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三世、愛德華八世或特朗普的做法,完全不是基於實力恐懼,或理性的國際利益考量,或一個什麼長遠戰略。而是基於他們對某一個國家、某一個強權人物的特殊情感,一種近似於教徒與教主關係的偶像崇拜。
18世紀上半葉,普魯士出了個狠人,他就是弗里德里希二世(Friedrich II),不過中文世界約定俗成稱他為腓特烈大帝。
腓特烈28歲登基,當時普魯士充其量是歐洲的二等國家,他異常渴望讓普魯士成為一個強國。不過在法國、瑞典、波蘭、俄國等強敵環伺的情況下,腓特烈第一步擴張目標是進攻其他日耳曼邦國,建立德意志霸權,與今天俄羅斯希望透過馴服其他斯拉夫國家,建立歐亞霸權的路徑類似。
腓特烈先是打敗了奧地利,獲得了西里西亞統治權,繼而又開始蠶食萊茵流域和薩克森等地,並不斷地獲取勝利。1756年,他的野心已經極度膨脹,再次挑起對奧地利的戰爭,試圖徹底打敗哈布斯堡王室,獲得神聖羅馬帝國的主導權。
這場戰爭最終演變成一場全歐洲的混戰,有歷史學家認為這才是真正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不過,腓特烈二世的這次冒險,引發了歐洲大陸的眾怒,俄羅斯、法國、西班牙、瑞典等大國,幾乎都一致反對這個新興的軍國主義勢力,倒向奧地利這一邊。普奧戰爭其實又是普魯士對抗整個歐洲大陸的戰爭,就像今天的俄烏戰爭。
這場戰爭打到第六年的時候,普魯士已經山窮水盡,大約有20萬成年男子戰死,要知道那時候全普魯士人口不過300多萬,中青年男子不過100萬左右,也就是說大約損失了至少20%的戰爭人力資源。由於多數國土被反普同盟佔領,守衛柏林時只能動員約9萬人參軍。
1761年12月,俄軍和奧地利聯軍已經兵臨柏林城下,普魯士危在旦夕。腓特烈在回憶錄中哀嘆道:“奧地利人控制著薩克森州的山丘,俄羅斯人控制著圖林根州的山丘,我們在西里西亞、波美拉尼亞、斯切青、庫斯特林甚至柏林的所有堡壘都脆弱不堪,任由俄羅斯人擺佈”,他這時候已經決定隨時自殺殉國。
但是,歷史奇蹟突然出現了,1762年1月5日,俄國極為仇視普魯士的女沙皇伊麗莎白去世,繼位者是無限崇拜腓特烈大帝、普魯士軍國主義文化,以及對基督教路德宗有好感的彼得三世,他還娶了個普魯士太太,也就是日後的葉卡捷琳娜二世。
彼得三世繼位後,馬上解除對柏林的包圍,奉還所有佔領的土地,並且把圍攻柏林的切爾尼謝夫將軍的軍隊交給腓特烈指揮。彼得三世更為了表達對腓特烈的崇敬,還表示願意在他的指揮下作戰,並且把曾經被普魯士授予的中將軍銜,視為一種無上光榮。
已經是垂死掙扎的普魯士突然獲得了天大的戰略轉機,有了俄羅斯的幫助,反戈一擊早已鬆弛麻痺的奧地利軍隊,重新收服了西里西亞,以及佔領哥廷根和卡塞爾,充分達到了戰略目標。這個詭異的現象被稱為“勃蘭登堡奇蹟”(德語:Das Mirakel des Hauses Brandenburg),1945年盟軍兵臨柏林城下時,羅斯福突然暴亡,希特勒也曾經幻想這個奇蹟重現,但是杜魯門不是彼得三世,他只好在18天后服毒自盡。
此後基於彼得三世和葉卡捷琳娜二世對普魯士的特殊情感,俄國內部形成了一個以帕寧(Nikita Ivanovich Panin)為代表的強大的親普魯士派,他們力主跟普魯士結盟(史稱“北方同盟”),與歐洲其他主要大國對著幹。甚至彼得三世之子保羅一世繼位後,對普魯士的親愛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這位沙皇命令俄軍要全部改穿普魯士軍裝,行普魯士軍禮。
