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蝸居在深圳華僑城富人區,做一場兩千萬的夢|人間

那天晚上,是我三十餘年人生中最難以忘懷的時刻,心裡美得漾出了蜜來。
配圖 | 《幸福到萬家》劇照
位於燕晗山畔的華僑城,在深圳無疑是一方相容幷蓄的樂土,一條悠長的鮮紅色人行跑道蜿蜒盤旋,分隔出兩個鮮明迥異的世界來:一邊是坐擁湖光山色,遍處鮮花著錦的豪宅區,另一邊隱匿在密林深處的,是一棟棟建於80年代的筒子樓。
我第一次爬燕晗山時,一條小徑將我引向了這片筒子樓,那一刻,我恍如隔世,沒想到遍身羅綺、滿頭珠翠的華僑城裡,居然還藏著這樣隱入塵埃的角落,這突如其來的反差讓我有些錯愕,我不忍細細打量,便匆匆繞過了。
左:天鵝湖畔,湖光樹影共舞時,右:藏在密林深處的“蜂巢樓”
2018年初,我離婚了。屬於我的,只有3歲的兒子駒駒和兩身舊衣物。
彼時,我和駒駒,還有我媽媽,仍住在離婚前在燕晗山附近租的房子裡。駒駒剛入讀華僑城第一幼兒園,我不得不考慮他日後是否要繼續在華僑城上小學的問題。
我們這棟樓的頂樓住著一對約70歲的廣東老人,我媽媽去頂樓曬衣服時,偶爾會與一位阿姨聊上幾句,她常常抱怨隔壁老頭不講道理,霸佔了公共空間。平日裡,我媽媽時常提起鄰里瑣事,我壓根沒有跟這些人打過照面,也分不清誰是誰,所以總是默默聽著,過後便忘了。
對於媽媽提到的頂樓阿姨,我卻留了個心。我讓媽媽去問問頂樓阿姨,他們家的小學學位是否可以租給我們用。
頂樓阿姨的回話,我堅信我這一輩子都無法忘懷:“比起孩子上學這麼重要的事情,那一點錢算得了什麼!我們家房子的學位讓熟人的孩子佔用了,等能用了你們又正好用得上,拿去用就好了,孩子上學是天大的事!”
我與頂樓阿姨從未有過任何交流,我甚至無法確定我們是否曾經擦肩而過,自那以後,每次上下班的路上,遇到直覺中可能就是她的那位阿姨時,我總會笑著跟她道一聲“阿姨好”。她顯然不認識我,一臉朦朧地朝我笑了笑,等我走遠後,我甚至能用餘光覺察到她仍在回頭望向我。
為了省點房租,我不得不重新找房子,可這一帶,哪裡又有便宜一點的房子呢?聽我媽媽說,駒駒玩伴一家打算搬走了,他們住的房子是單位分的,眼看二胎就要出生了,得換個大一些的房子。他們夫妻跟我一樣,是從農村出來的,不同的是他們靠自己在深圳安頓下來了,而我卻還在漂著。
我想,要不去問問他們吧,房子可否轉租給我,熟人省心,而且我離婚的情況他們是知道的。他們很爽快就答應了,說等他們找好房子搬了家,這個房子2000元一個月租給我。
2000元!能在華僑城租到房子?我心裡訝異,但終究什麼也沒有多問,打算等他們搬家時再去實地看看。
2018年3月的一天,兩個孩子一起出去玩,到了飯點還不見回來,我聯絡朋友才知孩子在她家裡。
藉此契機,我循著朋友給的指引,一路尋了過去。這是我第一次走近他們住的這棟筒子樓,抬頭一瞧,只見一排排門密密麻麻地繞成一個弧形,門前又掛滿了衣物,整棟樓就像一個蜂巢。
“蜂巢樓”在樹林裡的小路邊上,沒有門洞,自然也沒有門禁,前後都是開放的。“蜂巢樓”的結構,比我農村老家那棟建於1997年的兩層樓房還要古樸一些,很難想象它竟然坐落在寸土寸金的華僑城裡。樓的外牆壁,就像被水洗過的舊牛仔褲,泛著灰白,表面佈滿了歲月留下的粗糲斑駁。
