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他們這樣的高齡,即將面對什麼,奶奶心裡是有數的,她生怕哪天就再也叫不醒那個陪伴了自己七十多年的枕邊人。而爺爺的身體似乎也在感應著奶奶傳遞過來的那種溫暖的倔強,雖然日漸衰老,可他的生命之火依舊頑強地燃燒著,哪怕再微弱,也在堅強地陪伴著心愛的家人。
配圖 | 《夢想》劇照
2024年3月,家族的微信群傳來訊息:93歲的爺爺從床上跌下,正緊急送溫哥華的醫院搶救。看到訊息時,我心頭一緊,這是近半年的時間裡爺爺第二次摔跤了。沒過多久,更加不好的訊息傳來,同樣年過九旬的奶奶因照顧爺爺,過於勞累,不慎摔倒在自家的花園裡,頭破血流。奶奶被家人逼著去做了CT檢查,所幸並無大事。經過搶救,爺爺也幸運地再度轉危為安,從醫院轉到了療養院。
爺爺奶奶雖然有三個兒子,但因為種種原因分別定居在三個國家,不能常伴老兩口身邊,我這個孫女也生活在數千裡外的另一個城市,難以承歡膝下。家人商量過後,決定把爺爺送到當地的養老院接受更專業和全面的看護,以爺爺目前的身體情況和年齡,入住養老院請專人照看更加保險。
因為擔心奶奶突然一個人在家會感到孤獨和無所適從,我特意從蒙特利爾飛回溫哥華去陪她,希望她能快點接受和適應爺爺不在家的生活。
陪伴奶奶的日子裡,我第一次聽奶奶講述了她和爺爺兩個人從開盲盒式的婚姻開始,攜手奮鬥又相濡以沫的74年。

1950年,湖南湘潭弄子山村的陳家公公為了在土改之前多分一份田地,為還不到19歲的小兒子炎伢子(湖南習俗稱男孩子為“伢子”)相中了老屋衝村的周家長女湘妹子。陳家為表示誠意,還把炎伢子前些年在省政府臨時做勤雜工作攢下的積蓄兌了一枚金戒指送到了周家。透過媒人的一番說辭,兩家一拍即合,就這麼定下婚期。
兩位年輕人那時連一面都沒有見過,婚姻大事就被安排上了。
陳家的炎伢子曾在省政府工作過一年,後來回鄉務農,思維活絡的他遠非一般農村少年可比。他想著婚前怎麼也要見見女方本人。可話傳到即將過17歲生日的湘妹子那裡時,這個勤懇寡言的姑娘卻有自己的主意,在炎伢子前來相親的那天,湘妹子偷偷從家裡溜走,只留下自家爹媽尷尬賠笑。
但婚期定下了,事情便沒有了轉圜的餘地。兩個年輕人被命運挾裹著,身不由己地操辦了他們的終身大事。
湘妹子在七十多年後回憶說,紅蓋頭被掀開的時候,她根本不敢去看自己的新婚丈夫長得什麼模樣,也不敢去看他到底對自己什麼反應,唯有那時彼此緊張而熱烈的心跳聲,好像至今都回響在耳畔。
兩個年輕人在害羞懵懂中,開始了手忙腳亂的婚後生活。
對炎伢子這樣的年輕人來說,成了家並不意味著就要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考慮到小家的未來和肩上的責任,他決定不能修地球(種地)一輩子,要找個學校去讀書,那時的讀書人畢業後能分配一份正式的工作。
炎伢子告別了新婚的妻子,開啟了新的征途。期間偶爾回來探親,但也是待上寥寥數日就走了,後來他們的第一個兒子陽兒(也就是我的爸爸)直到一歲多了才第一次見到親爹。
湘妹子則在陳家操持勞作著,家裡的活兒,田裡的活兒,都在等著她。雖然出嫁前在自己家裡,湘妹子是最能幹的,可是那時一個年輕姑娘遠離了家人,要面對一大家子人,外加個精明厲害的婆婆,還是難以招架的。很長一段時間,白天她把家裡的事情井井有條地做完之後,晚上才偷偷在床上流著淚進入夢鄉。
就這樣過了幾年,炎伢子的工作分配終於下來了,意外的是,他得到的工作機會是去首都北京的機械工業部兵工總局當技術幹部!他興奮地向全家人分享這一喜訊,可還沒等全家人開心完,炎伢子就又要啟程了。
臨行前,他反覆叮囑湘妹子在勞作之餘一定要繼續學習,將來有機會考進北京的廠子工作,再把陽兒帶來,一家人就能團聚了。
再次分離的日子裡,炎伢子不停地來信,信中都是指點湘妹子應該如何去學習的。可村裡的閒言碎語卻讓湘妹子產生了壓力,本來感情還不深的炎伢子去了北京當幹部,會面對怎樣一個精彩紛呈的世界?他會不會變心?畢竟現在的自己,再怎樣在空閒時間去學習,可在城裡人的眼裡還不就是個村姑?