小國普魯士在俄羅斯的庇護下,迅速擴張,到19世紀初已經成為德意志第一強國,為日後統一德意志打下基礎,也為沙俄的覆滅埋下基礎:一戰中俄國在與德國的作戰中,耗盡了國力,同時,德國默許革命黨過境回到祖國發動武裝起義,最終在二月革命中終結了羅曼諾夫王朝。
人類歷史到了20世紀,又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迷戀德國及德意志強人的帝王粉絲,他就是英國國王愛德華八世。
愛德華八世從年輕時就對德國抱有好感,他喜歡德國不僅僅是因為溫莎王室來自於漢諾威,還在於對德國那套強人政治很感興趣。當英國在20年代末也出現法西斯主義團體“黑衫黨”的時候,甚至經常和英國法西斯聯盟領袖奧斯瓦爾德·莫斯利男爵(Oswald Ernald Mosley)同時出現在情婦辛普森夫人(Wallis Simpson)家中。
希特勒也覺得此人奇貨可居,派出他最信任的外交官裡賓特洛甫(後來擔任外交部長),擔任駐英國大使,來經營同愛德華王子和辛普森夫人的關係,並且還試圖把德皇威廉二世的長孫女Alexandrine嫁給愛德華王子,可是芳齡19的公主看不上這位男性功能不健全的四旬大叔,英德聯姻計劃才告吹。
1936年1月20日,英國國王喬治五世去世,愛德華王子繼位,是為愛德華八世。希特勒馬上派來特使來打探新王對德國的態度,愛德華八世信誓旦旦保證對德國的友好態度不會改變,並且反對加強與法國的軍事同盟關係。希特勒趁機在3月7日撕毀《凡爾賽合約》,佔領萊茵非軍事區,愛德華國王阻止他的政府採取反對措施,希特勒的冒險得以成功。
愛德華八世繼位後,決意迎娶有夫之婦辛普森夫人,並且迅速演變成英國的一場政治危機,表面看是,英國政府和聖公會為了捍衛國教規矩,造成了國王與政府、教會之間的緊張關係;背地裡則是英國上層對辛普森夫人與納粹有扯不清的關係的擔憂。當然,辛普森與愛德華能走到一起,除了他們兩情相悅外,跟他們有共同的偶像不無關係。
愛德華八世無法與政教關係和憲法體制抗衡,最終只好退位,與在巴黎的一位親納粹富商家中與辛普森夫人結婚,並且長期定居那裡。1937年他們新婚後不久,就不顧英國王室和政府的反對,前往柏林朝拜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希特勒。
他們受到了納粹的熱烈歡迎,希特勒對愛德華夫婦發出了在其他歐洲領導人面前看不到的友善和笑容。納粹政要對愛德華的退位都表示出極大惋惜,戈培爾後與愛德華晚宴的當晚在日記中寫道:“溫莎公爵(愛德華八世退位後的封號)很棒……可惜他不再是國王了,如果他還在任上,我們就可以結成聯盟了”。
愛德華也興高采烈地檢閱了納粹軍隊,還有模有樣學起納粹禮。他回來後,稱讚他德國是“繁榮而怡人的工業國家,處處都是工廠,遍地都是歌聲”,並且德國這樣強大繁榮是“因為一個人和一個人的意志”。
進入1939年後,歐洲戰雲密佈,愛德華不斷在法國、後來他被流放的巴哈馬、以及美國不斷髮表對於戰爭的評論,甚至在NBC公開發表演講,讓英國政府極為被動,總結起來有以下幾點:
1. 堅決反對戰爭,因為戰爭是個壞東西,會死很多人,所以英國與德國要和平,其他國家也不要輕言戰爭;
