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十點人物誌(sdrenwu) 採訪、撰文 | 三金 編輯 | 野格
提到“追星”,我們總會把它與狂熱、青春、過度、盲目等詞彙聯絡在一起。
高價買入黃牛票、跨越幾千公里只為看一場偶像的演唱會;在機場、劇組、演出後門痴痴等候,迎接路人審視的目光;家裡塞滿偶像的周邊,哪怕在外人看來,它們是一些毫無意義的紙張、塑膠和棉花……這種毫無保留的熱愛常常被認為是缺少理智的。
在廣大的追星群體中,“中年追星的女性”更常被遮蔽。當我們想要尋找她們,只能看到被“假靳東”和“秀才”圍獵詐騙的案例——前者批次製造“愛情神話”,後者被稱為“中老年婦女收割機”。這些故事為中年女性追星增添上幾分獵奇和諷刺的意味,反而使得她們面目更加模糊。
與此同時,中年女性追星所帶來的消費金額卻在逐年增長。2024年,演唱會市場爆發式增長,其中中年群體在演唱會消費中的佔比上升明顯,在36-45歲的演唱會受眾中,近三成預算在3001-5000元,遠高於其他年齡段。
換句話說,追星的中年人大部分事業有成,經濟獨立,有錢有閒的她們早已成為千億級粉絲經濟的中堅力量。資料顯示,2023年粉絲經濟市場規模已突破2452億元人民幣,2030年這一數字有望增長至超過5萬億元。
在負面標籤之外,中年追星的女性究竟是什麼樣子?追星對她們而言意味著什麼?她們如何面對家庭與外界的眼光?追星是在“愛自己”還是在“愛別人”?
這不僅僅是東亞女性面對的問題。澳大利亞作家塔比瑟·卡萬(Tabitha Carvan)在生下兩個孩子後狂熱地愛上了一位男明星,她在非虛構作品《我要快樂!當媽媽們開始追星》一書中寫道:
“追星的開始,我自己也質疑,我這個年紀不該把時間花在這麼不成熟的事情上,像一個愚蠢的追星女孩。但後來我漸漸意識到,不是每件事都必須合理佔用我的時間和精力,只要我們被打動了,打動我們的是什麼究竟還重要嗎?”

喜歡上檀健次之後,51歲Iris的生活驟然忙碌起來:
起床後先刷一下社交媒體,瞭解他的新動向。開啟影片網站,大資料會把跟檀多多(檀健次的暱稱)有關的綜藝、電視劇片段一個接一個推到她面前。Iris不會做資料,但入坑後,她第一次下載了微博,賬號只關注了檀健次。
為了看檀健次的跨年舞臺直播,家裡許久不用的電視重新裝上了機頂盒,Iris找好節目單,蹲著時間上線。她知道,不用多久這段表演全網都能看到,但她想要與他同處一個時間。要說這跟在網上刷影片有什麼區別,她也說不上來。去年,檀健次在多地開辦演唱會,Iris下載了搶票APP,找了很多朋友幫忙,甚至花錢找了代搶,最後都一無所獲。
她與我們抱怨《長相思2》的爛尾:“相柳(檀健次扮演的角色)每次出現就只有開頭和結尾那幾分鐘,把角色高光都剪沒了。”為此,她看完了所有幕後花絮,也更加為相柳受到的不公待遇感到心疼。

Iris購買的《長相思》周邊和小卡。
2023年,Iris被朋友推薦去看了《長相思1》,被相柳恩怨分明的性格打動。儘管身邊的朋友在劇播完之後都不再討論,她卻很快從迷戀角色移情到演員本人,忍不住考古了他過往的經歷。“我發現他唱歌跳舞都很好,直播、綜藝、演戲、舞臺,無論大小,他都非常認真,從不應付。”
這是Iris第一次追星,無論工作上有什麼煩心事,只要刷上半小時檀健次的影片,好像一切煩惱都煙消雲散。她把檀健次的娃娃擺在車裡最顯眼的地方,媽媽看到終於忍不住,兩人大吵一架:“她覺得我很丟臉,怎麼會突然迷戀上一個年輕的男明星。”讀研究生的女兒也對她說:“媽媽,你不能到處都擺著他,我們年輕人追星都沒有這麼瘋的。”

