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因為老家頻發地震,也因為包郵區的冬天實在難熬,在我的提議和推動下,我爸我媽決定找個沿海城市,旅居半年,全當度假。
我為他倆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房東是本地人,姓張,五十來歲,身材瘦削。他說話時,語調平淡,不帶一絲情緒、情感。每次和他溝通,我都像在和一堵牆對話;有時,我讓他修點什麼,或提供下水、電、無線網等有關人士的聯絡方式,他總是簡短回應,像個機器人客服。

《安家》劇照
把爸媽安頓好,我便回了北京。據我媽說,半年內,房東上門過兩次。一次是應我爸媽的要求換了臺電視機,他來了就走,放下電視,不寒暄,不聊天,彷彿多待一秒鐘都是浪費時間。另一次,他拿著已簽好的租賃合同,要再新增一則條款,“地板不能用水泡”。我媽感到莫名其妙,問:“為什麼地板會用水泡?”房東不耐煩,沒做具體解釋,只是一再強勢地說,如果不籤這條,那房子便不租了。“籤,籤就是了!”我爸在費解中,把字簽了。
說實話,旅居半年,除了房東古怪、冷漠,出租房本身,我爸媽是滿意的。小區位於山海之側,兩室一廳的公寓在三樓。臥室朝南,採光好。陽臺大,曬晾衣服方便。地板是新換的,客廳有落地窗,窗前支著茶几,喝茶、吃飯、發呆都合適。
當然,房子住得舒不舒服,還要看住的人是否仔細維護。記得剛搬進去那天,我媽就讓我趕緊下單抹布、拖把、清潔劑,到貨後,她彎腰、低頭,認真擦拭每一個角落。我爸檢查了所有的電器開關,確認沒有故障。水管、電線,他一一梳理,像物業新招的勤奮員工。
我勸他們:'這是租的房子,何必這麼用心?'我媽頭也不抬地說:'住一天也是住。我在哪兒,哪兒就要像我的家。'

《一切如你》劇照
半年,我也去了兩次。每次去,我都能發現房子在一點點改變。
原本破敗的窗簾換新,牆上坑坑窪窪、釘子的痕跡被我爸用毛筆寫就的條幅遮掩。客廳裡,前一任房客的雜物均被清除;沙發套全部洗過,抱枕清潔後又在陽光下暴曬,一隻只拍得鬆軟,帶著洗潔劑特有的清香。廚房裡,灶臺光潔如新,瓷磚擦得鋥亮。臥室裡,我媽每天都會開窗通風,床單半個月一換。我爸給衣櫃裝了防潮盒,防患於未然,不讓衣服發黴。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衛生間。之前有些發黃的馬桶,被我媽用檸檬酸擦得雪白。地磚縫隙裡的汙垢,她用溼紙巾先擦一遍,再用舊牙刷一點一點清理。浴室中,我爸添置防滑墊、浴凳,我媽還在陽臺上種了幾盆綠蘿,藤蔓順著防盜網攀爬,給冰冷的鐵窗增添幾分生機。

《俗女養成記》劇照
今年過年,我帶著孩子一起去陪我爸我媽。
起初,孩子對於在出租屋中過年,十分牴觸。“我不喜歡住髒亂差的房間,不喜歡牆上滿是掛鉤,瓷磚上有不明液體,屋子裡亂七八糟。”孩子窮盡對出租屋的想象,一條一條列著他拒絕的理由。
我一再表示,在我數次探訪中,姥姥姥爺已經將出租屋整理的乾淨明亮,孩子仍然半信半疑。在我拍著胸脯“你看一眼,如果不滿意,咱們就住酒店”的保證下,他勉勉強強、委委屈屈同意。
臘月二十八,我們抵達這座海邊城市。
放下行李,孩子在出租屋裡,走來走去,像視察的領導。“怎麼樣?”我問。“不錯。”孩子踱步、點頭,真把自己當領導。“怎麼樣?”我爸問,他端著盤子,盤中是他擅長的各種炸物,過年的氣氛有了。“簡直就像在家裡!”孩子一把接過姥爺手中的吃食,嘴中裹著食物,含混不清地說。
接下來的日子,孩子跟著姥姥姥爺四處溜達。
半年,我爸我媽對這座沿海城市儼然熟悉,能熟練充當導遊。公園、海邊、大橋、各個知名的景點,處處留下他們帶著孩子玩鬧的身影。哪裡的魚新鮮,哪裡的菜價效比高,他們門兒清。天氣好時,孩子跟著姥姥,追著落日散步;天氣不好,一家人宅在屋裡,幾樣涮菜,一架火鍋,溫暖、愉快。
“住在這裡也不錯啊。”一日,孩子躺在沙發上,枕著胳膊,曬著太陽,閉上眼抒情。

《住宅區的兩人》劇照
唯一的不快,發生在我們偶遇房東老張時。明明是正月,明明算是熟人,我主動和他打招呼,他卻不領情。他的第一反應竟是,“你們這麼多人都住我的房子嗎?”“哎呀,動靜小點,別讓鄰居們找我投訴!”他毫不遮掩他的擔心。
“這叔叔,為什麼對我們的預設立場是‘壞人’?”回到“家”,孩子忍不住對我抱怨。
“他那人就那樣,”我媽寬慰孩子,“我們有時在路上遇到他,他也是一張撲克臉,沒有笑。”
過完年,我爸我媽要回老家了。
即便是最後一天,我媽仍會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廚房地面。我爸則在收完衣服後,會習慣性把晾衣杆順手抹一抹。他們花了一天時間打包行李,不想帶、帶不走的,就留在出租屋,比如,窗簾、床單、一些廚具。留就留了,廚具還一定要擺放整齊,床單的四角都要塞進床墊裡,務必顯得平整。
臨走前,他們把所有櫃子、桌子的抽屜都開啟,將其中零碎掏出、扔掉。“不用管了,房東會叫保潔來打掃的。”我嫌他們做的都是無用功。“就是,姥姥你收拾就收拾,每個抽屜,還掏那麼幹淨幹什麼?”孩子完全不解。“那怎麼行?”我媽抗議,“人家交給我們的時候,抽屜裡沒東西,等到還,怎麼能這也留一點,那也留一點?”