村裡的姑娘經常會相約著來小溪旁洗衣服嘮家常。那天她們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村頭瞎著眼討飯的張婆婆。不知是誰提起了張婆婆坎坷的一生,年紀輕輕的時候,在家侍奉著公婆,帶著獨子艱苦度日,好讓男人在外做事。誰知,她男人剛剛在縣政府謀了個差事後,就和縣裡一戶人家的女兒看對了眼,一紙休書就把年輕的張婆婆攆出了家門,連兒子都不許再見。風言風語之下,說得有鼻子有眼,幾個姑娘邊說邊用眼睛餘光偷偷地瞟湘妹子,湘妹子隱約聽到她們說什麼“去縣裡就成這樣,那要是去了北京的男人可還得了?”湘妹子臉色鐵青,也不和她們爭執,衣服也沒洗完就扭頭回家,離開這是非之地。
當天夜裡,自尊心極強的湘妹子躺在床上實在輾轉難眠。一直倔強又有主見的她決定立刻就給炎伢子提筆寫信,大意是“如今你是在北京工作的技術幹部了,而我還是個湖南鄉下的村姑,如果你心意改變想要離婚,我可以同意,不耽誤你的前程。”湘妹子想著這樣一來,自己就算被甩,最後一點自尊還是可以保留的吧?第二天早上,帶著這樣的念頭,湘妹子迷迷糊糊地把信投入了郵箱桶裡。
這件事還是被湘妹子的父親知道了,周家老父親立刻氣得直罵自家的傻丫頭:“人家也許根本沒這個意思,但你非要這麼說,不是正好給了人家臺階?”拉著女兒,父女倆直奔郵局想追回那封犯傻的信。可惜那時候的信件可不是我們21世紀的微信,輕輕點一個撤回操作就能取消,已經投出去幾天了的信,生動演繹什麼叫做“覆水難收”。寫過的字,就得算數。湘妹子一家人別無他法,只能像等待審判似的等待炎伢子的回應。
終於,陳家大哥告訴湘妹子,炎伢子給她寄來包裹了,讓她帶上印章趕緊去收東西。取回包裹的路上,湘妹子緊張得心跳加速,腳步都幾乎抬不動了,只好先回了自己孃家,爹爹媽媽女兒三人的六隻眼睛一起盯著那個包裹,緊張得大氣不敢喘,不知道炎伢子寄回來的是他怎樣一個選擇。周爹爹起初還對拆包裹有顧慮,覺得在周家拆了包裹讓陳家人知道了多不好。但周家媽媽怎能忍耐這樣煎熬,恨不得馬上看到女婿的決定。她提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先拆包裹,看完後再一針一線照原樣縫上就是。
一家三口就好像特工行動一般拆了女婿的包裹,包裹裡面是兩件女士襯衫和兩件小孩衣服,一封信被開啟後,湘妹子哭笑不得,多日的擔心頓時化作雲煙。
信中寫道:“親愛的湘,我們都有小寶寶了,不要再提離不離婚,我們今後要更加相親相愛。我時刻關注著北京這邊的招工資訊,你千萬不要放鬆學業,等你也在北京找到工作,我們就把陽兒帶來,大家在北京團聚。”

又過了幾個月,炎伢子再次來信說託了朋友給湘妹子在北京某個廠子找了個臨時工作,讓她趕快過來。湘妹子從未出過遠門,本能的畏懼讓她做不下決定。直到鄰村的趙嫂子要去北京探親,正好兩人做伴這才給她壯了膽。可惜的是這麼左拖右拖,好不容易找到的那個臨時工作就錯過了。
但好在湘妹子和炎伢子重逢自有一番“久別勝新婚”之喜,這件事也沒有太影響他們心情。炎伢子還安排了湘妹子去學校進行文化課補習,再等招工機會。
好強的湘妹子雖然學業繁重,但也不甘心在家裡吃閒飯,她跑到周圍的工地,居然真讓她找到了一份建築小工的“兼職”,她在工地學會了和水泥砌牆等男人幹起來都不容易的活兒,晚上回來再讀書學習。到月底結算時,工資有45元,倒是比炎伢子這個幹部還高。