Iris的書架上擺放著檀健次的角色娃娃和周邊。
家人的不理解總是伴隨著追星的女性。去年4月,momo和丈夫在南京看了陳奕迅FEAR and DREAMS世界巡迴演唱會。她和丈夫原本都是陳奕迅的歌迷,可在這場演唱會後,momo的心態發生了一些變化:“好像從喜歡他的歌,變得很喜歡這個人。”
演唱會結束後,momo陷入了漫長的戒斷,她在網上與其他陳奕迅粉絲反覆分析這場演唱會的細節,“上半場討論人類、環境、生死與親密關係,這都是我們的FEAR(恐懼),到了下半場的DREAMS又是更積極陽光的主題……更重要的是,這麼多年,陳奕迅的嗓音條件和唱功一點沒退步。”她反覆用“震撼”形容自己的感受。
在南京之後,momo又去大連和杭州各看了兩場,“理智告訴我,我不需要每場都去,但我的情感說,我的確不想缺席任何一場。”她說自己看的不算多,更多粉絲從不缺席,哪怕每場只有安可歌曲和現場氛圍存在區別。momo的丈夫沒有再與她一起,“他覺得我有點瘋了,聽歌就算了,怎麼會覺得陳奕迅很帥很可愛?”。

momo拍攝的陳奕迅Fear and Dreams世界巡迴演唱會大連場。
像momo這樣為偶像跨城觀演的人不在少數。資料顯示,2024年,大型演唱會的跨城觀演比例達到了68%,創歷史新高。這也意味著,為了看一場偶像演唱會,追星人需要付出的不止一張門票錢,還包括住宿、餐飲和交通等額外消費。
對比國內,韓國追星市場更完備,花錢的機會也更多。在縣城當老師的Yuyo追的是韓國偶像男子團體NCTDREAM,如果想看一場演唱會,在順利買到門票的情況下,最近的選擇是香港澳門,最常去的是韓國首爾,偶爾還要去泰國、新加坡等地,一年總得為了追星出國幾次,偶爾還要花五位數跟偶像面對面聊天。

Yuyo參加NCTDREAM在青島的籤售會。
剛開始,丈夫不能理解,在他眼中,每天拿著手機、盯著影片裡年輕男孩笑的妻子分散了家人相處的時間,忽視了自己和孩子。他們為此爭執過兩三次,後來才慢慢達成一種平衡。
在縣城裡,相比於追星,打麻將是更容易被理解的愛好。Yuyo告訴丈夫:“我喜歡追星,你也別管我,就當我一年打麻將輸了幾萬塊錢。”

女性在追星中獲得了快樂,但同樣,她們不可避免會提到家人、朋友對這件事情的態度,一個擁有了妻子和母親身份的女性尤其如此。
在意別人的看法並不一定是壞事,這意味著考慮周到、富有同情心,這幾乎是“女性氣質”的定義。追星女或多或少想過:我對偶像的愛會不會影響到其他人?因此,追星的媽媽們一邊在逃離繁瑣現實中感到快樂,一邊又在面對孩子與家庭的責任中體味著內疚。
來自臺灣省的Sharon也是陳奕迅的粉絲,她小學就能獨自去小巨蛋看演唱會,在西門町買偶像周邊,可以說是“看著周杰倫、蔡依林這一批歌手成長起來的”資深追星族。
婚後她生了兩個孩子,“手上牽著一個,肚子裡還有一個的時候,根本沒心思追星”。生完孩子就進入了漫長的養育階段,Sharon有十年幾乎捨棄了個人生活。“如果在臺北演,我可以找保姆照顧孩子,自己偷偷溜出去看,晚上提前回來,但想要去更遠的地方追肯定是不行的。”
那段時間,Sharon策劃的所有旅行都是親子游,為人父母這件事對她而言,“有樂趣,但沒意思”。Sharon的孩子長大後也有了自己的偶像,她陪孩子去看過,但“迷戀”是一種極其私人的體驗,最後還是“他追他愛的,我追我喜歡的”。
如果說Sharon現在已經度過了育兒期,工作也處於半退休狀態,有足夠的時間和資金支援她天南海北地跑,momo現在還處於需要平衡家庭與愛好的時期。
她在外企上班,平常假期足夠,但經常會因為看演唱會和丈夫發生爭執。這是很現實的問題:“跨城追巡演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和金錢,但家庭也得兼顧,小孩也需要有人陪伴。但偏偏追星的體驗又只有身處其中才能體會,很難得到所有人的理解,難免被認為是一種‘自私’。”