要上樓,得穿過開放區域的一條樓道,樓梯底下的空間被各式各樣的物件塞得滿滿當當:鏽跡斑斑的殭屍腳踏車上落滿了灰塵,小孩的扭扭車歪倒在一旁,還有各種清潔工具和鋤草器具橫七豎八地散落著。
樓梯的水泥地面顯然沒有拋光,表面坑窪不平,踩上去時,腳底能明顯感受到粗糙的顆粒,長時間的踩踏和磨損,讓地面變得如同許久未洗、髒得包了漿的衣物,黑乎乎、黏膩膩的,每次抬腳,鞋底都被牢牢地粘住,幾乎要被拽掉一般。
樓梯的扶手是木製的,木頭已經成片的腐朽,有些地方爛成了木渣狀,分辨不出原有塗漆的顏色了。樓道里的電線,像老樹上爬出的藤蔓,粗糲而隨意的搭在一起。
樓道里的燈光時明時暗,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下,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很久遠的年代:廚房裡,織滿蜘蛛網的燈泡,被一根裹著厚厚一層油垢的細線孤零零地牽著,一喘一喘地吐著微弱的黃光,一群小飛蟲圍著這抹光亮轉著圈,胡亂地起舞,瘦骨嶙峋的老爺爺,無精打采地依偎在火爐旁,眼皮時睜時閉,打著不均勻的盹兒……
順著樓梯往上走,我來到了一扇門洞前,穿過門洞,便是一條開放陽臺及公共通道。陽臺內側,一排排宿舍樣的青灰色木門映入眼簾。我輕輕敲了敲門,門很快從裡面開啟,一股悶熱的氣息猛地撲面而來,這個時候的深圳不冷不熱,我們晚上睡覺還要搭一層薄被子,這間小屋子被各種物品塞得滿滿當當的,密不透風,難怪會這麼熱。

走進“蜂巢樓”,門洞一窺
房間裡面唯一的一盞燈被四周堆積如山的物品遮掩得嚴嚴實實,雖然開著燈,屋裡卻仍然異常昏暗,我勉強能辨認出屋內的輪廓,卻壓根無法擠進這狹窄偪仄的空間。無奈之下,我只能站在門口呼喚駒駒。心中暗自思量,下次絕不能再讓駒駒跟來了,這裡已經擠得讓人窒息,再多一個頑童,那場景光是想想都夠讓人心煩意亂的了。
與這裡僅一條路之隔,便是天鵝堡、波託菲諾,站在這間簡陋的小屋前,我一時竟有些恍惚,分不清哪裡才是真實的人間。
那時的我尚不曾想到,日後我們會在這棟“蜂巢樓”的一間“巢房”裡,一住就是整整三年。
自從知道可能會搬到“蜂巢樓”之後,我週末特意繞路過來打量了一下週邊,“蜂巢樓”正門不遠處,有一大片鐵柵欄圍起來的圓弧形露天水泥場地,場地首尾兩端建有供路人停歇的遮蔭長廊,場內不時有人在打羽毛球,還有教練在教小朋友們學習輪滑。正門左側靠近路邊,長著一大簇茂盛的竹子。
“蜂巢樓”前長勢喜人的竹子
我向來喜愛竹子,總覺得人應該活得像竹子那樣高風亮節、昂首挺立。這簇竹子長勢實在是喜人,枝葉碧翠欲滴,枝幹飽滿勻稱,表皮油光水滑,枝頭高高盛盛,給人一種直衝雲霄的氣勢感。
正門右側不遠處,有一家據說整夜都不打烊的燒烤音樂酒吧。後門入口處,藏著一條長長的水溝,這片區域的房子依山而建,我猜想這條水溝的作用可能是引流下雨天從山上流下的山水。樓上住戶的空調水滴滴答答地落入水溝,與裡面原本流淌的黑色汙水相互交融,形成一片渾濁。水面上星星點點地漂浮著各類生活垃圾,人稍一靠近,一股淤泥腐爛後散發的微腥味便直衝鼻尖。
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心中默默唸道:這裡,就是我日後要居住的地方啊!
