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允許打野豬,他們的人和豬過得怎樣?

著名的旅遊文學《山居歲月》裡,彼得·梅爾記錄下了法國鄉村狩獵季開幕的“盛景”。
九月的一個週末,鄉間忽然槍聲四起,像是在為第三次世界大戰預作演習。……槍聲從屋左屋右,以及屋後的山區傳來。槍林彈雨的聲音,讓人覺得任何移動的物體都有中彈的可能。
他對那麼多人槍林彈雨圍剿野豬有點於心不忍,但老鄉跟他表示“野豬肉可好吃了,特別是小乳豬。”
法國一隻野豬引起了好奇的遊客注意。當然我們堅決反對這種近距離接觸野生動物的行為 圖片來源:Bastiaan Notebaert / inaturalist
如今網上關於“野豬”的話題一再引爆熱潮。一方面是人獸衝突的資訊屢屢刷屏,使“野豬是害獸數量過剩需要控制”的觀念在越來越多人意識裡紮根。另一方面“西吉招募獵人”之類的資訊,也讓越來越多的人瞭解到民間狩獵隊的存在。
如今再看這本舊書,我們不禁會想,法國的過去,會不會是我們的未來呢?換言之,歐洲狩獵野豬的產業,有沒有成功控制野豬種群,能否為我們的野豬種群調控提供借鑑呢?
01
歐洲打野豬的經驗
歐洲具有很發達的狩獵產業,僅法國全國獵人聯合會在2019年一年,就發放了117.3萬張狩獵證。在2014年發表的《野豬增多,獵人減少?對歐洲傾向和意義的綜述》(Wild boar populations up, numbers of hunters down? A review of trends and implications for Europe,下文簡稱《獵人減少》)中提到,2012年,歐亞大陸的18個國家獵捕的野豬數量至少有220萬頭,1992年只有86.4萬頭
在歐洲大多數地方,狩獵是野豬死亡的主要原因。在波蘭的野豬棲息地,100平方千米的範圍內,狼每年咬死19~38只,人類獵殺45~142只。狼一般是挑小豬弱豬下手,獵人則是挑大豬打,對野豬種群數量影響最大的是能生崽的大母豬,所以獵人對種群的影響更甚於天然的捕食者。在沒有大型捕食者的環境下,狩獵幾乎是唯一控制野豬數量的有效措施,斯洛維尼亞的野豬死亡原因中,打獵甚至佔到97~98%
白俄羅斯的獵人持槍打野豬 圖片來源:Hunting Mark / wikimedia
所以,在歐洲打野豬已經蔚然成風,而且獵捕的種群數量相當可觀。這似乎符合很多人的預期:“只要”放開打獵,“就能”控制野豬的種群。但事實往往不會是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這麼簡單。
02
野豬多乎?多也!
雖然狩獵的總量在增長,但打獵對控制野豬種群的效果並不好。《獵人減少》沒有收集到各國野豬數量的精確資料,他們根據野豬狩獵量的不斷增加推斷,在歐洲與俄羅斯的大部分地區,野豬的數量是在增長的,並沒有被狩獵遏制住。
歐洲很多地方的野豬糟蹋莊稼和車禍問題日益嚴重,也是野豬數量不減反增的旁證。法國在1973年一年野豬造成的莊稼損失是約250萬歐元,到2008年漲到了3250萬。瑞典二十一世紀初一年野豬和機動車相撞的事故約500起,2005年約1000起,2012年超過了4000起。
野豬是有蹄類中繁殖率最高的,擴散力和適應力也很強,這讓它的管理比一般的大型動物,會涉及更多的獵殺
順便說一句,《獵人減少》這篇文章推測出的野豬種群狀況,不是逐年攀升,而是波浪般起落,起落中有上升。所以,“野豬種群數量整體在上升”,與“一時一地野豬種群的數量在下降”並不衝突。
