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導讀】近日,多家美國媒體提出一個引人深思的觀點:特朗普的政策正加速全球秩序重構,甚至可能意外推動“中國世紀”的到來。這一分析借鑑了阿瑞吉的“百年週期”理論——自16世紀以來,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始終由單一國家主導(如荷蘭、英國、美國),每個週期都經歷了實業崛起、產業鼎盛、金融擴張直至危機衰退的發展軌跡。
然而,本文作者提出了更具前瞻性的觀點:當下我們正在見證的,絕非簡單的霸權更替。儘管美國確實深陷“金融秋季”向“危機之冬”的過渡期,但中國的崛起並非要複製美國的老路,而是致力於開創一種全新的多中心網路化全球秩序。這一判斷從根本上顛覆了傳統的地緣政治認知框架。
作者指出,美國發起對華貿易戰、科技戰的重要原因在於,它必須要在實體經濟國家身上榨取更多的剩餘價值和廉價商品,才能維持其金融資本所需的超額利潤,才能避免美國因債臺高築而破產,也才能維繫美國社會高福利、低通脹的生態。這種飲鴆止渴的做法,恰恰暴露了其金字塔式霸權體系難以克服的結構性危機。
與美國的零和思維不同,中國透過“一帶一路”倡議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正在構建一種以共同發展為核心的新型全球化正規化。這一方案直指舊秩序的根本弊端,即少數國家獨佔利益而多數國家淪為邊緣的畸形結構。
基於這一思考,作者構想了一種新的全球化形態:網路狀態的全球社會。這一形態基於現有全球化格局中的各類多元鏈條展開,並朝著分散式結構進化;更為重要的是,單一文明、單一國家主導霸權的結構將會崩塌,一個真正的多元世界將會浮現。這一迭代並非歷史迴圈,而是對資本主導全球化的徹底揚棄。



▍現代世界體系演進中存在著週期律
在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500多年的歷史裡,曾經出現過若干個“漫長的世紀”。在每個“漫長世紀”裡,都有一個國家或經濟政治聯合體在100多年時間中充當著全球體系的主導者。從最初的伊比利亞半島王國及義大利城邦,到荷蘭王國,再到大英帝國,直至今天的美國,都是先後充當過“漫長世紀”的霸主國家。無一例外的是,這些霸主國家和地區都先後經歷了由盛到衰的逾百年週期。
資本主義全球體系的百年盛衰週期,源於特定資本積累模式的興起、發展、蛻變與衰落。每個“漫長世紀”的主導國家都曾經建立、推廣並維持著一種在當時最先進、最高效的資本增值方式和社會模式,當這一體系在經歷了從萌芽、生長、擴充套件之後,就會暴露出越來越多並難以消除的內在缺陷,隨之爆發危機而陷入衰落。據阿瑞吉等人的研究,在每一個資本主義全球體系的百年週期中,存在著幾個特徵鮮明的發展階段,就像一年裡的春夏秋冬——實業的春天、產業的盛夏、金融的秋季,最後進入危機之冬。在實業的春天,資本只要投入實業領域就可以獲得高額利潤,國家也成為能夠提供大量物美價廉商品的世界工廠。這樣,這些國家就可以用廉價商品的重炮轟垮傳統國家的“長城”。同時,新技術支撐的新實業也為他們提供了可進行“武器批判”的軍事力量,使他們無論在商業競爭和戰爭中都能所向披靡,成為領一時風騷的全球體系主導國家。在強大的實體經濟和軍力的基礎之上,全球體系主導國家的貨幣成了全球硬通貨,可以獲得越來越多的鑄幣稅和其他貨幣利益。在為本國資本攫取最大化利潤的目標驅使下,他們選擇避開利潤率逐步降低的實體經濟領域,不再從事“骯髒的生產”,逐步去實就虛,發力轉向拓展金融市場和金融產業。然而,當他們深深投入以金融為主要盈利方式的階段,就從實業國家變成了在全球榨取超額利潤的食利國。隨著金融資本的不斷膨脹,國家債務越積越多,全球體系主導國則逐步變得羸弱不堪,一旦金融泡沫超出實體經濟所能承受的極限,導致全球體系更迭的週期性危機就會爆發。
資本主義全球體系週期興衰律告訴人們,歷史上從來不存在長久不衰的霸權體系。那些曾經引領和主導世界的國家,其輝煌時光不過百餘年。百年輪迴的週期律還揭示出,資本追求最大化積累的本能所推動的主導經濟體由實向虛的程序,是導致全球體系興衰的內在原因。全球資本體系主導國家因實業經濟而興,因去實業化而衰;這些國家一旦走上金融化道路,其原本依託製造業的強大綜合國力就會被極大削弱,最終難以擺脫被代表新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全球新體系所淘汰的命運。
▍美式體系進入百年週期的衰變期