大約經過十個月的文化補習班學習後,湘妹子又找到了附近農場的工作。直到1958年,她如願以償考入了一家無線電聯合器材廠,成為有正式編制的車床工人。
眼看著一切走向正軌,陳家的婆婆恰在這時病了要來北京看病,看完後就帶著陽兒一起留下。此後幾十年,婆婆都留在了北京,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離開家鄉的湘妹子並沒有輕鬆幾年,之後就又要面臨和厲害的婆婆共處一個屋簷下生活四十多年的日子。婆婆經常在炎伢子面前告狀,說湘妹子怎麼對她不孝順。好在炎伢子心裡有數,但嘴上還是故意懟老母親:“她怎麼這樣啊,那我去踢她兩腳給您出出氣?”婆婆不願擔惡名,趕忙反對,家裡的矛盾就總是這樣被化解了。
那個時候,城市糧食供應有嚴格的限制,炎伢子這個國家幹部每月定額26斤,湘妹子作為工人有30斤,但婆婆沒有北京戶口,自然也就沒有她那份口糧,所以長達三年的時間裡,一家人只能三人口糧養活四個人。更為雪上加霜的是,老家裡經常有人來京,一來就是半個月以上的停留,更讓家裡的糧食捉襟見肘。
為了給婆婆治病,家裡欠了不少錢。為了還債,炎伢子甚至去賣過血,那個時候他和湘妹子每天都為家裡的事奔波,兩個人幾乎連坐下來好好端詳一下對方都是難得的。過了許久,湘妹子發現炎伢子臉色蒼白,營養跟不上的他整個人像掛在殘枝上的一片樹葉,好像風一吹就要颳走了。得知是為了還債去賣血了之後,湘妹子眼淚“嘩嘩”流個不停。他們幾乎是從牙縫中省下了一點點錢,訂了一瓶牛奶給婆婆保養身體,但別人包括陽兒都是沒份。陽兒那時就瘦瘦矮矮的,可湘妹子顧不上心疼陽兒,心疼賣了血的炎伢子可沒有任何營養品可以幫他恢復身體。
湘妹子顧不上家務的繁忙,工作的勞累,繼續在晚上去打小工,換來一些黃豆,每晚抓出一小把,泡上幾個小時。第二天清洗乾淨,煮個把小時,豆子的香氣就充滿了整個房間。揭開鍋蓋,裡面顆粒飽滿的黃豆相互依偎,互相取暖一般緊緊靠在一起,再加上一點鹽,這就是難得的補品了。如果能加上一點點排骨或者豬手,那就是過年時候才能吃到的美味,可湘妹子當時哪有辦法搞到這些呢?即使是這樣簡單的黃豆湯,被陽兒聞見了,他眼中都冒著興奮而期待的光芒,不停地說:“媽媽,香,好香。”
湘妹子卻連湯都捨不得給陽兒喝上一口,全都匆匆地裝到了炎伢子的午餐飯盒中,帶著歉意地摸摸孩子的頭:“陽兒,等過段時間,你爸爸身體好了,媽媽再給你買,想吃多少有多少。”
這樣的艱苦條件下,湘妹子曾經懷上一個孩子,可誰又忍心在這種時候,家裡再來個孩子一起受苦呢。湘妹子只好在三個月的時候做了人流,至今她想起那個曾經來過卻無力留下的小生命,都是眼淚汪汪的。
生活再苦,他們始終沒有告訴婆婆家裡情況,一方面是不想讓老人擔心,也怕像變相趕老人回去似的。所以很長時間裡,婆婆並不知道兒子兒媳的犧牲,還總是抱怨不停。等到婆婆的戶口終於也給遷到了北京之後,全家喜極而泣,連陽兒都笑眯眯地說:“以後我們總算能吃飽飯了。”

直到家裡情況慢慢變好,他們的第二、三個孩子相繼出世。湘妹子很想有個女兒,命運卻給了她三個小小子。生三兒子的時候,對面產床的人家裡已經有了幾朵金花,這一個又是個閨女。湘妹子很想和對方互換,這樣自己有了女兒,對方也有了兒子。炎伢子對她這個天馬行空的想法竟然並不反對,似乎很理解湘妹子對這個家的付出,願意成全她想要女兒的心願。但陳婆婆卻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她踮著小腳,拄著柺杖跑到醫院,生怕寶貝孫子被換走,這件事就此作罷。