例如,中國的人豬衝突報道和全世界的野豬攻擊人報道,都呈現逐年遞增的趨勢,但貓盟在和順的調查卻發現野豬相對多度減少。如果因為“野豬的種群大趨勢是在增長的”,而否認某一特定時間或地點,野豬的數量可能是下降的,那也是不符合客觀實際的。
野豬種群的增長並不是“四海一”的增長,部分並不是縮小的整體,它可能表現出和整體不同的趨向。
為什麼野豬會越來越多呢?我們還沒有得出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答案,但可以列出一些影響野豬種群增長的因素:
1、氣候變化。全球變暖改變了一些植物的分佈,這可能增加了野豬的食物,如歐洲山毛櫸Fagus sylvatica的結果量逐年增加,這可能和氣候改變有關。在寒冷的地方,嚴冬對野豬的影響甚至超過捕食者,厚厚的雪會阻礙覓食,也會消耗掉野豬的體力。暖冬會使野豬存活率增高。
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油畫裡的打野豬情景,人豬衝突在歐洲和亞洲諸多文明裡都有悠久的歷史 
2、棲息地恢復、人為干預減少。在歐洲,山區農牧用地的廢棄,大型國家公園的建立,開發的政策制定、人口遷移等因素,使植被恢復,因此增加了野豬棲息地的面積和連通性。在中國,退耕還林和鄉村人口減少造成的耕地廢棄,使野豬的棲息地得以恢復,禁獵也為野豬創造了種群恢復的機會。
3、大型捕食者的缺乏。歐洲唯一能穩定削減野豬種群的非人動物是狼。狼在一些地方恢復得不錯,比如義大利的亞平寧山脈(Apennines),但亞平寧山脈的狼數量仍不足以控制野豬,以至於這裡的野豬數量過剩。
在殘缺的生態系統裡,野豬種群容易繁衍過剩。反過來,在保留了比較完整的生態系統,包括能捕食野豬的大型動物的環境裡,人們也更容易意識到“野豬是生態系統的一部分”。
東北虎豹國家公園的野豬數量增加被視為“生態保護好”的標誌
我在萬方資料網上搜索發現,大部分近期發表的,討論野豬種群問題的中文論文,或者不談野豬的生態價值問題,或者專注於負面的一面如破壞莊稼。而提到“野豬需要保持數量”、“野豬是生態系統裡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的文章,大部分是關於東北地區虎、豹保護的。如2011年發表的《吉林琿春自然保護區東北虎及其獵物資源調查》,研究人員提出採紅松子、盜獵等人類活動,使得野豬數量減少,並認為這會使保護東北虎的形勢更加緊迫。
4、人類種植的莊稼。豐富的高能量食物,會提高野豬的繁殖率。高大的莊稼也會成為野豬棲息地聯通的廊道。
這裡額外講一下許多人感興趣的“野豬進城”問題。當城市、綠地和自然環境交錯分佈時,野豬就可能穿過自然棲息地,進入城市。2000到2020年間,南京城市化的比率從56.8%上漲到86.8%,建設用地不斷朝山區擴充套件,與野豬棲息地發生重疊。近年來南京的人豬衝突逐年遞增,跟野豬的棲息地碎片化,建設用地和野生動物棲息地重疊,有著重要的關聯。
南京出現在居民區的野豬 圖片來源:江蘇衛視
另外,垃圾管理和綠化管理不當,也會為野豬在城市中的生存創造機會。由於城市裡可以得到額外的食物,被捕殺的壓力又低,一些城市裡的野豬密度增長相當可觀,甚至高於農村。2013年的一項調查發現,世界各地的99個城市存在人豬衝突,其中80%在2008~2012年間野豬數量越來越多。
03
放開“打獵玩兒”是好辦法嗎?
