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俄烏危機爆發之初,普京在電視講話裡已經把這場戰爭的目標解釋得很清楚。
簡單來說,戰勝烏克蘭只是第一步,根本目的是要打破後冷戰時代的歐洲大陸秩序——俄方認為該秩序剝奪了俄羅斯在東歐前蘇聯範圍內的影響力。
過去三年多來,俄羅斯國內對於這場戰爭的敘事早已超越了烏克蘭,從官方到民間,大家討論的都是俄羅斯與北約乃至“集體西方”之間的一場戰鬥。
然而無論拜登還是特朗普,都無意就歐洲安全架構跟俄羅斯進行討論,相較於死磕到底的拜登,特朗普的立場是儘快停火,用小恩小惠去補償一下俄羅斯,僅此而已。
於是一個難題就擺到了克里姆林宮面前——是否應該追求次一等的目標?
具體來說,俄羅斯是否應見好就收,接受特朗普的停火條件,換取由維持現有佔領區、部分解除制裁以及美國承認克里米亞等組成的“水果拼盤”呢?

在美劇《紙牌屋》中,俄羅斯總統面對安德伍德提出的方案講了一大段蘇聯拉達汽車和雷克薩斯的故事,然後他告訴安德伍德:我想要雷克薩斯,你卻向我推銷拉達。
冷戰結束以來,俄羅斯與西方的關係大致存在三個階段或三種模式:
其一為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之前。
很長一段時間裡,儘管俄羅斯沒有融入西方,但雙方整體上合作大於分歧,尤其是俄歐之間的人員、資金、能源流動十分頻繁——這對許多俄羅斯人來說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其二為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之後到2022年特別軍事行動發生前。
克里米亞事件後俄羅斯被逐出八國集團,美歐對其進行了廣泛的金融、科技制裁,但以德國為首的部分歐洲國家仍繼續進口俄羅斯天然氣。
這一時期俄歐關係發生分化,俄羅斯與英國、波蘭和波羅的海國家的關係急劇下降,但與其他北約成員國(如德國、匈牙利、義大利、西班牙和希臘)的關係仍保持穩定,甚至還跟德國修建起了“北溪二號”。
俄美關係在2017年特朗普上臺後有所改善,舉行了幾次元首對話,不過最終結果遠不及俄羅斯預期——美國退出了《中導條約》和《開放天空條約》,俄美戰略穩定談判也沒有取得任何進展。
第三階段即2022年2月特別軍事行動至今。
面對突如其來的大戰,歐美在極短時間內跟俄羅斯決裂,即使個別親俄的國家(如匈牙利、斯洛伐克)也只能被裹挾在歐盟對俄製裁的浪潮中。
站在俄羅斯角度,如果僅僅只是停火,停火後與西方的關係仍維持在第三階段,這樣意義其實不大,至少得把俄美、俄歐關係一併納入討論並予以修補才有吸引力。
但目前來看,特朗普其實沒有能力左右歐洲的意志,他甚至沒有能力修補早已千瘡百孔的美俄關係。

德國新總理默茨重視歐洲價值和歐洲聯合,強調歐洲加強自己的防務建設,減少對美國依賴,默茨對俄羅斯態度比較強硬,更甚於謹慎的朔爾茨。

柏林兩德統一紀念碑前的戈爾巴喬夫塑像。戈爾巴喬夫是最受德國歡迎的俄羅斯人,沒有他就沒有兩德統一。1990年代以來,出於感謝蘇聯允許德國和平統一,德國一直致力於投資俄羅斯,對德關係逆轉是“特別軍事行動”最大的外交代價之一。
除收下略顯雞肋的“果盤”外,擺在俄羅斯面前的第二條路是堅持打下去,或許也可以像剛剛的復活節停火那樣斷斷續續地打。
對於這場戰爭,普京從一開始就相信俄羅斯可以獲勝,哪怕最初的三板斧失敗後,俄方也認為在一場持久戰中烏克蘭會先崩潰。
實際上,過去幾年的劇本確實是按照俄羅斯的預計在進行——西方正變得越來越厭戰,在是否繼續支援烏克蘭的問題上分歧日益嚴重。
設想一下,如果美國撒手不管,對俄羅斯來說其實並不算什麼威脅,於短期戰場形勢來說反倒是好事,相當於把烏克蘭身後的兩個大金主給卸掉一個。
與來自美國的援助相比,歐盟主要政府(匈牙利和斯洛伐克除外)和英國雖然仍支援烏克蘭,但他們繼續提供軍事和財政支援的能力有限,往往嗓門大、落地少。
基於這樣的判斷,俄羅斯會認為自己有可能在美國撒手後取得更大的戰果,比如完全佔領烏克蘭第聶伯河以東地區——這對克里姆林宮來說極具吸引力。
即便沒有打下第聶伯河以東地區,只要俄軍在戰場上不斷取得進展,就有希望在未來某一時刻以更加有利的姿態逼迫烏克蘭坐上談判桌。
正因如此,俄聯邦安全會議副主席梅德韋傑夫才在社交媒體上表示:
“此舉(指美國放棄斡旋)明智之至,歐盟也應這麼做,如此一來俄羅斯就能更快地解決問題。”