2018年7月,當朋友把鑰匙遞到我手裡時,我第一次踏進了我的“巢房”,開始仔細地打量它。顯然,朋友兩口子費了不少心思,他們把“巢房”打掃得一塵不染,廚房器物也擦拭得鋥光瓦亮。整個房間顯得簡潔又明亮,與我第一次靠近它時的印象相比,真是好太多了。
房間裡,斑駁的牆面不時有白色的牆皮酥酥地往下落,水泥地面上的泥沙裸露著,在我腳底摩擦時發出吱吱的聲響。進門左手邊靠牆擺放著一張單人上下鋪小木床,床頭緊貼著牆壁,上鋪顯得頗為不穩,輕輕一搖便晃動得厲害。床頭旁放著一個簡易置物櫃,與之平行的區域立著一個頗具年代感、顏色泛黃的雙門衣櫃。衣櫃一側的拉門上鑲嵌著一面長方形鏡子,旁邊緊挨著一個黑色的多層置物架。這兩件傢俱彷彿一道天然的屏風,巧妙地將空間分隔開來。
佈置前,作者的“巢房”內景
再往裡走,便看到一張一米五的床豎立著,床頭緊靠著牆壁。床尾的過道連通著廚房和洗手間,床的一側與衣櫃和置物架緊密相連,而另一側則與開放性廚房僅四、五步之遙。
廚房空間狹小,如果兩個人同時在裡面,當一人轉身去洗菜池時,另一人可能需要側身才能讓開。廚房洗手池上方的牆上開著一扇大窗戶,這使得廚房成為整個房間白天最亮堂的地方,午後的陽光透過這扇窗戶照進來,灑落在床沿上。
廚房的左手邊有一扇門,開啟便是洗手間。洗手間內沒有抽水馬桶,需要自行接水沖洗。這棟樓沒有通天然氣,做飯得依靠電磁爐,洗手間則裝有小型電熱水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湊合住下來還是可以的。
搬家時,我媽媽像燕子銜泥一般,每天搬一點,每趟步行十來分鐘,斷斷續續用了將近兩個星期,硬是將我們所有的家當都填進了“巢房”裡,我幾乎沒有機會插上手。物品整理收拾完畢後,我們買來貼紙,貼在牆皮翹起和凹凸不平的地方,不再有白色灰末紛紛揚揚地往下落了,一切看上去好多了。
在這個巴掌大的家裡,活動空間幾乎是不存在的,但我們把華僑城裡的角角落落利用到了極致。白天,我媽媽帶駒駒去生態廣場找小朋友玩。我還特意辦了年卡,駒駒可以在歡樂谷、錦繡中華、世界之窗幾個景區自由穿梭,玩個痛快。玩倦了,他還可以去文體中心看看繪本,去波託菲諾喂喂天鵝,或者去錦繡花園練習游泳。晚上,門前的露天場地,駒駒騎車,我媽媽跳舞。有時,他們也會去學校旁邊的體育場散步。週末,當我從益田假日廣場購物、吃飯、會友歸來,一腳踏入“蜂巢樓”時,心中總會湧起一種彷彿穿越時空的魔幻感來。
作者用Deepseek生成的一家人住在“蜂巢樓”時的活動軌跡
“巢房”裡沒有網路,也放不下書桌,是不可能在家裡處理工作的,我常常會去創意園裡的那家星巴克,點上一杯飲品,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這家星巴克進門口處的地面,是由暗紅色的長方形磚塊豎起來壘成的,未有多餘的打磨,踩在這樣的地面上,腳底的每一寸肌膚都能感受到堅實有力的支撐。這股力量由腳心向上蔓延,彷彿一股暖流瞬間湧遍全身,喚醒了身體內的每一個細胞,它們像精靈一般,自由而歡快地奔騰著,此刻,人彷彿被一層巨大的能量場包裹,內心滿是踏實與平靜,尤其在冬天,這種感覺尤為強烈,就像是一個人在茫茫大雪中孤獨前行了許久,終於抵達了被溫暖包裹的世界。
有一次,我在這家星巴克的露天座位區與海外夥伴開會,那時已過凌晨一點,店內早已熄燈關門,街面靜悄悄的,偶有外賣小哥疾馳而過,車輪碾過路面時,發出一串串清脆的叮嚀聲,這悅耳的旋律瞬間驅散了我心頭的孤寂。
在我們搬進來一年之後,華僑城集團對“蜂巢樓”進行了全面的改造,樓道里的木製樓梯扶手全部拆掉換成了鋼製結構的,樓外和每家每戶屋裡的線路重新走線後,電線不再裸露在外面,連每戶家裡的燈都給換成了更亮的白熾燈,周邊又建了一些小花園,居住體驗好了很多。