《獵人減少》調查了17個國家的獵人數量,其中大部分國家的獵人的數量呈現穩定或者下降的趨勢,從上世紀90年代早期,到本世紀10年代,調查範圍內獵人的數量下降了大約18%。而且出現了老齡化,法國獵人的平均年齡從1983至1984年間的45歲。上漲到1998至1999年間的50歲。也就是說,喜歡玩打獵的人越來越少。
而野豬種群和人獸衝突的日益增長,說明目前的狩獵控制野豬種群效果並不好。之前我們討論野豬種群調控問題的文章《野豬種群調控,放開打獵就完事兒了嗎?》提到過,娛樂狩獵儘管產業可能很發達,但它對於野豬種群調控的效果未必好,種群調控交給職業獵人效率更高。實際上娛樂性狩獵和種群調控甚至可能是背道而馳的:歐洲很多獵場會額外給野豬餵食,來保證有獵物可打。
如今中國出現在公眾視野內的野豬狩獵,雖然大多打著“護農”的旗號,但無疑也出現了狩獵娛樂化的傾向。
以“護農”為名義的狩獵行為,還會給不法行為創造可乘之機,食用野味是非法的,但短影片平臺上出現了以“護農”為名的賬號處理野豬肉的影片
《南方週末》對西吉招募民間獵人打野豬一事的報道,集中體現了這一現象:獵人們把狩獵過程放到影片平臺上,引來無數喝彩,有些獵人還是對經營短影片賬號頗有經驗的“大V博主”。雖然西吉的狩獵為看客們貢獻了一齣“好戲”,但報道不無諷刺意味地指出:
“報道刊發,影片上傳,媒體和網紅紛紛離場。……野豬成災的新話題仍不斷上熱搜,西吉的流量盛宴也快要散場,人豬之戰卻並沒有結束。”
民間野豬狩獵隊宣傳帶貨
另外,種群調控涉及諸多困難和複雜的問題。比如對地形和野豬分佈狀況不瞭解,可能會找不到野豬。比如打野豬一事的困難性,經歷過種群調控,“打精了”的野豬對獵人的搜尋、毒餌,甚至從直升機上開槍都會產生戒備反應。比如狩獵能否起到種群調控的效果,需要對野豬的種群狀況進行詳細調查。在獵捕壓力下,野豬會提早繁殖時間,加速代際更新。出現“越打越多”的局面。只為“好玩兒”而選擇打獵的獵人,恐怕不能周全地考量這些問題。
《獵人減少》因此認為,目前歐洲的打獵方式(娛樂化打獵為主),不做大改動,不可能有效地控制野豬種群。
04
未來的方向如何?
《獵人減少》提出了一些控制歐洲野豬種群,改善人豬矛盾的建議:
1、改善獵人招募的方式,招更多的獵人。但這沒有改變娛樂性狩獵的侷限性。近期法國簡化了申請狩獵執照的流程,但新一代的獵人大多是“為了好玩”才來打獵,他們並沒有“我要調節野豬種群”的責任感。
2、採取更有效地控制種群的打獵策略。這需要獵人掌握更多的專業知識。比如不論歐洲還是中國,獵人都愛打“威風”的大公豬,但其實打成年母豬是對種群控制最有效的。
3、吸引其他利益相關者加入,如專業獵手。
4、引進更高效的狩獵方法和裝備,開發新裝備。
5、向大眾進行科普。
波斯的狩獵野豬金屬盤 圖片來源:Mary Harrsch / Flickr
《野豬戰爭:5個使野豬擴張失控的熱門因素和相關的緊急問題》(The boar war: five hot factors unleashing boar expansion and related emergency)一文從更加高屋建瓴的角度,提出了兩條建議:
一方面要堅持從實際條件出發,因地制宜制定打獵計劃。另一方面要協同多方力量,包括地方管理機構、當局、農民、研究人員等,合作解決野豬種群調控問題。雖然說得有些抽象,但我們也能參考現實看出一些端倪:“打野豬”不是一場流量的遊戲,而是一門需要嚴謹的知識和多方面協調配合的技術活。
希臘石棺上展現野豬攻擊人的石雕 圖片來源:Deiadameian / wikimedia
《山居歲月》裡槍林彈雨的“盛況”也許將成為過去,未來的野豬調控,正在從充滿浪漫氣息的狩獵,逐漸轉變為一門充滿數字和權衡的生意。可能會有人說這是美好舊時光的消失,但這也是人與自然日益疏遠,“人類世”對於自然界影響日益深遠的如今,不可阻擋的大趨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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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陳九屹, 孫全輝, 張邐嘉, 等. 吉林琿春自然保護區東北虎及其獵物資源調查[J]. 動物學雜誌, 2011, 46(2): 4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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