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虧9億到年賺9億,遊戲圈“於東來”重入凡塵

一個極致理想主義者雙手“沾泥”,是掙錢的開始,也可能是不快樂的開始。
|《中國企業家》記者 李曉天
編輯張昊
頭圖來源|視覺中國
從年虧9億元到年賺9億元,黃一孟只用了3年。
2024年心動遊戲(以下簡稱“心動”)釋出年報,這家連虧三年的明星遊戲公司終於扭虧為盈,甚至還以營收50.9億元,盈利8.9億元成為去年遊戲圈最佳逆襲範本。
而就在兩年前,不少從業者還都認為這個“理想主義有點過頭”的心動掌門人,將把公司徹底帶向失控。2021年心動虧損9億元,2022年又虧損了5.53億元。
他是個“好人”,周邊熟人少有負面評價。
“黃老闆很講義氣,他對朋友和夥伴,甚至員工,是一種理想化的好。”某位與黃一孟有過數次合作的業內人士告訴《中國企業家》。
在朋友眼中,他甚至好到“傻”。2008年創立心動之後,因為活躍在社交平臺上,黃一孟一直自帶話題,與他聯絡最緊密的一個詞就是“理想主義者”。
最出圈的就是對員工的大方,有人打趣他是遊戲圈的“於東來”。心動是遊戲行業平均薪酬最高的公司,號稱人均80萬元年薪。他不要求籤競業協議、不打卡、不設KPI。黃一孟還推崇極致的透明,公司專門設了一個對全體員工開放的“留言簿”,經常能目睹黃一孟和高管們在裡面“交鋒”,大到業務探討,小到商業醫保算不算員工福利。
但與於東來不同的是,這種“理想主義”放在以流量、轉化、充值等為主題詞的遊戲行業,卻讓黃一孟和心動為此付出了極高的代價——產品沒賺到錢,工資支出佔全部研發費用的46%。
此前幾乎沒人認為黃一孟是個合格的經營者,他的天賦更多體現在了對產品的理解和審美上。
但改變來得也很快,“狠人”黃一孟突然就上線了。
2024年初,他照例發表了《致股東信》,其中有這樣一段話:“在最近的幾年,我們經歷了諸多波折,部分既定目標未能如期實現,財務上也面臨了實際的壓力。這固然令人遺憾,但同時也敦促我們必須放緩腳步,認真反思問題所在,及時調整目標和節奏。過去的一年,面對市場環境的變化和公司的實際情況,我們重新審視了自身的能力邊界,調整了發展策略,對核心團隊重新進行了最佳化。在遊戲專案和手遊發行平臺TapTap的業務上也進行了一些取捨,集中資源,專注到最重要的方向上。”
自此之後,心動策略“大轉彎”。
黃一孟果斷砍掉了研發三年的重磅遊戲,回到了最熟悉的休閒遊戲賽道,低成本短週期研發的《出發吧麥芬》一上線就成了爆款,也帶動遊戲業務收入同比大增了64.2%。
他承諾永不向開發者抽佣金的TapTap,也降低了燒錢的力度。此前,甚至有些排斥商業化的黃一孟,開始跟遊戲開發者“商量”著聯合買量,來降低投入成本。這反而推動了TapTap的發展,財報顯示,該平臺去年月活使用者同比增長23%,使用者數增長至4400萬,營收增速為21.6%,其中廣告收入大增。
上述人士告訴記者:“黃一孟本身的創業經歷是一種依靠熱情引導的方式,很多地方都有‘熱情高於理性’的特質,這曾讓心動付出了較高的試錯代價,也常被看作‘幼稚’。但他並不是一個盲目的人,他在很多方面的商業直覺非常敏銳且準確,很多嘗試都被證明在當時的視窗期是卓有成效的——這是心動堅持至今的重要因素。”
理想主義者開始務實,且出了奇效,放在任何一個商業領域,這都是一個典型案例。可在黃一孟這裡,依然要打個問號。是在這條賺錢路上狂奔,還是回到理想主義的“溫柔鄉”?“新的時代已經開始,一切都要看黃老闆自己的判斷。”上述人士稱。《中國企業家》嘗試聯絡心動和黃一孟本人,截至發稿前暫無回覆。

極致理想主義者
黃一孟是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
1995年,還讀初中的他就自學程式設計。到了大學,工商管理專業的黃一孟開始沉迷寫程式碼,做了不少論壇,還因此擁有了不菲的收入。