我們隔壁右手側住著60來歲的李叔叔和何阿姨夫婦,李叔叔在華僑城裡的小區做清潔工,何阿姨在華僑城裡做了好幾份鐘點工,給人煮飯,打掃衛生。何阿姨每天早上5點鐘就出門,8點左右會回來一趟,李叔叔稍微晚一點,吃完早餐再出門,他們的一日三餐通常是自己在家做。
晚上8點來鍾,何阿姨下班後,會立即趕往李叔叔工作的小區,幫他整理當天收集到的廢品。兩人推著一輛手推車,徒步走很遠的路,將廢品運送到回收站去賣。通常,他們賣完廢品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以後了。除了因為身體不舒服不得不停工,他們幾乎全年無休。兩人加起來每月可以掙2萬多元,因此,他們幹勁十足,臉上總是掛著滿足的笑容。
他們的屋裡,靠牆並排擺放著兩張上下鋪鐵床,開夜班計程車的小兒子與他們同住。他們的大兒子一家人生活在另一個區,週末時,大兒子夫婦會帶著一個上小學一年級的孩子和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幼兒,過來與他們一起生活兩天。
每個週末晚上,兩位老人幹完活回家,便是他們含飴弄孫的時刻,小屋裡充滿了歡聲笑語。我們對此頗為理解。
住在他們隔壁的是看上去從機關單位退休的吳阿姨,吳阿姨氣質很好,穿衣打扮頗為講究,顯然是一個注重生活品位的人。吳阿姨受不了吵鬧,兩家人經常為此起爭執,何阿姨李叔叔兩口子理虧,吵不贏吳阿姨,有時,他們的小兒子見父母佔了下風,氣不過也加入戰局,陽臺過道里吵成一片。
每當這時,只要我媽媽出現,兩家人都會紛紛向她訴苦,痛斥對方如何難纏、如何不講理。漸漸地,我媽媽與他們都變得熟絡起來,她也常常兩邊斡旋疏導。
吳阿姨時常出遠門,露臺上有不少她種的花花草草,何阿姨是個熱心腸,時不時給那些花兒草兒澆澆水,遇見颱風天,她更是細心地將它們搬到走廊裡。打掃走廊時,何阿姨連吳阿姨門前也不放過,掃得乾乾淨淨,要是看見吳阿姨門口堆著垃圾,她總是二話不說,順手就拎下去。許是鄰里間相處久了,彼此多了幾分理解,門挨門的兩家人關係緩和了不少,之後再也沒聽見過他們爭吵。
吳阿姨為人豪爽大方,每次旅遊回來都會給我們帶特產,還會買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帽子、包包、飾品,精心挑選幾樣搭配好後送給我媽媽。
有一次,飯點時分,我媽媽去隔壁何阿姨家串門。閒聊中,她提到我們家的燉鍋壞了,正打算買一個新的。李叔叔聽了,連忙說不用買,他過幾天會拿一個新的回來給我們用。我媽媽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並沒太當回事。
沒想到,過了幾天,李叔叔真的拿回了一個全新的九陽紫砂鍋給我們。我媽媽特別驚訝,問他哪裡來的。
李叔叔笑著說,他做衛生的小區,業主經常扔東西,有一些是完全沒有用過的,他們家裡的鍋碗瓢盆和傢俱等物件大多都是撿回來的,連大兒子家裡很多用的東西都是叔叔帶回來的。這不,撿到了一個新鍋就連忙給我們送過來。
後來,李叔叔又陸續撿到了一個冰箱和一套兒童書桌椅,他們可能看到朋友留給我們的冰箱很小,還有我們帶著駒駒桌椅可能用得上,問我們要不要這些東西,我們一一謝絕了,因為家裡實在沒地方擱。
老兩口工作雖然辛苦,但在吃的方面卻從不馬虎。何阿姨以前開過小飯館,廚藝精湛,每天中午在家時,都會變著花樣做美食。砂鍋裡燉著香氣四溢的肉,暖爐裡煮著豐盛的什錦火鍋,何阿姨還會親手製作魚糕肉糕,用收集來的紅泥醃鹹鴨蛋,蒸饅頭,釀米酒。他們說,用糯米酒兌白開水喝,身體會有勁,幹活時一點也不覺得累,他們家每天吃飯時都會喝上一碗。每次釀好米酒,何阿姨都會端一碗過來給我們品嚐。
我媽媽曾問他們:“你們掙了這麼多錢,平時開銷又不大,養老應該綽綽有餘了,為什麼還要這麼辛苦地工作呢?”