與歐洲國家主導的全球體系不同,美式資本主義全球體系的實業之春,來自美國殖民者透過滅絕原住民攫取的大量“無主土地”;再透過鼓勵私人企業對運河、鐵路等基礎專案進行投資,同時國會透過立法,制定了高達30%的保護性關稅,創造了適宜製造業成長的環境,吸引大量資本流向製造業;催生了從惠特尼式到福特式的流水裝備線,也形成了強調標準化設計、結構簡單、零部件互換、更適應大規模生產的“美國製造”風格。南北戰爭後,美國建立了人口遠超歐洲各國的統一大市場;加之對電氣化革命成果的運用,美國在一代人的時間建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工業化國家。到1894年,美國工業產值成為世界第一,工業產出與整個歐洲相當。在“二戰”之後,美國在壓倒性軍事勝利和經濟實力的基礎上,展現出高超的國際政治技巧,建立起包括關貿組織、佈雷頓森林體系、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聯合國等一整套的全球制度體系,建立起了美國主導的全球體系和全球市場。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是美國週期實業階段的鼎盛期,也是美式體系週期的黃金季節。
1971年導致美元與黃金脫鉤的危機,被視為美國週期開始進入金融秋天的訊號危機。從20世紀80年代起,美國製造業開始大規模向海外轉移,而以金融為核心的服務業則狂飆突進。目前美國的製造業佔GDP的比例為10%左右,80%以上的財富來自金融為核心的服務業。隨著美國經濟的日益金融化,金融市場充斥著越來越多的金融產品,衍生出越來越膨脹的金融泡沫。2007年次貸危機的爆發,標誌著美式全球體系進入了危機的冬天。
在爆發次貸危機後,經濟高度金融化的美國並沒有停止金融衍生品的創新。近年來,導致次貸危機的信用違約互換(CDS)還在增加,外匯互換交易(Foreign Exchange Swap)又成了金融衍生市場的新寵。原本為平抑風險創造的金融衍生品,因其所擁有的投機功能,正在醞釀和集聚更大的金融風險。面對高達數百萬億美元的金融交易,無論美國自身還是全球其他國家的實物生產,都無法為超出自身數十倍的龐大金融資產提供穩定而持續的利潤來源。處於不斷擴張中的龐大金融持續壓榨、盤剝弱小的實業,是美式全球化爆發體系危機的根本原因。同時,這也是美國發起對華貿易戰、科技戰的重要原因。美國必須要在實體經濟國家身上榨取更多的剩餘價值和廉價商品,才能維持其金融資本所需的超額利潤,才能避免美國因債臺高築而破產,也才能維繫美國社會高福利、低通脹的生態。
在自身實體經濟萎縮後,美國已經無法透過正常經濟活動來達成贏利目標,而只能運用其全球霸權巧取豪奪。正因此,美國破壞了從關貿協定開始及後來以WTO為基礎的全球貿易秩序,破壞了在數十年形成的全球產業鏈、創新鏈,時常透過制裁打壓他國發展,頻繁把美元體系“武器化”,甚至對重要地區、在關鍵節點發起軍事行動,製造國際局勢動盪以驅趕國際資本流動。實際上,美國挑起俄烏戰爭,其中就包含著打擊歐元區經濟、破壞歐洲產業鏈的意圖。美國利用臺灣問題和南海爭端,在亞太地區製造可控的緊張局面,也有利用軍事槓桿、安全矛盾轉嫁危機、遏制中國發展的戰略謀劃。作為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最高階段代表的美國,已經在經濟上墜入了過度金融化、虛擬化、債務化的陷阱,美國資本的全球擴張受到外部抵禦和內生阻礙,美國製造業大量轉移並日趨弱化,美國政府債臺高築已經事實破產。美國社會更是出現了“99vs.1%”的兩極分化和難以彌合的政治撕裂。美式單中心的全球霸權體系,越來越難以從世界獲得維持體系執行下去的力量,逐步陷入力不從心的帝國困境,美國正處在爆發百年週期危機的前夜。
▍正在醞釀的現代世界體系總危機
在前幾個資本主義全球體系面臨百年週期性危機的時候,資本的全球擴張尚未達到巔峰。資本尚可以透過全球流動,來擺脫舊中心的束縛,透過採取暴力的方式推動向海外殖民、開拓新市場,還可以在發展實業中研發推廣新技術、新產品。進而在擁有更多人口、更大統一市場的國家聚集形成新的全球政治經濟中心,從而以新的單一中心繼續推動資本的全球擴張,並實現資本最大化的積累。
當前,全球市場從空間上已經開發完畢,資本擴無所擴,現有全球體系固化為“中心–邊緣”等級結構,堵死了世界大多數人擺脫貧困的路徑。在現代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下,想要維持少數發達國家10億人口的現代化和高福利,只能以廣大邊緣地帶國家不斷提供“國家剩餘價值”、以70億人持續貧困作為支撐。然而,不斷爆發在中心地帶的金融危機、經濟危機和“難民潮”等社會危機,揭示出發達地區對邊緣地帶竭澤而漁式的全球化已經走到了盡頭。這說明,以資本全球擴張為底層邏輯、以資本最大化積累為目標、以排他性通吃利益為圭臬的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正在面臨500年一遇總體性危機。