他用積攢的錢做了人生第一個正式的創業專案VeryCD,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電驢。這個下載工具在網際網路剛興起的那個階段,十分風靡。
因為多個原因,VeryCD最終還是停掉了。在此之前,黃一孟就開始向遊戲業務轉移。VeryCD此前曾作為渠道方聯合運營過網頁遊戲,這項業務帶來了每月100萬元的收入,他本人在大學時就是《魔獸爭霸》的忠實玩家。
一個發燒友選擇在自己的興趣領域創業,黃一孟創立了“心動遊戲”,開始自研網頁遊戲。很幸運,2010年上線的第一款頁遊《天地英雄》就爆了,很快帶來了3000萬元的月流水。隨後發行的《神仙道》,更是上線僅半年就創造了月流水過億元的紀錄。
黃一孟在行業內一炮而紅,隨後的幾年間,他活躍在社交平臺上。除了自己的產品之外,在知乎上他評價奈飛、特斯拉等公司;他專門開設了一個“怪玩具”專欄,測評的玩具小到人體工學座椅,大到特斯拉Model S;在B站,他還剪輯過女團影片,釋出過Vlog。
社交平臺上他呈現的樣子,要比心動老闆看上去“聰明”得多。用“草莽”形容他的管理風格並不為過,黃一孟曾在親筆信中坦承自己個人創業者出身,很長一段時間內一直醉心於產品研發,對於公司管理完全放任,“一想到公司管理就頭疼”,一切全憑員工的自驅力。
網際網路曾流傳,2022年心動的儲備金是40億元,對專案基本不做預算,公司同時研發著十餘個專案,甚至內部有員工公開抱怨“這十幾個專案對公司來說難道同等重要嗎”。
直到心動員工規模超過2000人,黃一孟才開始“正經”思考如何管理公司。
來源:視覺中國
不過他的管理手段還是很理想化。員工的平均薪資全行業最高,號稱人均年薪80萬元,常年位居畢業生最想入職的公司top 1。
心動也是唯一一家取消獎金制度的遊戲大廠。在遊戲行業,員工獎金通常與遊戲業績掛鉤,遊戲流水越高,專案獎金越高。黃一孟則公開表示影響遊戲流水的因素有很多,從長期主義的角度出發,員工獎金不應該與遊戲成敗直接關聯,所以心動選擇用高薪取代獎金,讓員工可以把更多精力投入到鑽研如何讓遊戲更好玩,而非讓遊戲更賺錢上。
在遊戲圈,與心動相關的故事還有很多。離職員工不僅可以拿到當年的年終獎,公司還額外提供一份半年薪的“離職致意金”以感謝曾在工作崗位上的付出;心動對員工實行“無限期休假”,沒有規定的年假天數;心動不設KPI、不打卡、員工座椅市價過萬元……
那幾年,黃一孟陸續投資了幾十個獨立單機遊戲,成為了國內第一批獨立遊戲的天使投資人。但行業都知道,國內最賺錢的一直是手遊,小成本的單機遊戲很難有高的商業回報。
他卻仍然願意給予中小團隊資金上的支援。甚至有開發者僅在知乎上發帖說自己開發了一個戰鬥類遊戲的demo,想拿到他的投資,黃一孟很快就在評論區留了個人郵箱,還提醒開發者傳送郵件後再私信告知。他曾在採訪中坦言,這些投資大多數都折了,成功率不足30%。
更“離譜”的是,他還搞了個類似AKB48式的偶像女團,成員出道前全部送去日本學習,即便放在娛樂行業,投入的培養成本也算得上第一檔。

做“不賺錢“的平臺

被稱作“手機版Steam(遊戲發行平臺)”的TapTap也帶著黃一孟的味道。
這是國內,乃至全球唯一一個不抽傭的遊戲發行平臺,所有產品在TapTap上的收入全部歸遊戲公司所有,平臺唯一盈利渠道就是廣告,但只設了一個廣告位。
這被遊戲玩家視為“淨土”,他們也同樣不理解黃老闆如何掙錢。
2010年前後,開發頁遊的經歷讓黃一孟逐漸意識到遊戲發行渠道的重要性。當年國產遊戲廠商與渠道的分成比例大約是六四分,發行平臺自然更傾向於在首頁推薦流水高的遊戲。
這造成了一個尷尬的狀態,平臺推薦位置的遊戲幾乎清一色被簡單粗暴的“劣質氪金”遊戲霸佔,《神仙道》就是在這種狀況下迅速被擠下了平臺的推薦位,難以獲取新使用者。
這讓黃一孟很不爽。