2. 英國政府,尤其是丘吉爾與德國關係搞差,讓英國陷入戰爭,並且面臨災難性的軍事失敗,如果自己擔任國王,本來可以避免戰爭;
3. 英國與德國作戰是中了羅斯福和法國的挑撥離間,是歐洲把英國綁在了戰車上;
4. 外界對希特勒有很大誤讀,希特勒是一個非常偉大的人,是德國人民正確且合乎邏輯的領袖,如果希特勒被推翻,那對世界來說將是一件悲劇;
5. 英國最重要敵人是紅色蘇聯,應該是與希特勒一起向東進攻,永遠粉碎共產主義。
1940 年 5 月,德國兵臨巴黎城下,愛德華夫婦並不是選擇回到祖國,而是進入納粹盟友佛朗哥統治下的西班牙,繼續跟德國勾勾搭搭。愛德華甚至鼓勵德國對英國的轟炸,德國駐里斯本大使發給柏林的絕密電報彙報道:公爵認為德國的轟炸有助於英國人覺醒,早日實現和平。
這時候上議院領袖卡爾德科特勳爵(Lord Caldecote)給丘吉爾寫了一封警告信,說愛德華已經成為與納粹裡應外合的“陰謀中心”。在丘吉爾的建議下,愛德華被放逐到遠離歐洲大陸的巴哈馬擔任總督一職,才終結了他與希特勒構建一個英德同盟的可能。這對希特勒是個沉重打擊,希特勒的寵臣阿爾伯特·施佩爾在回憶錄曾經直接引用了希特勒的話:“如果愛德華留下來,一切都會有所不同。他的退位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嚴重的損失”。
到了21世紀,人類又出現了彼得三世或愛德華八世非常驚人相似的一幕:一個強大帝國元首對相對弱小一方的無底線熱愛,那就是特朗普對普京以及俄烏戰爭的表現。
關於特朗普的言行,此前新聞已經有充分報道,相信不需要本文做重複贅述。我們可以清晰感到,特朗普對普京的崇拜與忠誠,可以與彼得三世同腓特烈的關係相比較。彼得三世在腓特烈大帝行將失敗的時候,突然對盟友奧地利、瑞典、法國等反戈一擊,完全推翻前任的外交政策,挽救了腓特烈,並且成全了他的帝國夢。今天的特朗普不是一模一樣嗎?
雖說現在俄羅斯已經佔領烏克蘭的很多土地,軍力仍強於烏克蘭,但是該國的戰爭潛力已經所剩不多,2025年年度國防開支已經佔政府32%,累計赤字已經上升到10萬億盧布,坦克也估計即將耗光,徵兵年限已經放寬到30歲。俄軍是經不起長期消耗戰的,過去的阿富汗戰爭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同樣美軍在伊拉克、阿富汗也是消耗不起,如果某一天戰爭轉折點到來,那對普京是個嚴峻的考驗。
不過這個時候,特朗普突然放棄美國過去的盟友,不僅停止援助,還以驅逐這個國家的抵抗領袖和分享鉅額礦產資源為要挾。這種反戈一擊,難道不是與當年勃蘭登堡奇蹟何其相似?現在就差駐歐洲的美軍直接介入,幫助俄羅斯東西夾擊烏克蘭了。
特朗普對普京的膜拜或崇敬,更不輸彼得三世對於腓特烈。2007年,特朗普寫信給普京說:“我是你的超級粉絲!”,還不忘叮囑普京照顧好自己;2014年,特朗普把普京對他的回覆一封email都感恩戴德;特朗普第一次當選後收到了無數國際政要的祝賀,唯獨對普京的賀信表達專門感激,他說極其榮幸得到這樣偉大人物的祝賀;特朗普在會見英德法日等大國首腦時都表現的很傲慢,故意讓他們難堪,唯獨在普京面前低眉順耳;特朗普心疼普京被排斥在大國外交場所之外,從2018年起就不斷建議G7同意讓普京迴歸,而這次就職後首次出訪就要迫不及待安排與普京見面。
(2007年特朗普給普京的親筆信,自稱“a big fan of you")
