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慧之前的時代,翻譯是多麼美好

這是50年代情景喜劇I Love Lucy中的場景。法國警官抓住一個使用假幣的Lucy,Lucy不會法語。她丈夫會西班牙語但是不會法語,法國警察不會英語或者西班牙語。於是警察找來會德語的同事,又找來一個會德語和西班牙語的醉漢,然後再透過女遊客會西班牙語又會英語的丈夫實現接力溝通。
啊,人工智慧之前的時代,就好比在桃花盛開的地方!那時的翻譯是多麼美好,心兒多歡暢!所以,每次經過這影片,我都流連地回放。(小心,這段話暴露年齡,看懂的也一樣)。
而今,人工智慧把翻譯行業幹得人仰馬翻,就好比社交媒體幹掉了各種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混淆(mistaken identity)的情節 —— 好在也會產生一些新的情節。
說點正經的,關於翻譯生存危機的問題。
人工智慧正在改變各行各業。但未必是哪個領域聲量最大,改變最大。人們驚呼Sora將改變影片甚至影視行業的時候,可能疏忽了改變最大的還是語言翻譯。人工智慧對影片的衝擊,一時還沒那麼大,好萊塢和橫店都還可以活一陣子。
但無論是ChatGPT、Gemini、CoPilot還是“文心一言”,所有平臺都始於“大語言模型”。語言才是這些人工智慧的主場和大本營。人工智慧對於翻譯的改變,是立竿見影的。它不僅衝擊了過去一度龐大的翻譯產業,也改變了高校的專業設定圖景。外語專業的衰敗,早已開始,但可能還沒有探底。人工智慧帶來的恐慌,遠未消停。
毋庸置疑,人工智慧翻譯的質量會越來越好。神經機器翻譯 (NMT) 系統,使用深度學習演算法,分析和理解翻譯的上下文,從而提高翻譯的準確性和流暢性。自然語言處理 (NLP) 技術,可以幫助人工智慧翻譯工具理解語言的細微差別,這對於提高翻譯質量至關重要,尤其是對於需要翻譯的文學作品。機器學習的演算法來提高翻譯質量。這些演算法可以分析大量資料,找出可用於提高翻譯準確性和流暢性的模式。雲端翻譯的工作模式,會有助於搜尋引擎的“爬蟲”在無邊無際的網際網路翻山越嶺,迅速查到資料,一解過去查資料的繁複辛勞。所有這一切,都會讓人工智慧輔助之下的翻譯,質量越來越好。換言之,低端翻譯會無懸念無後路地被替代。這就別存什麼僥倖了,早死心早超生。
除了“誰”在翻譯(是人工還是人工智慧)這個問題之外,翻“什麼”和不翻什麼,也值得思索。一些材料在世界各地旅遊,過去是翻譯帶隊。假如到哪裡,哪裡隨時都有地陪,還需要一個人去全程陪同嗎?有一些文獻將不再被系統翻譯。一些文獻,被正式翻譯的可能性會下降。倘若此文獻在網上,即可以藉助DeepL之類外掛,隨時可以點選,透過外掛“雲翻譯”,那麼放在網上就可以,需要的時候隨需隨取,出版者何必走翻譯和質量控制的流程,而讀者又何必等待他人翻譯好了來投餵?雲計算已經進入尋常百姓家,我們已經習慣了材料需要的時候上網搜尋,而不是囤積起來佔地方。現在人們面對的問題,不是知識的匱乏,而是過剩。有了雲計算的打底,這種隨到隨得,及時領取(just in time)的翻譯模式,會取代專人對整個文字的翻譯、編輯和出版。 
