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湘奶奶:在生命的最後一年,說出日軍暴行

12月28日,上海師範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釋出訃告,二戰時期日軍“慰安婦”制度受害倖存者湘奶奶在湖南平江縣去世,享年95歲。截至目前,經研究中心調查確認的中國大陸地區登記在冊的日軍“慰安婦”制度受害倖存者還剩8人。
                                                                        新京報記者丨 李冰潔
編輯 丨胡杰
       校對 丨劉越
本文2800字 閱讀6分鐘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年,湘奶奶終於說出了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她已經95歲了,衰老的痕跡在她身上處處顯現。皺紋從額頭蔓延到嘴角,聽力下降,孫女跟她講話時要靠近她的耳朵。但她不服老,走路不要人攙扶,再早幾年,可以自己做飯、晾衣服。
過去的幾十年,她將戰爭帶給她的慘痛回憶深埋於心。直到2024年2月,面對上海師範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的調查小組,她說出了自己被日軍擄走的遭遇。參與調查的博士生張如意看著湘奶奶說話時的表情,“我永遠忘不了她無奈又悲傷的臉。”
12月28日,研究中心釋出訃告,二戰時期日軍“慰安婦”制度受害倖存者湘奶奶在湖南平江縣去世,享年95歲。截至目前,經研究中心調查確認的中國大陸地區登記在冊的日軍“慰安婦”制度受害倖存者僅剩8人。

2023年10月14日,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在分館——南京利濟巷慰安所舊址陳列館舉行新贈“慰安婦”主題雕像揭幕儀式。雕像由中國、韓國、菲律賓三位少女像以及一座“慰安婦”老人像組成,名為“慰安婦”力量之柱。圖/IC photo