幾年之後,部裡給他們分配到了一所大院居住,那是他們在北京生活住上的最好的房屋了,大院子裡有參天的槐樹,房前是一棵斜倚著的丁香,出門就是滿院的芳香,那種記憶裡的香味,直到後來我的出生,都有印象,家的味道是就是帶著淡淡的幽香的。二十多年之後,這塊地段被拆遷,建起了北京的金融街。
陳家的三個小子也漸漸長大,老二老三分別考取了中國最知名的那兩所學府,訊息傳開後,親朋好友前來道賀,炎伢子說是祖宗保佑讓自己娶了湘妹子這樣好的姑娘,兒子們又都很爭氣。湘妹子依舊寡言,圍著在灶臺忙活,招待著一撥撥的賓客,好像半生的忙碌換來的結果,一切不過是順其自然,一切都沒什麼可以誇耀的地方。
陳婆婆臨終前,這個厲害了五十多年的婆婆,終於柔軟了下來,感謝了湘妹子對這個大家庭的付出。就此,這場超過半個世紀的婆媳共處一室的生活畫上句號,雙方和解了,可也告別了。
我出生之後,炎伢子和湘妹子終於變成了“爺爺”和“奶奶”,也滿足了這個大家族想要女兒的心願。再後來,二叔去加拿大留學了,作為80年代的大學生,這樣的機會是極為難得的,這個大家庭的成員就開始了相隔萬里的守望。
2002年左右,二叔送來了一份大禮,他給爺爺奶奶辦理了加拿大父母團聚移民的申請,經過兩年的等待,終於獲批。
爺爺和奶奶曾經以為北京的家就會是他們後半生的最終歸宿,全然不知命運的齒輪再度轉動,這一次竟是橫跨半個地球的大洋彼岸。
要不要去?爺爺奶奶很猶豫。那年,他們已是70多歲的老人了,早已退休在家,過上了頤養天年的日子。但兒子的一片孝心也不能拒絕。恰好這時,三叔一家的技術移民申請也通過了,於是他們決定隨著一家人去安居,再度長途跋涉,哪怕是跨越大洋,也要去開拓這片新的人生。

兩位老人一下了飛機,溫哥華溫潤清爽的空氣便提醒他們,這是一個與北京完全不同的城市。恍惚間,這一輩子的終點又從現代化大都市,轉到了依山傍水的濱海之城。
溫哥華的氣候是溫暾的,一年四季森林茂密繁花似錦,入秋之後,遍佈的楓葉別具情調。無論身在城市哪個角度去眺望遠方,觸目可見的是遠處的落基山脈上覆蓋著常年不化的積雪,可身在溫哥華市中,並不會感到一絲寒冷。
二叔提前給他們辦好了那時加拿大的新移民能享受到的一切福利,老年人的公交卡一年只需40加幣,健身補貼每人每年有100多。後來爺爺幫著華人家庭接送孩子上下學,除了可以獲得一定的收入外,政府也有相關的補貼。小堂弟每月的牛奶金也貼補了全家人的伙食開銷。
光靠補助畢竟也不是維持生活的長久之計,爺爺奶奶和所有居安思危的老一輩一樣,拒絕了爸爸叔叔們給的生活費,決心再度靠自己的力量謀求一份生活。好在即使是那個時候,在溫哥華的華人也已經不少,很多體力活的工作,並不需要會英語才能參加。秋冬兩季,奶奶最常去印度人開的服裝廠幹活,憑著之前在北京工廠工作的底子,多難的機器都能快速上手,縫紉機踩得刷刷地響,一下子就被留用。而坐慣了辦公室的爺爺就顯得有點力不從心,他先是在中餐館找了個洗碗的工作,只幹了一天就打碎了幾個碗,被人家以“老先生,明天就別來了”而婉拒。但爺爺勝在頭腦活絡,他找到我小堂弟的學校,在公告欄貼了個小廣告,表示可以幫助華人家庭接送孩子,報酬收取公平合理,還順帶免費教中文數學畫畫。廣告一齣,幾個家長還真找上門,讓爺爺完成了最初的“業務”開拓。
爺爺奶奶不斷地“創收”實踐下,門路越走越寬。