他們笑著說:“家裡有兩個兒子,需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能多賺一點是一點。等到以後幹不動了,我們就回農村老家,打理那幾畝薄田,種點蔬菜,養些雞鴨,自己能糊上口就行了,絕不給孩子們添負擔。”
我們住的“蜂巢樓”一樓,有一個麻將室,白天晚上都有人過來打麻將。聽說,開這間麻將室的是一位四川阿姨,她租下了一樓的一間房,擺了兩三張電動麻將桌,在這裡開麻將室已經很多年了,過來玩的都是住在這一帶的中老年人。
我遠遠的見過四川阿姨幾次,她皮膚白白淨淨的,氣色很好,神情篤定,一看就是個拿得定主意的人。據說,四川阿姨的人生很彪悍,三十多年前,中國的農村生活普遍較苦,作為人口大省的四川更是如此,四川阿姨決心出來討生活,來深圳後發現這裡可以掙到錢,她勸說丈夫跟他一起出來,世代生活在農村的丈夫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他沒有勇氣邁出這一步,四川阿姨毫不遲疑地跟丈夫辦理了離婚手續,將唯一的女兒留給了前夫,隻身一人來深圳打拼。
麻將室門口常坐著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小男孩,白天晚上這個小男孩都在門前玩,也沒有見到他身邊有大人陪伴,也沒有見過他去上學。
2019年夏天的晚上,我下班路過露天場地時,看到四川阿姨正在做身體拉伸鍛鍊,小男孩在她不遠處踢著球,四川阿姨用十分溫柔且充滿憐愛的語氣對小男孩說著話:“陽陽,慢一點,小心別摔著了啊。”我心中暗自揣測,這個小男孩陽陽或許是阿姨的外孫。
一個週末的晚上,我陪孩子在露天場地裡玩,四川阿姨正在和我媽媽及其他幾位住在附近的老人聊著天,我無意間聽到了她們的對話內容。
原來,陽陽跟四川阿姨非親非故,早些年,陽陽外婆曾來四川阿姨的麻將室打過幾回麻將,都是四川人,彼此就相識了。陽陽外婆年輕時不安分,名聲也不太好,很早就與陽陽外公離了婚,他們只有陽陽媽媽這一個女兒。離婚後,兩人對女兒疏於管教,關愛也不多。女兒逃學、早戀,一步步淪為了問題少女,早早就輟了學,踏入社會。
十幾歲時,陽陽媽媽懷著身孕回來了,當被問及孩子的父親時,她只說聯絡不上了。就這樣,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生下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根本不懂得如何照顧孩子,也談不上對這個孩子有什麼感情。
生下陽陽沒過多久,陽陽媽媽把孩子留在了家裡,自己一個人又跑出去了。
那時,陽陽外公已經重新組建了家庭,外婆也常年不著家,陽陽只能吃百家飯長大,他在大姨婆家住幾個月,再去二姨婆家住幾個月,好在,陽陽乖巧懂事,陽陽外婆的兄弟姐妹們都很疼愛他,從沒有人嫌棄他,大家對他關懷備至,一路扶著他長大。
幾個月前,陽陽外婆帶著陽陽來到了四川阿姨的麻將室,住下之後就再沒有提過什麼時候走的話,陽陽原本在四川老家上幼兒園,被外婆接來了深圳,學也不上了,說等他再大一點,年紀到了直接回老家上小學。