恰巧那時做出過《CS:GO》《Dota2》等全球爆款遊戲的美國公司Valve(下稱V社)旗下的Steam,在國內突破了1000萬用戶。在黃一孟看來,Steam與國內的遊戲平臺有本質區別,其首頁推薦的全是“好玩的”遊戲,因此在短時間內俘獲了大量玩家。黃一孟突生想法,如果在國內上線一個“手機版Steam”,或許就能改變遊戲發行平臺“糟糕”的現狀。於是,2016年TapTap誕生了。
黃一孟的野心很大,當年不少媒體提及TapTap的目標是顛覆遊戲的發行模式,“革掉所有傳統渠道的命”,為此他先期投入了3000萬元孵化平臺。
為了確保推薦位上的遊戲質量,TapTap最初甚至比Steam更嚴格。Steam的推薦多數依靠大資料演算法,而TapTap特意設定了編輯崗,編輯們每天要為數款遊戲填寫測評表格,每款遊戲都要花2~3小時親自體驗,然後選出兩三款作為頭條推薦給玩家。
TapTap嚴格要求編輯們不能公開身份,以防被廠商賄賂,“汙染”了平臺。
黃一孟還做了一個“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定,為了導流,心動自研的所有遊戲只能透過TapTap下載。心動花費6000萬元購買的《仙境傳說》IP被改編成兩款手遊——《天天打波利》和《仙境傳說:守護永恆的愛》,這兩款遊戲為TapTap帶來了第一批使用者。
這與Steam初期的策略幾乎完全一致。成立之初,V社“強制”使用者透過該平臺下載其新作《半條命2》,IP帶來的流量立竿見影,Steam很快就確立了全球最大單機遊戲平臺的地位。
但TapTap起初顯然沒這麼幸運。由於挑戰了現有規則,當年業界對黃一孟和TapTap都頗有微詞。一些聲音認為心動並未達到V社的高度,其自研的遊戲遠沒有《半條命》那樣的使用者體量;還有一些聲音則認為心動與傳統遊戲渠道進行“切割”,會讓其自研遊戲流失大量玩家,很難與平臺形成反哺。
黃一孟認死理,靠著投資獨立遊戲而在圈子裡擁有的人脈網,他一一拜訪優秀製作人,邀請遊戲入駐平臺。這其中,就包括2019年登入TapTap的《原神》,很長一段時間,這也是《原神》唯一認證的第三方官服發行平臺。
它的口碑開始發酵,使用者人數水漲船高,從2016年的59萬用戶,一年不到的時間內,就超過了250萬。開發商找到了不用花推廣費,只拼遊戲硬實力的發行渠道,玩家則是找到了不被汙染的社群淨土。
可是賺錢這件事困擾著黃一孟,或許早期他也並不困擾,因為不缺錢。2019年赴港上市時的招股書顯示,心動拿到了包括字節跳動、米哈遊、疊紙等多家頭部廠商的投資。第三方資料顯示,TapTap自己每年的推廣費就超過千萬元,但賺錢的方式卻很匱乏。黃一孟曾在數個公開場合表達了商業化剋制的原因,就是要奔著長期主義的方向走。
但到了2022年,一切都變了。

務實的“不快樂”

社交平臺上那個曾經張揚的黃一孟“消失”了。他不再回復知乎帖子,B站只發布官方性質的宣傳影片,本人也極少出現在公開採訪中。
心動“虧慘了”。年報顯示,公司2021年虧損9億元,2022年虧損5.53億元。那些曾經用錢堆砌出來的“理想主義”,就像迴旋鏢一樣打回了黃一孟身上。
女團解散了,他在採訪中說到跨行業運營的難度比想象更高,他也不再投資與心動核心業務無關的專案。
他從“好人”變成了一個“狠人”。2022年,一度有傳言稱心動裁掉了1/3的員工,黃一孟回應並沒有一刀切的比例,但未否認裁員。財報顯示當年心動在遊戲研發端的裁員人數為439人,上半年共有4個專案組被裁撤。
截至2024年,黃一孟在《致股東信》中公佈了裁員人數,心動員工數量從2300人降至1600人。
獎金制度也在心動迴歸了。社交網路上傳出一張黃一孟2024年的微信聊天截圖,圖中顯示他要求公司全部員工重新籤合同。年終獎取消,年薪結構由N*14改為N*12+2,後邊的“2”即為績效獎金。
此外,職級3以上的員工全部降薪20%,不接受的就主動離職。黃一孟公開回應過薪資結構調整:“公司幾年沒有實現盈利,壓力越來越大,未來還會將更高的比例放在績效獎金上。”
其實知乎等論壇上早就對心動的薪資結構有過討論,不少自稱心動的前員工都提到過一個共同的問題——固定薪資反而滋生了“摸魚”氛圍,無論幹多幹少,拿的都是同一份工資,時間一長,願意幹活的人越來越少。