在夏季藍莓成熟的時候,有專門的班車接人去農場摘藍莓,老兩口就互相陪伴著,一起去農場開始一天的勞作。摘藍莓是個比較辛苦的活計,幹上一天,就算是年輕人也會腰痠背痛,有些吃不消。爺爺奶奶不求能一下子幹下很多,但慢慢去做,留心方法,很快就越幹越得勁,摸到了這項工作的門道。二十多天下來,兩人的收入竟有1100多加幣。
在各種多而靈活的創收加持之下,爺爺奶奶外出購物的時候,再不會像新來的人一樣,把所有商品的價格暗中乘以一個7了(當時的匯率)。
摘藍莓往往就是意味著從早到晚一天的忙碌,爺爺奶奶從頭到腳都武裝起來,頭頂上戴著大大的遮陽帽,避免被曬傷,但很快就會累得衣衫溼透,異常辛苦。爺爺看著忙碌的奶奶,不期然想到年少時期為了逃避“修地球”,背井離鄉,與新婚妻子分別,在外學習,一步步到了北京,一路打拼下來,也當上了幹部,本以為遠離了那份最初的田園生活。可是誰能想到晚年的時候,到了加拿大,竟有幾分“殊途同歸”地繼續要去做農活,他多少有點感慨命運的玩笑。
有時他也忍不住會對奶奶說:“湘啊,跟著我一輩子,咱們把半個地球轉完了,沒想到這麼大歲數了,還要你在地裡幹活呢。”
奶奶伸展了一下腰肢,笑了笑:“在地裡幹活有什麼不好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們這一家子從鄉下到北京,再到國外,不都是這樣一點點幹出來的。”她順手摘下幾顆藍莓,塞到爺爺嘴裡,那種沁心的甜蜜頓時就綻放在爺爺的舌尖,他只覺得和奶奶的這一輩子,再苦再累,也值了。

移民到加拿大大約六七個年頭的時候,爺爺奶奶靠著自己的創收,攢下來大約4萬加幣,他們用這筆錢當作一部分首付,在叔叔幫著按揭的前提下,他們在加拿大買下了屬於自己的房子,一套一室一廳的公寓。房子雖然不大,但地理位置不錯,去商場或農貿市場都很方便。爸爸和叔叔去探望他們的時候,也有他們自己的家可以接待了。雖然房間還是比較小,有時需要在客廳搭床,才能勉強睡下。但一家人離開北京後,再度團聚,晚上睡眠時在一間公寓裡聽著彼此的呼吸,也是說不出的安穩和幸福。
又過了幾年,我搬到加拿大的時候,爺爺奶奶的住處已經有了質的飛躍。他們賣了原來的小公寓,和叔叔一起,在號稱加拿大第三大購物中心的附近買了一處非常好的獨立屋。
也是到那時,他們才逐漸不再去工作,開始真正地安享晚年了。擁有了一處獨立屋,奶奶最熱愛的事情就是在家門口的花園裡侍弄花草。雖然那時她也已年近九十,但依舊是家裡最能幹活的那個,遠勝於我們這些年輕人,整個家裡的花園,到了夏季時令,碗口大的玫瑰,牡丹,海棠,就競相綻放,滿園芬芳,這些花兒都是奶奶一手種出來的。花園中央蜿蜒的鵝卵石子路,也是奶奶一點點鋪出來的。可以說這花園,凝結了奶奶後幾年老年生活的全部心血,奶奶像關愛孩子一樣照顧著這個花園,很少出門活動,只為不耽誤照看這裡。

奶奶種的藍莓
爺爺則依舊有著當年炎伢子活絡勁兒,他去參加老年社團,繪畫,書法,音樂等等,到處交朋結友。他也曾和奶奶約著去參加政府舉辦的英語學習班,他深知自己這一路走來,能改變生活的就是一路堅持不懈地學習。但這一次,他發現終究是上了年紀,學習英語變成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無論怎麼努力,學習的速度,總也趕不過記憶力衰退的速度。
至今爺爺的筆記本里只有幾分好笑地記錄著那些對照著音譯的單詞,“司幹蠢(SkyTrain)”“西蕩(sit down)”。這種幼稚的學習方法,又好像辛酸地在昭示著個人的努力在面對著終老這樣的大命題下的無奈。