momo在陳奕迅Fear and Dreams世界巡迴演唱會合肥場
孩子已經長大、又買不到票的Iris並沒有跨城觀演的困擾。但當她把偶像的周邊、雜誌和應援物擺在客廳、臥室和車裡時,還是受到了母親和女兒的反對。女兒從國外讀書回來,告訴媽媽:“這個客廳也不是你一個人用,你能不能減少一些他的照片啊。”

Iris買了三本雜誌,分別用來送人、收藏和裁剪。
對於追星女而言,偶像的周邊是重要的物品,年輕女孩會製作“痛包”(掛滿偶像人物徽章和玩偶的包包),隨身攜帶,是一種表達對偶像喜愛的方式。但媽媽們往往對於表現出自己的粉絲屬性這件事十分謹慎,也很少把周邊放在家庭公共空間。Sharon會把周邊放在家人不常去的房子裡,momo和Yuyo也選擇在臥室裡找一個角落存放。

Yuyo購買的公司官方演唱會追星套餐。包含演唱會門票、住宿和交通,以上是隨套餐贈送的周邊。因為套餐價格較高,也被戲稱為“貴婦套餐”。
儘管在某種程度上,一些男性談論釣魚、球鞋的方式,也是一些女性討論追星的方式。但為了能夠“理直氣壯”地談論追星,女性還需要做很多努力。
最近陳奕迅在合肥的演唱會,因為丈夫沒時間照顧孩子,momo需要帶上小孩,但孩子年紀還小,不適合演唱會的行程,她又叫上了父母,多請了幾天假,把看演唱會包裝成了一次家庭集體出遊,也和家人一起分享了在路上的精彩旅程。

在杭州看演唱會和旅行的momo。
Yuyo的孩子週六日安排了興趣班,她出國需要確認好孩子和丈夫的行程,包括孩子每天洗澡、睡覺、吃飯等等。
有一次,她人在韓國,接到老師的電話問孩子為什麼沒去上幼兒園,她給丈夫發訊息、打電話都沒有回應,最後只能拜託母親去家裡看看,“當時真擔心這一大一小在家裡出事了,最後才知道是拉著窗簾睡過頭了”。
經過這次,Yuyo意識到安排得再仔細還是可能出紕漏,可她還是想出去。對Yuyo來說,追星意味著從按部就班的生活裡出逃。之前,她按照父母期許那樣考編、結婚、生子,等孩子上了幼兒園,她突然閒了下來,重新撿回了追星的樂趣。

Yuyo在籤售會現場拍攝的偶像照片。
“看演唱會也很累,加上彩排可能要在場館裡待7個小時以上,飯也吃不上,但我周圍的生活空間實在太小了,只要能出去我都很快樂。”

塔比瑟·卡萬訪談了許多追星的媽媽,有的是寫同人文的教授,有的是全職主婦,她提出:粉絲文化的核心在於重新奪回玩耍的空間,允許自己保持一種“有益的自私”。
在這種純粹的玩耍中,中年穩定平靜的生活被撕開了一個小口,拋開母親、妻子的身份,她們尋找到了一種徹底的快樂。“根據自己的喜好來分配時間,而不是考慮什麼最有效或對他人有利,這與健康飲食、鍛鍊身體一樣重要”。
喜歡上檀健次的那一年,Iris50歲,作為一名安寧療護從業者,工作給予她很大的價值感,鮮少感到年齡帶來的挫敗和焦慮,只是一種空虛、無趣。她懷疑自己快要絕經了,卻在入坑之後忙得根本沒心思內耗,大概過了半年,她發現自己的月經又恢復了正常。
在喜歡上檀健次之後,Iris開始學著為自己打扮,嘗試以前不敢的穿搭,“以前我覺得珍珠項鍊只有穿正裝才能戴,但檀多多穿T恤、西裝、襯衣都會戴,我也嘗試了一下,效果很好,同事們都誇我有品位,我說都是跟我偶像學的。”
Iris把自己的微信頭像換成了粉絲二創的“小炭火”(檀健次粉絲名),就像是粉絲間的接頭暗號。在工作場合,一面之緣的同事敏銳地發現了她的粉絲身份,工作結束後把她拉到一旁,悄悄給她塞了很多周邊物料,兩人成了很好的朋友。