麻將室的這個屋子裡有個小小的閣樓,需要搭著梯子才能爬上去,四川阿姨晚上就住在閣樓裡的簡易床鋪上。陽陽外婆帶著陽陽來了以後,他們三個人就擠在這間小閣樓裡,四川阿姨抱怨說,睡覺的時候連翻個身都困難。
陽陽外婆每天睡到下午一兩點才起床,起床後花很長時間在梳妝打扮上,她倒也很少加入牌局,但她也不怎麼管這孩子,不過問陽陽餓不餓,也不理會他去了哪裡玩、和誰在一起。四川阿姨自己是不做飯的,一日三餐在附近的小館子裡解決或者點外賣,朝夕相處了幾個月,四川阿姨也喜歡上了乖巧的陽陽,每天吃飯時,四川阿姨都多點一份外賣給陽陽,她女兒過來請她出去吃大餐時,她也會帶著陽陽。
四川阿姨感慨地說,陽陽這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給他買的飯菜,無論他多餓,吃之前都會堅持留出一半,說外婆還沒吃飯。最讓四川阿姨感動的是有一次她身體不舒服躺在床上起不來,陽陽一直守在床邊,噓寒問暖,跑前跑後端茶遞水,還為她捶背、洗腳。
儘管四川阿姨提起陽陽外婆就一肚子氣,但看在陽陽的份上,她始終沒有下達逐客令。她心疼這個孩子,想多留他在身邊一段時間。每天晚上,帶陽陽出來玩的都是四川阿姨,陽陽外婆不是在圍觀別人打麻將,就是在跟找上門來的男性朋友坐在屋前的空地上,喝著啤酒聊著天,直到夜深。
當媽媽的人最聽不得這些,那天晚上,我的心情異常沉重,之後,每當看到陽陽一個人在樓下晃悠,我都會讓駒駒去找他一塊玩,邀他到我們家裡來。漸漸地,陽陽跟我們很熟了,幾乎每天都會來我們家,玩到很晚才肯回去,我們也經常留他一起吃飯。
聽我媽媽說,白天駒駒上學去了,陽陽隔一會兒就會上樓來敲門,問我媽媽弟弟大概什麼時候回來,他能不能進來玩一下弟弟的玩具。
兩小兒嬉戲——陽陽和駒駒
週末的晚上,錦繡中華常有歌舞演出,我帶著駒駒去看時,陽陽也想跟著我們一塊去。
我曾遠遠地觀察過陽陽外婆,她有時候慵慵懶懶地倚靠在門前的竹椅上玩手機,看起來不是和顏悅色容易相處的人。平時陽陽在樓下跟我們一塊玩,我們留他在家裡吃飯,四川阿姨每次見到我媽媽,都會熱情地說上幾句感謝的話,而陽陽外婆是從來沒有過的,哪怕是抬起頭,對我們笑一笑也沒有過。
我想,如果我帶上陽陽,小男孩正是頑皮的時候,萬一跑開了或者不小心摔跤了,他外婆會不會因此遷怒於我?於是,我讓陽陽先去跟他外婆說一聲,徵得她的同意。我看著陽陽樂顛顛地跑到外婆跟前,滿心歡喜地說著這些,她外婆虎著臉,瞪大眼睛吼了一聲:“不許去!”陽陽倒也聽話,沒有吵著鬧著非要跟我們一塊去不可。
我聽陽陽提起過,他姨婆家的小姨在香港讀書,每次放假回來都帶著他到處玩,聽得出來他很喜歡這些親人,他們也是真心對他很好。不過,我倒是沒怎麼聽他提起過媽媽。
有一天,陽陽突然說想給媽媽打個電話,問問媽媽在做什麼。我把手機遞給他,他熟練地撥出了一個號碼。電話接通了,那邊傳來一聲硬生生的“喂”,陽陽甜甜地叫著:“媽媽,我是楊XX,我用一個阿姨的手機打給你的,你在幹嘛呢?”電話那頭的人冷冰冰地呵斥道:“我在外面,正忙著呢!別給我到處搗蛋!到處亂跑!”說完,電話就結束通話了。