如今美式全球體系的百年週期性危機和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總危機正在疊加,構成了對人類社會全球化程序的巨大沖擊。這兩大危機的疊加,不僅意味著執行百年、由美國主導的美式全球化體系面臨瓦解,而且標誌著由資本向全球擴張發展起來的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也面臨著瓦解。受此衝擊,一切依附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之上、服務於資本最大化積累的所有經濟制度、上層建築包括意識形態,原有的世界性組織體制機制、國際安全框架、現有世界權力的金字塔結構等都會面臨衝擊,並將做出相應的改變。
▍全球化迭代:以共同發展為目標的多中心世界
為了更好地認識和理解全球化的現狀與未來,我們需要改變對全球問題的線性認識。按照目前的流行說法,全球化像一條河流,一直往前走,奔流到海不復回;而如今的情況是全球化遭遇了逆流、正在進入低潮期。而實際上,人類社會的全球化程序並不會像河流般線性前行,也不總是潮漲潮落式新霸主取代舊霸主的迴圈往復,人類的全球化程序應更似生物進化、生命迭代的演進。凡生命皆有生、長、壞、滅,全球化發展過程中也會出現生命的突變現象,會產生生命的迭代發展。所謂全球化的迭代不是舊秩序的延續,也不是新霸主接替老霸主的歷史迴圈,而是對既往只是滿足資本擴張需求的全球化程序的揚棄。全球化的程序必須擺脫資本的控制,開啟迭代演進。如果說,推動既往全球化程序的底層邏輯是資本的擴張,它造就了10億人口的富裕中心和70億人口的邊緣地帶,那麼未來全球化的底層邏輯就是人類社會的共同發展與安全。新的全球化是能夠解決大多數人的現代化,是能夠給人類提供更多福利、帶來可持續發展,為人民提供安全與尊嚴的保障。
實際上,中國已經在推動新的全球化程序。中國提出“一帶一路”構想,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倡“共同的安全”,就是要解決以往全球化只關注少數國家、少數人的弊病,為世界各國的共同發展提供公共產品。中國並沒有取美國而代之的想法,因為延續了數百年的單中心體系已經難以維繫。在美國霸權之後,將不會出現一個新的單中心國家與世界;原有世界權力集中於單一文明、單一國家的金字塔將會崩塌。目前世界的政治、經濟單元,主要以基於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主權國家為主體,而近年出現了一些富可敵國、控制全球技術空間的跨國企業、跨國產業鏈、創新鏈、價值鏈、NGO包括僱傭軍等跨國力量,這些力量對主權國家體系正在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構成了當代世界力量格局的斑斕圖景。所有這些主體組成的世界力量混合體,都在對現有的單一中心世界形成挑戰,並開始解構存在了數百年的金字塔式世界體系。
從趨勢上看,未來世界的圖景,很可能呈現為一種網路狀態的全球社會。在網路式的世界,產業佈局將是更堅韌的分散式結構,而不是脆弱的鏈式結構,各國經濟都會形成多重迴圈和多個並行體系,難以因為政治和競爭而出現“卡脖子”問題,導致全球經濟和發展的停滯;與單中心世界財富不斷向中心集中流動的狀況不同,網路狀態的全球社會的財富更為均等,財富趨向在地化分配,更多人口從全球生產的高效率中獲益,分享世界發展的成果;在政治上,多節點、多中心的網路結構社會,掃除了全球霸權的基礎,資訊科技帶來更多的知情權、參與決策的權力,掃除了霸權的基礎,世界將進入無霸權而有公正秩序的時代;隨著教育的進一步普及、AI技術的發展,人們之間逐步實現無障礙交流,人口也可以更自由地流動,由此實現全球人口的相對均值化分佈,更有利於解決全球人口問題的困擾。這一前景,無疑是全球化的迭代。
總之,此前的世界是趨向於“單一”的世界,而如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歷史辯證法正在顯現。未來的世界將是多中心的世界,一個多種權力制衡、多種文明並存、多種發展模式、多樣利益相容、多類主體並存、區域網路式的世界。這將是能夠包容全體人類的全球化,是全球化迭代發展的方向。
本文原載於《文化縱橫》2023年第6期,原題為《從金字塔式世界體系到網狀全球化》,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參考。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絡本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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