這種及時領取,也是一種“剛剛好即可”(just enough)的知識消費心態。這種消費心態是被讀圖和影片時代縮短的注意力培育出來的,讓人有些無奈。但話說回來:很多文字(如學術文獻、技術文獻、法律檔案、醫療文獻),閱讀者只需要泛讀和速讀,理解八九成也就夠了。這種內容的消費,會和一個人現有的知識結構結合,產生化學反應。有時候我們的內容消費,往往不是為了消費而消費,而是有其他目的,比如瞭解前沿新知,這需要追求大量瀏覽,量變到質變地產生見識或者方案,需要進一步瞭解的時候才去細看不遲。學術文獻分析,很多時候,頂尖學者也只是看看摘要,看有無有價值的觀點、方法、結論,有需要的時候才去細看。不過,涉及到文學翻譯,那10%的差距,或許正是文字的精華。這也就是為什麼常有人說詩歌不可譯的一個原因:譯作的受眾或許得到了意思,失去了詩意。從這方面看,最瞭解詩人的還是人,最好是詩人,而不是人工智慧。 
人工智慧也給過去在翻譯領域求生的人,創造了新的機會。人工智慧翻譯工具將能夠幫助人們檢索不同語言的資訊,打破語言壁壘,讓每個人都能獲得所需的資訊。換言之,翻譯有可能會融入到寫作過程當中。這會帶來一些倫理道德上的挑戰,例如一些抄襲,會變得更難以覺察。你只有自己用多了,才能火眼金睛,一眼看出ChatGPT的痕跡。像李一舟這樣,利用這種人工智慧鴻溝造成的資訊差,“倒賣”外部知識的內容掮客,可以趁機發家。在目前,法律的完善,跟不上人工智慧的發展速度。如果法律上沒有做錯,對這種人工智慧時代“投機倒把”的精明人,他人也無權過度譴責。人工智慧也因此在語言的溝溝坎坎之間,滋生出大量的機會 —— 這機會遠遠不限於翻譯領域。如果你不及時捕捉這種機遇,你會成為這種改變中的看客。 
例如,它會做大蛋糕,使得翻譯量產化。人們往往把目光糾結在人工智慧的翻譯“質”上,亦即準確性和人工相比究竟怎樣,這個譯本好還是哪個譯本好?很多古代的傳統經典,如四大名著和唐詩宋詞,基本靠楊憲益戴乃迭或是許淵衝這些大家,他們一輩子出產那麼多,已經耗盡心血。時下翻譯中缺乏的是選材上的創造性思維。同樣作品(尤其是公版)被大量重譯,一部好作品被翻譯了熱銷,其他人就跟著去炒冷飯,同類譯本多如牛毛,惡化了競爭。為了讓自己的譯作出頭,有的人不惜攻擊他人,惡化了生態。這完全是翻譯界的內卷,造成的是嚴重的資源浪費,有點像經濟領域的重複建設。
而大量優秀作品藏在深山,從來沒有人翻譯過。出色的譯者人數少,“生產週期”長,難以大批次翻譯。而可視作“長尾”的作品,能在人工智慧的幫助下,更多更快地譯介為其他語言。一些中國過去的作品多翻譯,有助於改變世界和中國的關係。很多故事未被講述,道理未被理解,造成大家思維的差異被忽略。一旦講述,可能影響深遠。指揮家餘隆、上海交響樂團、紐約愛樂樂團合作了一部清唱劇《上海!上海!》(Émigré),講述30年代上海猶太難民的事,由於美國反移民和猶太巴勒斯坦衝突,此劇找對了風口,在西方產生了重大反響。而類似的文字作品,一旦翻譯出來,也會有類似效果。 
同樣,外文作品中的優質作品,引進過來可能會改變一個人,一個行業、一個學科命運的作品。這些作品汗牛充棟,是絕大部分沒有被翻譯成中文的。人工智慧可以革命性地提高翻譯速度,提高人工效率。不要說文學經典,就是一些宗教文獻,被完整翻譯的都還很少。過去唐僧翻譯佛經,由於人力不足,很多地方的翻譯是囫圇吞棗的,所以才有“般若波羅蜜”之類在漢語環境下人們不知所云的音譯做法。而更多的衍生檔案,包括註釋、評論,則更是淹沒在故紙堆中。人工智慧提供了一個新的契機,人類終於有能力大規模去發現、發掘新的重要典籍和文獻了。 
既然有待翻譯的材料更多了,人工智慧會成為改變翻譯選擇的觸媒,翻譯行業自身的機會在哪裡?人們討論得更多的是人工被替代的問題。如上所說,低端翻譯被替代是沒有懸念的,但是需要更多精確性和美感的翻譯仍不可少 ——  他們是面臨機會的一群人。面對“人工”和“智慧”的相互關係,“替代”是一種可能。“打不過就加入”也滋生了諸多可能,包括“輔助”和協作。從八分人工到兩分智慧,兩分人工八分智慧,和其間的其他比例的組合方式,都會出現。 