《我在他鄉挺好的》劇照
退租那天,房東不在,他讓我們把鑰匙放門口鞋櫃,押金什麼的,等他驗完房後,再從線上退給我。“媽媽,”孩子提醒我,“那房東看起來不太好惹,你說,他能順利把押金退給你嗎?”孩子說中了我的心事,我心中不斷打鼓,“只要想挑刺,一定能挑的出來,咱們問心無愧就行,他真要為難我,我會據理力爭的。”
我們如期踏上歸途,春運高峰,人山人海。火車行至一半,老張忽然聯絡我。出乎意料,他先給我轉賬,足額退了押金,又激動地語音連線。他在電話那頭,熱情洋溢:'哎呀呀,你爸媽真是我見過最體面的租客!我從來沒見過有人能把房子保持得這麼好!感謝你們如此愛護我的房子!'
與此同時,老張的朋友圈也對我瞬間開放了,之前都是一條淺淺的灰線。
只見他在朋友圈寫道——
“又是一次房客退租時,我太震驚和感動了!我一進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蹲下來摸了摸地板,又走到衛生間看了看,馬桶和瓷磚,比我家的都亮!”
“給你們看看什麼是體面人!我本來還準備找保潔來做衛生,現在看來完全沒必要了。”
隨朋友圈文案,老張還發了九宮格圖片,分別是客廳、臥室、陽臺、衛生間……冰箱內部還來了張特寫。

《我們的婚姻》劇照
孩子把頭湊過來,和我一起對著手機,我倆面面相覷。
等我退回微信聊天介面,房東的新訊息又來了,他問起我父母在老家的地址,“我寄點土特產給二老!以後還想來我們這過冬,提前聯絡,一定要找我!價錢好說!”
“這也太突然了吧!這房東人格分裂嗎?對你的前後態度不像對同一個人的,你確定他知道你是誰?媽媽,你是不是對他下蠱了?”孩子看網路小說著迷,蹦出一個又一個腦洞。
我確有猶疑。
剩下的行程,我全在和老張聊天。
老張說,他之前的租客總是提各種無理的要求,所以他很戒備。前一個房客深夜喝酒,酒流在地板上,把地板都泡壞了。'我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才把地板修好,那段時間我幾乎天天往這邊跑,真是氣死我了。'
老張的訊息均是語音留言,我聽完,讓孩子聽。孩子大驚失色,“還能這樣!”
老張又說,前前租客是一對年輕夫婦,剛搬進來時,一切正常,很快,露出真面目。“他們可能不用上班,經常深夜聚會,音響開得震天響,鄰居投訴不斷。”
“怪不得那天在小區遇見,他提醒我們小聲點,原來是未雨綢繆。”孩子總結。
前前前租客在廚房做飯時,不小心引發小火災,雖然沒有造成大的損失,但廚房的牆壁被燻得漆黑一片。“我當時氣得差點把他們趕出去,但他們死活不肯搬,還威脅說要告我。我只好忍氣吞聲,等租約到期才把他們趕走。”房東悻悻然。
“他可真是個倒黴蛋兒!”孩子“噗嗤”笑了。我拍了他一下,禁止他幸災樂禍。

《買房子的女人》劇照
老張痛陳,租房數年,他遇到過偷摸打隔斷,租客做二房東、三房東,讓好好的房子變成群租房的;遇到過退租時滿地垃圾,傢俱被惡意損壞的。'你們這樣的體面人,不會想到,有些人,真是沒有一點公德心!我這麼好的房子,被他們糟蹋成那樣!'
“他的心被傷透了!”孩子撇撇嘴,有共鳴了。
火車繼續前行,窗外,風景飛馳而過。我爸我媽在座位上輕聲交談,言語間滿是這半年的點點滴滴。我告知他們,老張的感謝。我媽嘀咕著,“你跟房東說,那盆綠蘿我澆了水,應該能活。”我爸說:“對了,那疊我練毛筆字,沒用完的紙都放在書桌上,後面住的人還能墊墊東西,包包東西。”
老張一口一個“體面人”恭維著我。

《心居》劇照
“哈哈,體面人!第一次聽人喊我們‘體面人!’”孩子樂不可支,又有些驕傲。
“什麼是體面?”我側著身子問他。
“你說。”他把問題拋給我。
“是拋開利益,拋開地位,拋開身份。你站在一個人面前,不因其他,只是因為你的素質,你素質的體現,無論言還是行,贏得別人發自內心的尊重。”
“怎麼才能做得體面?”孩子若有所思。
“是將心比心,是出乎善意,是在每一組關係中,每一個細節裡,都對自己有要求,哪怕是在法律、規則干涉不到、模糊不清的地方。”我低頭邊說,邊把地址發給老張。他強烈要求要寄土特產,成全他,我還問了他在小區的門牌號,為了回贈。
孩子沉默著。
老張說,我爸媽是他見過最體面的租客。此刻,我覺得,他們給孩子上了一節體面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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