達成“雅爾塔協議2.0”自然是上籤,達不成只要美國逐步放棄烏克蘭,對俄羅斯來說也不是壞結果,只不過前者主動、後者被動罷了。
下面轉到歐洲的視角。
4月18日,美國國務卿魯比奧結束巴黎會談準備離開時,在機場對媒體說了這樣一段話:
“特朗普總統仍然對達成協議感興趣,但在世界各地還有許多其他事務,除非出現進展跡象,否則美國將放棄(斡旋俄烏停火),我們將轉向其他優先事項。”
拋開立場不談,魯比奧這句話說得很實在,總統、國務卿以及眾多外交官員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長期耗在某個問題上。
那如果美國真的放棄斡旋,淡化在烏克蘭的支出,歐洲該如何應對呢?
簡單來說,英法等國目前正在策劃的方案是“美國託底下的歐洲駐軍”。
英國《泰晤士報》援引多名西方國家政府人士的話報道,歐洲多國軍方領導人正在考慮為烏克蘭組建近三萬人的“保障部隊”(澤連斯基提議至少11萬人規模),部署在烏東戰場前線以外地帶,重點依靠空中力量對俄羅斯形成震懾。
報道稱,英國可能派軍駐紮在烏克蘭關鍵城市、港口和重要國有基礎設施,並派遣“颱風”戰鬥機參與空警任務。
援烏保障部隊將由英法牽頭,並得到美國託底支撐,英國希望美方為保障部隊提供“空域覆蓋”,比如將美國軍機部署在波蘭和羅馬尼亞。

2025年2月12日,澤連斯基會見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特朗普目前有一點開始做“專案清算”的架勢,想從烏克蘭拿錢(礦產協議)走人了。
《外交事務》雜誌近日刊登了一篇文章,全面批駁了歐洲人組建“保障部隊”到烏克蘭的想法。
文章認為,這一舉措看起來新穎、大膽,但其實是偽裝成新思維的舊思想。
歐洲人可以隨心所欲地稱呼這些部隊——維和人員、安撫力量、威懾力量、保障力量,但它本質上就是北約1990年代的巴爾幹維和模式,透過將分散的軍事力量部署到特定地區,向俄羅斯發出威懾訊號。
可今夕不同往日,與冷戰剛剛結束時相比,今天歐洲國家部隊的規模與戰力均十分有限,區區幾萬人很難威懾住對面的百萬俄軍,其可信度更多取決於美國的擔保承諾。
換言之,美國必須公開承諾如果烏克蘭境內的歐洲部隊遭遇俄羅斯襲擊,美方一定會全力介入,否則就沒有實質性意義。
可特朗普絕不可能答應歐洲人的要求,甚至連拜登都拒絕這樣做——兩屆美國政府均以“不跟俄羅斯發生直接衝突”作為處理烏克蘭危機的底線。
因此歐洲人“拉大旗作虎皮”的駐軍方案不具備可行性,即使硬要落地,也不會產生威懾住俄軍的預期效果。

北約駐科索沃維和部隊在巡邏,1999年
某種意義上講,歐洲人在防務問題上始終是戰術性的、策略性的,充滿著小聰明,而不是大智慧。
我們不妨切換到俄羅斯的視角,三萬歐洲聯軍放在烏克蘭,放在波蘭,亦或是其他地方,其實沒有本質區別,不會因為這三萬人被部署到烏克蘭就變成了三十萬,發揮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真正能夠威懾俄羅斯的是一支擁有強勁戰力的大規模機動部隊,無論它在法國、波蘭、烏克蘭還是其他地方,都足以讓莫斯科忌憚。
歐洲國家不想著徵兵擴軍、重振國防工業,反而思索著把一支自己的部隊作為“人質”送到烏克蘭,賭美國會救、俄羅斯不敢打,這是何等兒戲之舉(《三戰還會發生在歐洲嗎?》)。
套用《外交事務》雜誌的一句話:在美國的幫助下維持和平是老生常談,獨立作戰能力才是歐洲必要的新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