沙發上,各自端著一杯溫熱的咖啡,聽她講大冷天去北歐“沒凍找凍”的“自虐”經歷。
我想象著,她的眼睛一定亮晶晶的,眉毛上下聳動,臉上塗了一層旅行愛好者特有的光澤,一如二十多年前那個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的我。
我那飛走許久的青春小鳥啊,那一刻必定翩然飛回,並停靠在她年輕柔美的肩上。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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