爺爺還特別喜歡去社群的圖書館,因為那裡有豐富的中文書籍。他從年少時就喜歡讀書交朋友,在那裡經常遇到一些來探親的老人,交談之間,那些老人都對他有加拿大永久居留的楓葉卡表示了羨慕。這讓爺爺感到幸福,欣慰兒子的爭氣,感念妻子的努力,是這一切讓他能這樣度過晚年生活。圖書館裡能外借DVD光碟,爺爺知道奶奶特別喜歡看越劇,又發現很多奶奶喜歡的戲都能免費借到。他興奮地辦好了外借光碟的手續,等兩人吃完晚飯後依偎在一起,在遠離故土的國度,一起欣賞中國的傳統戲劇。那種親人彼此相伴著,互相支援著的溫暖,讓他們再沒有一絲在異國的疏離感了。

疫情之前,爺爺奶奶一同回國探親,兩人心中清楚,這或許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攜手踏上故土。
他們回到北京,去了如今的金融街。我們全家生活過的大院子早已拆遷,而當年離院子不遠的那兩棵古銀杏樹則在拆遷中被保留下來,它們彼此做伴,也在數十年的變遷中相互地守望和陪伴,一看到它們一切似乎又回到幾十年前,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

時間一點點流逝,奶奶精神依舊,幹什麼活都利落得令人咋舌,好像歲月都在她身上靜止了,來到加拿大的二十年後,她始終都是70多歲的樣子。可爺爺明顯老了,記憶有時顛三倒四,經常說一些奇怪的話,做出讓人很費解的舉動。他忙碌慣了,總還想幫家裡做事,結果就總是令人哭笑不得,曾經好幾次把奶奶買回的新鮮菜品,當作垃圾扔了出去。害得奶奶趕緊前去翻撿垃圾,從裡面挑出當天的食材。
平日裡爺爺總是昏昏欲睡,有時剛剛起床吃過早飯,就又要睡著,他強撐著去看電視,看著看著,只留下電視在空放,他倒在沙發上,睡得非常安靜。奶奶便會平靜中壓抑著緊張去問他:“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們去醫院看看吧。”
爺爺聽到奶奶的聲音,便會迷迷糊糊地答應:“沒事沒事,我就在家裡,就很好。”

爺爺住進養老院後,奶奶主動提出想要趁我在家的時候,帶她去溫哥華周邊的那些景點去轉一轉。我便立刻租了車,帶著奶奶踏上旅途。
一路上,奶奶戴著藕荷色的帽子,穿著粉色的外衣,還配上一條素雅的絲巾,家人戲稱,奶奶就像英國女王出遊一樣,奶奶顯然是非常重視這次旅行。我還特意陪奶奶去更新了護照,計劃著可以下次再和奶奶出國去玩玩。
遊玩回來之後,奶奶提出了新的想法:既然爺爺是肯定要被留在養老院了,那我就應該也進養老院,去陪爺爺。
以他們這樣的高齡,即將面對什麼,奶奶心裡是有數的,她生怕哪天就再也叫不醒那個陪伴了自己七十多年的枕邊人。而爺爺的身體似乎也在感應著奶奶傳遞過來的那種溫暖的倔強,雖然日漸衰老,可他的生命之火依舊頑強地燃燒著,哪怕再微弱,也在堅強地陪伴著心愛的家人。也只有在爺爺身邊,奶奶才能感到真正的安心和踏實吧。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Lynn

希星澈
文字輕撫靈魂,覺醒那份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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