來源:視覺中國
人員調整帶來的成本結構變化很明顯。2023年時,員工開支是排在廣告開支之上的成本第一大項,而到了2024年,已經落到了第二位。
TapTap的商業化也逐漸“放開”了。玩家端對於它“變味”的討論層出不窮,儘管官方沒有做明確的表態,但玩家的體感就是廣告變多了。反應在資料上也確實如此,TapTap廣告營收從2023年起就保持約20%的增速,十分穩定。
黃一孟依然在遵守自己的許諾——不向開發者收取佣金,但他也開始探索與開發者聯合買量,從而減少整體投入。雙方透過在抖音、小紅書等其他平臺上買量,引導使用者首先下載TapTap,再從TapTap上下載該遊戲。目前已有《Phigros》《歡樂釣魚大師》等遊戲透過這種方式上線。
在自研遊戲端,黃一孟也開始“妥協”。
射擊類遊戲《火力蘇打》本被寄予厚望,原計劃要接棒公司最賺錢的長青遊戲《香腸派對》,成為新的增長點。但2022年上線僅一個月,遊戲就出現了明顯的頹勢,在iOS遊戲榜單上消失。自家TapTap上的下載量不足300萬,《香腸派對》則創造了超2億次的下載紀錄。
2024年網傳《火力蘇打》專案組全員被裁,遊戲在2024年7月最後一次更新後再無後續。
心動並未回應此事,但當家產品被“放棄”,黃一孟應該掙扎了許久,在去年的《致股東信》上,他自己也提到“經歷了諸多波折,部分既定目標未能如期實現”。
為了填補收入,心動快速提高了幾款立項3年左右專案的資源權重,就包括《出發吧麥芬》和《心動小鎮》,反而出了奇效,成為了扛營收的功臣。
團隊不再“迷信”大作,在《出發吧麥芬》上的變化就很明顯。它回到了心動最擅長的清新治癒畫風,玩法簡單,可以掛機。業內傳聞稱該遊戲研發成本不足2000萬元,研發難度也不高,但心動將數值和養成系統都做得十分細膩,這也是該遊戲能脫穎而出的重要原因。
為了穩住軍心,黃一孟還請回了創業初期一同打天下的老夥計黃希威,由他來主導遊戲的發行。後者在《出發吧麥芬》上線前的採訪中透露,他迴歸之初就為團隊拔高了專案預期,並匹配了更多的資源投入,例如國服上線時就選擇與遊戲調性相似的“線條小狗”聯動,靠IP效應吸引到了第一波入坑玩家。
小而美的《出發吧麥芬》成為心動去年的最強黑馬。2024年1月,遊戲率先在港澳臺地區上線,2月就多次登頂當地iOS手遊暢銷榜榜首,收入環比激增257%。5月國服上線時,該遊戲又成為心動唯一一款登頂iOS暢銷榜的遊戲,月流水過億元。
《心動小鎮》沒那麼強的市場爆發力,但作為模擬生活類手遊,有了長青遊戲的雛形。它在TapTap上的累計下載量已經超過4000萬,坐上了國內《動物森友會》型別手遊的頭把交椅。這種稀缺題材吸引到了大量新玩家,反而還帶動了TapTap的使用者增加。
不過,這兩款遊戲“挽救”了心動的財務資料,但上限有多高並不確定,比如《出發吧麥芬》今年就跌出了iOS暢銷榜前百。以黃一孟在產品上的細膩,小成本開發遊戲的策略或許是能體現心動團隊特質的差異化路徑,不跟巨頭拼大作,也意味著更高的勝率。
但這種“務實風”是否是黃一孟心中心動該有的樣子?他曾在親筆信中寫到:“(調整策略)並不意味著我們忘記了最初的理想和追求。”對於曾在上海遊戲圈大佬線上聚會中,自稱要把心動做成“閘北區任天堂”的他來說,如果離“任天堂”越來越遠,掙錢也可能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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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值班編輯:郭立琦審校:姜辰雨  製作:王儀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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