陽陽有點不好意思地衝我笑了笑。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他的名字裡並沒有“陽”字,他只是姓楊而已。他告訴我,只有麻將室的奶奶喜歡叫他陽陽,因為奶奶覺得叫陽陽好聽又順口。
駒駒的5歲生日是和陽陽一起在生態廣場對面的麥當勞裡過的,那天,我給他倆拍了很多照片,還錄了影片。我對陽陽說:“再過很多年,你們都長大了,還要記得彼此哦。”
2019年11月,陽陽外婆終於離開麻將室了,聽說她帶著陽陽去了白石洲的朋友家,一直住到了疫情暴發。直到2021年,我們才再次聽到關於陽陽的訊息。
四川阿姨告訴我媽媽,陽陽外婆給她打來了電話,訴苦說陽陽媽媽又一次懷著孕回到了家裡。四川阿姨聽後斬釘截鐵地對陽陽外婆說:“讓她生下來吧,攢錢不如攢人,一個也是養,兩個也是帶,咱們都幫著帶,怕什麼!”我不禁長吁了一口氣,四川阿姨的心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呀!
和陽陽在一起時,他給過我一個電話號碼,說以後回到老家,想弟弟了或弟弟想他了,可以聯絡。陽陽離開後,我陸陸續續地給這個號碼打過三次電話,均無人接聽,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安安穩穩地上著學。
2020年初,老家來自湖北的我們,在“巢房”裡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盤查。2020年3月,我趕著在福田買了一個小房子,計劃等駒駒在華夏藝術中心念完幼小銜接後,我們就搬過去。
身邊的朋友勸我,說我在華僑城已經生活了五年多,這裡有我熟悉的人和事,有我習慣的生活圈子,為什麼不考慮把福田的房子租出去,繼續在華僑城租房生活,讓孩子也在這裡上學呢?特別是我媽媽的好姐妹,住在海景花園的武漢阿姨,她平時對我們特別關照。聽說我們要搬走,武漢阿姨很捨不得,提出把她自己住的兩居室房子給我們住,只象徵性地收取一點租金,她自己去附近的兒子家住。
其實,我並非不想留在華僑城,只是來深圳這麼多年,我的內心極度渴望安定下來,再也不想過雨打浮萍般的生活了。
2021年初,我換了工作。有一天,我獨自一人走在天鵝湖邊,思緒正無邊漫遊時,被一個西裝革履的人打斷了:“姐,您要不要看一下天鵝湖花園三期的房子?”
我一聽這話,不禁樂了,心想:你看我像買得起天鵝湖花園的人嗎?當然,白日夢肯定是做過的,之前每次帶著駒駒路過正在開盤的天鵝湖花園三期時,我都會滿眼放光地對他說:“十年後,媽媽一定帶你住進這裡!”
我衝小哥笑了笑,說道:“看看十年後我能不能買得起吧?”說完就邁開了腳步,這小哥絲毫沒有放棄,一個箭步攔在了我前面:“姐,加個微信,我可以等您,慢慢幫您留意,持續帶您看房,我在這裡做了很多年了,波託菲諾、純水岸、天鵝堡、香山美墅……這一帶沒有我不熟悉的房子。”他如數家珍地說著,那份執著讓我有些動容,於是我掏出了手機,隨口問他:“現在什麼價啊?”