翻譯工種會出現內在的核變。如英偉達的黃仁勳所言,未來會使用人工智慧的會取代不會使用人工智慧的,這或許是替代論最為到位的解釋。我從很早做翻譯的時候,就開始使用機器輔助。我有幾本譯作,整個翻譯過程都是在Google Translate Toolkit上完成的。那時候機器翻譯的質量有限,我主要使用平臺,一句句對應,更好地集中注意力,排除外在干擾,避免錯漏,翻譯工作自身被改善的倒是很少。在計算機輔助翻譯的時候,機器可以幫助術語的統一和查詢的便利,而人工則是翻譯的主體。在機器輔助翻譯時代,機器和人工的投入可以說是二八開:機器提供20%的幫助,但是80%還是人在做。一些難的作品,機器僅提供術語、查詢等方面的輔助。 
人工智慧則顛覆了人工和智慧的合作方式,智慧和人工之間的分工,變成了五五開、甚至七三開、八二開了。人工的主要作用變成了對人工智慧翻譯的編輯和修理。人工的作用,還可體現在工作流程的變化上,比如先進行人工智慧粗掃一遍,然後人工加工,最後再讓機器整理譯作。整個過程更具有迴圈往復,螺旋式改進的特徵。機器和人工不再是協助和被協助的關係,而是一種團隊合作的關係。善於開展這種合作的人,能生產出更有質量的譯作。這種協作,對人工的要求更高一些。人工智慧的翻譯質量通常相當不錯。你若段位尚在其下,則無法識別問題,將其產出最佳化。語言水平高、更有創意的人,可以向人工智慧提供更好的“投餵”,生成更好的作品。這種情形下,人工和智慧會相得益彰,珠聯璧合,是所謂的“better together.” 
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人工智慧對於翻譯的需求來說,步伐還是慢了一些,沒有更為革命性地解放人工。目前,能夠貼近譯者需要的人工智慧化翻譯平臺,還是少了一些。大語言模型集思廣益,能夠實現更為廣義的學習,而對於翻譯者的個體化需求,追蹤得還不夠快。例如,你在翻譯一本著作,引述過多,前後的引文統一起來,還差強人意。塔多斯之類平臺,還有一點門檻和壁壘,並沒有像谷歌翻譯那樣可以無所不在。但願未來人工智慧翻譯工具還可以學習並適應個別作者的寫作風格,並有辦法對已有翻譯進行儲存,智慧地對同一個人未來的翻譯進行協調整合。目前,在具體詞彙上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是在句子和段落上,還難以一以貫之地調整措辭和風格。這種個性化翻譯,也可以表現在作者風格的匹配上,比如在文學翻譯上,難的是作者風格的整體對應。如《殺死一隻知更鳥》作者哈珀·李在作品中用的是阿拉巴馬州的方言。託尼·莫里森常用肯塔基的黑人方言。馬克吐溫和福克納則多使用密西西比方言。到目前為止,大部分譯作在這種方言風格的整體轉換上都是有欠缺的。人工智慧可以提供激動人心的可能性,比如譯作可以在對人工智慧的二次投餵中,產生出新的、統一的風格。 
而言之,在人工智慧摧枯拉朽的改變下,翻譯行業未來有多種可能。籠統地說:一部分人會淪為看客,而另一部分人會成為知識的掮客。一些人的飯碗被砸掉,一些新的飯碗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目前我對人工智慧的潛力是歎服的,更多的時候,在人工智慧面前,或許“打不過就加入”也是不錯的選擇。當然,更好的辦法是駕馭它。技術從來就是好奴僕,而是一個壞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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