粉絲設計的“小炭火”的形象。
去年,Yuyo參加了自己少女時期喜歡的偶像金在中的見面會,現場看到了很多大齡粉絲,還有一些抱著孩子。她很唏噓,現在追的團裡,已經沒有比自己年紀大的人了。“其他粉絲都叫我‘媽媽’,雖然我比她們大很多,但聊起天就跟同齡人一樣。”
Yuyo讀書的時候沒有錢,想去看偶像演唱會也看不了。“現在飛機高鐵都很方便,我可以安排自己的時間和金錢,用自己最快樂的方式,長大真的挺好的。”

Yuyo和其他粉絲朋友一起吃飯,偶像小卡就能佔領大半桌。
有些人追星彷彿在重新養育小時候的自己,彌補過往的遺憾,而有些人追星更像是尋找一種繼續生活的精神力量。
Sharon跟我們聊起自己相熟的一個女孩:二十多歲時,女孩從大陸嫁到了臺灣,剛開始經濟條件不好,身邊也沒有朋友。女孩的老公開餐飲店,她就每天在店裡幫工,後來生了孩子,一邊幫工一邊帶小孩。
她和Sharon在陳奕迅演唱會上認識,每一次陳奕迅在臺灣開演唱會,通常一個禮拜唱七場,她會跟老公請七天假,一個人買七張票,有時候搶不到只能高價找黃牛,然後在開演唱會的城市租一個小旅館,看完七場再回家。她對Sharon說,自己就是這樣過完這20年的。
後來,Sharon因為這個女孩認識了許多大陸的朋友,也都是陳奕迅的粉絲,在重慶看完演出,就有當地的粉絲拉著她一起吃火鍋,哪怕跟十幾歲的粉絲聊天,也全無距離。“想到這些,我就更感謝陳奕迅了,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他,我不會認識這麼多的朋友,跟這麼多人產生精神上的連線。”
採訪中,幾乎每個人都會提到追星中認識新朋友帶給她們的快樂。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連線感讓人想到社會學家鮑曼在《流動的現代性》中所提到的“衣帽間的共同體”:觀看演出的觀眾,把自己的衣服存在衣帽間,穿著統一的適合那一場合的服裝,在短暫的演出過程中形成連線,大家全情投入,互相支撐。直到演出落幕,觀眾從衣帽間收拾好各自的物品,再次穿上之前的衣服,回到日常的生活角色之中。
對於追星的媽媽們而言,討論這種情感上的連線是否虛幻、脆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連線如此真實。

參加偶像攝影展的Yuyo。
對於從不追星的人來說,這或許很難理解:為什麼一個家庭穩定、事業有成的女性會迷戀上一個遙遠的人,在想象中不斷重塑他的樣子,拼湊出一種值得懷疑的真實?
《奇葩說》有一個辯題,“媽媽瘋狂應援男明星,完全不著家,我該不該阻攔她?”蔡康永最後說的話曾經給Yuyo很大的鼓舞:“媽媽年紀大了,活在回憶裡,沒有現在和未來,但當她去追星時,她擁有了現在,我們應該恭喜她。”
Yuyo常常想:我還在追星,或許也是在證明,這還是我的人生。就像瑪麗·奧利弗在詩中寫:“如果你突然意外地感到快樂,不要猶豫,屈從與它”。
本文中提到姓名為化名,圖片由受訪者提供。感謝孫妍、牧原、吳師傅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