“一套三房大概2000多萬。”小哥迅速回答。
“多少?你告訴我才2000多萬?我們三年前買就1600多萬了!”沒等我倆有機會開口,一箇中氣十足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
我定睛一看,一位大約70多歲,身姿挺拔的老太太正站在我們不遠處,滿臉寫著不可思議地盯著小哥,小哥被人這麼盯著看,神色顯得有點不太自然,正囁嚅著想走上前跟老太太說些什麼時,老太太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我倆立在原地,頗有些尷尬,小哥順勢加了我的微信,我瞥了一眼,呵!名字可真夠響亮的——任富有!可惜,不是人人都能富有得買得起天鵝湖花園的,這個小插曲,也很快被我拋之腦後了。
2021年3月的一天下午,創始人邀請我一起外出散步,我們邊走邊聊工作。突然,他停下了腳步,面帶微笑地看著我,緩緩地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給你留了一筆期權,這筆期權在公司上市前可能價值200萬人民幣,上市後可能就值2000萬人民幣甚至更多,公司的市值越高,你的股票就越值錢。這是給你的,無須你出資購買,行權價也極低,只要我們一起努力,你能分享到的公司發展紅利將遠超你的想象。”
我聞言一愣,完全沒想到創始人會這麼說。我一時語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回答:“錄用時您沒跟我提過這個,我過去也沒接觸過期權。這對我來說是不是太貴重了?您其實可以不給我的。”創始人笑著說:“是的,之前沒跟你談過。但這是我想給你的,你要相信你值得擁有……”他後面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感覺這一切像夢一樣不真實。
下班時,我仍在夢遊中,沒有徑直回家,而是不由自主地漫步到了華僑城體育場。
800米長的跑道上,我走了十來圈後,腦子才開始清醒一點。2000萬!簡直比中了500萬彩票還要驚喜!在我意識逐漸甦醒後,腦海裡獨獨反覆浮現的就是那個數字2000萬。天哪!我怎麼會遇到這麼好的事情?一夜之間,天鵝湖花園三期就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了!
我整個人都醉了,在雲端久久地漂浮著。那天晚上,是我三十餘年人生中最難以忘懷的時刻,心裡美得漾出了蜜來。
搬去福田前,我和朋友溝通,等我們搬走後,房子能否出租給隔壁的李叔叔何阿姨住,朋友欣然應允,據說房租仍是2500元一個月(我住進去的第二年,在我的堅持下,房租從2000元漲到了2500元),朋友分文未漲。
我們這間“巢房”,隔壁何阿姨心動已久了,他們住的那間“巢房”,房租不低不說,幾乎空無一物,跟房東溝通想安一臺空調百般不易,老兩口自己可以湊合,但不忍心讓孫兒們跟著遭罪。
搬完東西后,我把“巢房”裡裡外外仔細打掃了三遍。去朋友家送鑰匙時,我拎了一些東西過去。
這三年來,我並沒有機會為他們做些什麼,唯一的一次,是聽說朋友的媽媽生了重病,我趕緊包了個紅包,但他們說什麼也不肯收,我們拉扯了好久。除了每月定期支付房租水電費,我們的溝通其實並不多,但我一直默默地關注著他們,哪怕是微信上拉票這種微小的事,我也不想錯過,無法言喻我對他們的感激,在我人生低谷時,他們向我伸出了援手,他們做著這一切,彷彿風兒拂起種子那般無聲無息。
2021年7月,離開華僑城的那天,我坐在出租車裡,讓司機沿著創意園、天鵝湖、燕晗山、生態廣場繞行了一圈,車緩緩地駛過那些無比熟悉的地方,往昔的一幕幕如同放電影般在我腦海中不斷閃現。
許多年前,我曾讀過一本書,書名叫《原點:離開為著回來》,此刻,一個無比堅定的聲音在我耳邊迴響:是的,我會更好地回來的!
那個叫任富有的小哥,以前總是各種賣房廣告狂轟濫炸,讓人不勝其煩,加了微信後沒多久我就把他刪了。
2024年國慶節前夕,意外地收到了他的新增好友申請,看到他名字的那一刻,我心裡竟莫名湧起一絲驚喜,便毫不猶豫地通過了。
他居然還記得四年前的事,以為國慶節前股市大漲,我應該有錢買華僑城的房子了。可他哪裡知道,我手裡的那點期權,隨著股價一路跌破發行價,早已成了泡影,不過是白日夢一場罷了。斷了聯絡以後,我曾想過,等到了那一天,我會去他們公司找到他,親自把業務交到他手裡。
幾句寒暄過後,我告訴任富有:“華僑城,我肯定是要回去的,你若是願意,就繼續等著吧。”
編輯 | Terra     實習 | 思宇
林釐
書寫熱辣滾燙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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