心結
第一次見到湘奶奶是2019年3月尚未轉暖的春天。調查小組成員張如意還記得,湘奶奶獨自一人住在靠近小馬路的土磚房裡。儘管已經89歲,做飯、洗衣,她樣樣都自己來。鄰居是遠親,需要時才為她搭把手。聽說他們從上海來,湘奶奶開啟家門,熱情地為他們端茶倒水。
上海師範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教授陳麗菲帶著幾位研究生和當地志願者圍著湘奶奶,嘮起家常,問起她家裡的情況、子女如何,她都客客氣氣地回答。
但和諧的氣氛沒能維持多久,志願者把其他本地受害倖存者的照片拿給她看,湘奶奶主動說,自己小時候也躲過日本兵,但再往下問,談話冷了下來,陳麗菲明顯感覺到,“她的臉色變了。”
這次探訪之前,湘奶奶的家人也大致清楚她曾經遭遇過什麼,她願意與孫女講關於戰爭的記憶,講日本兵在這裡做過什麼壞事,但關於自己的過去,湘奶奶不願多說,周圍的親人也不敢多問。
志願者告訴陳麗菲,她脾氣“很犟”,不願意說過去的事情,曾有人聽說湘奶奶的事情去看她,結果拿去的水果被她從門裡扔了出來。張如意還記得,志願者說,奶奶性格要強,覺得村子裡的風言風語會敗壞她的名聲。
過往的經驗告訴陳麗菲,這肯定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但無論怎樣勸說,湘奶奶都不想回憶了。湘奶奶說“不曉得了”。陪伴在一旁的親人解釋,老人家如今“只想圖個清靜”。
陳麗菲勸慰,“如果心裡難過,就不要再想以前的事情了。”她給湘奶奶家人留下聯絡方式,告訴隊員們,奶奶什麼時候願意開口,她們可以再來。
張如意理解湘奶奶的沉默,她也在調研中一次次面對這樣的沉默,“戰爭給這些老人帶來的傷害是我們沒有辦法理解和體會的,她們還要繼續生活,有各種現實的顧慮,這太正常了。”
上海師範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教授、被稱作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第一人的蘇智良說,“我們的調查首先是尊重老人的意願,不能因為是尋找、確認日本軍國主義侵略罪行罪證就忽視人權。”
“是厚猛子救的我!”
時間一去五年。2024年2月20日,張如意去參加另一位日軍“慰安婦”制度受害倖存者沈建美老人的葬禮,與當地志願者聊起湘奶奶,得知湘奶奶態度明顯鬆動,便準備第二天下午拜訪湘奶奶。
這幾年,農村的房子老舊,湘奶奶年事漸高,兒媳、孫女輪流同她一起住。
張如意按照尺寸給湘奶奶寄去一套衣服,看到志願者們走進家門,湘奶奶穿著一身藍色碎花衣服笑眯眯地迎接她們,並招呼家人給她們泡茶喝。
張如意拿出了5年前來看望老人時的照片,問奶奶是否還記得,湘奶奶笑著說:“我記得你來過。” 張如意握著湘奶奶的手,她記得,那是一雙佈滿皺紋、留下了勞動痕跡的手。
湘奶奶聽不懂普通話,孫女便成了解鎖一切的鑰匙。湘奶奶信任孫女,她從小將孫女帶大,現在凡事總要孫女照顧,吃的藥要孫女去幫她買,衣服尺碼孫女也一清二楚。
志願者們又從基本情況聊起,父母的名字、兒時的住址,七八十年前的往事被鋪陳開來,直到問到,你躲過日本兵嗎?躲過幾次?有沒有被抓到過?
湘奶奶逐漸願意吐露一些過去的事情,她記得是在自己的家中與堂姐一起被日軍抓走的,他們留鬍子、穿軍靴,除了她們姐妹倆,日軍還抓了其他地方的女孩子。
日軍把她們關在平江縣城的青磚製成的房屋中。她和堂姐被分開關押,她被單獨關在其中的一間小房子裡,當時非常害怕。
直到有一天,離她家不遠的一個外號叫“厚猛子”的人派人來解救她們,她和姐姐這才逃出生天。後來她還到平江縣看過自己被關的地方,只是早都變了。
但涉及被性侵害的關鍵細節,她仍然不願意說,張如意和幾位志願者退到房間外,留湘奶奶和孫女在一架攝像機前,湘奶奶才慢慢講起來。
這些講述來得艱難,湘奶奶的記憶力已經大不如前,具體的年份她已經說不清楚,追問起細節她感到不耐煩,她更願意重複得救的片段,“是厚猛子救的我!厚猛子救的我!”
“所有人都會來為你伸張正義”
要確認湘奶奶的身份,僅憑當事人的口述還不夠,當天晚上,張如意和志願者們連夜查找了相關歷史文獻,證實當地確有“厚猛子”其人。
“厚猛子”,原名單先麟,1945年時任平江縣警察局長,率領警察大隊搗毀日軍設在平江縣城周圍的據點,並於2月收復平江縣城,這與湘奶奶的口述完全一致。湘奶奶的堂姐也是研究中心記錄在冊的受害倖存者,當年堂姐也曾說起過,姐妹倆是一同被日軍抓走的。
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蘇智良說,“湖南不少受害者受害時間是1944年豫湘桂戰役期間,日軍在湖南佔領地反覆穿插,就地擄掠大量女性充當‘慰安婦’,這種狀況非常普遍。”再加上當地誌願者包括政協文史委等熱心尋找線索,幫忙做老人的思想工作,因此在湖南認定的受害者較多。
結合湘奶奶本人的口述、堂姐的證言及其他文獻資料,研究中心認定,姐妹兩人是在接近1945年農曆春節的時候被日軍所抓捕,受害地在平江縣城的慰安所裡。
2月22日上午,張如意和幾位志願者又去看望了湘奶奶,苦痛讓湘奶奶選擇儘可能地迴避,她不願意公開個人資訊,也不願重複講述自己的遭遇。
“我們只是單純待在她身邊,只要不聊起她那段經歷,她就很開心。” 看著這些年輕姑娘們對自己噓寒問暖,湘奶奶說,“你們和我的孫女一樣好”。
陳麗菲說,他們希望在儲存歷史的同時,能讓老人把心裡的重擔放下,告訴老人家這不是她的錯,也不是一種羞恥,“大家都非常理解你,都知道你是清白的,是受了欺負,所有人都會來為你伸張正義。”

今年8月,張如意又去看望湘奶奶,當時老人感冒臥床,要送別時,還是硬要站到門口,揮揮手,直到看到她們的車子開走。

那是張如意最後一次見到湘奶奶。
(新京報記者左琳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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