只不過與彼得三世不同的是,這位小沙皇比腓特烈小了16歲,幾乎是差了一輩人,自然容易形成對長輩的崇拜,而特朗普比普京年長6歲,並且早在1987年,他就在和蘇聯政要打交道。
特朗普本國的憎恨,以及他的和平邏輯又與愛德華八世幾乎如出一轍。愛德華八世痛恨英國,痛恨英國的政客們,退位後至死也不回自己的祖國,特朗普也處處把美國稱為“失敗的國家”,痛恨民主黨、共和黨建制派及多數精英。
愛德華以和平主義者自居,但是從來不反對希特勒發動戰爭,他反對的是英國及歐洲其他面臨納粹侵略時,去用戰爭的方式去對抗。1939年5月,他在凡爾登戰場故地以老兵身份宣傳戰爭之血腥及可怕,但是忽略了比利時、荷蘭、波蘭、捷克都不希望戰爭,是他們面臨生死危機,不得不選擇應戰。
同樣,今天特朗普反對烏克蘭及歐洲打下去的理由,也是戰爭太血腥了,會導致幾百萬人死亡,烏克蘭人不應該透過民族自衛能力實現和平,而是要透過承認被佔領的結果,實現和平。
總之,在愛德華或特朗普眼中,有一套自圓其說的和平與戰爭的邏輯:戰爭因弱國自衛而發,即使是強國發動戰爭也是出於無奈;本國(英美)沒有義務幫助小國自衛,被捲入戰爭是本國的戰略失敗;戰爭會死人,所以弱小一方不要做無所謂抵抗;與強者的媾和,承認戰爭成果是唯一締造和平的方式,並且都自詡為和平主義者,只有自己才有那本事終結戰爭。
有人說,特朗普是基於美國本土優先,人民利益優先,停止戰爭支出,以專心改善國民福利。其實美國在烏克蘭的支出並非是一個明顯的負擔,根據華爾街日報的估算,自從2014年以來,美國累計做出了1197億美元的各種性質援助,又根據國務院的披露,美國自從2022年以來的直接軍事援助約659億美元。這就是說即便是近三年支出較多的時候,美國每年對烏克蘭的援助也只有300億美元左右,僅佔聯邦政府支出的0.5%或GDP的0.15%。這遠遠低於在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的支出負擔,也遠遠低於歐盟援助支出負擔。
並且美國如果繼續維持目前援助力度,最終獲得烏克蘭戰爭的勝利的話,美國既可以維持西方盟主地位,又可以削弱一個重要對手,是一個非常划算的買賣。而停止援助才是前期投資都化為烏有,並且削弱對歐洲的領導力,在經濟上和政治上雙輸。
又有人說,特朗普即使停止烏克蘭戰爭,是為了下一盤大棋,那就是進行“逆向尼克松戰略”,聯合俄羅斯對付中國,或者把戰略重點放在對付中國上來。筆者認為,如果我們進行認真分析的話,這個推斷也是不成立的。
第一,關於“聯俄製華”筆者在以前文章中已經分析了這種可能性很低。俄羅斯追求的是結束美國霸權,建立多極世界,只有中國保持強大才能實現多極化,與美國聯手削弱中國,只會強化美國的世界霸權,俄羅斯更沒有翻身餘地。並且,美俄之間經濟上沒有什麼互補性,反而是競爭性(都以能源和農產品出口為最大項),中俄之間有互補性,當年中美之間也有互補性(美國技術與中國勞動力資源的匹配,今天的俄羅斯缺乏勞動力),所以,尼克松式的戰略手筆很難在今天重複應驗。
第二, 美國的最重要利益仍在於北大西洋,無論是從它的軍事基本盤,還是外貿、投資利益來說,西太平洋是次要地位,把歐洲拱手送給普京,而專門對付中國,即使對華戰略取得勝利,得不償失。
第三,對於美國來說,對中國進行戰略孤立、圍堵的最重要盟友仍然是歐盟,及其殖民衍生國澳大利亞、紐西蘭、加拿大等。日韓之實力與歐盟+澳新加差距甚遠。如果美國推動俄烏議和的終極目的是為了制華,斷然不會以與最強大盟友割裂為代價,並且把他們推向中國一端,有這樣腦殘的排兵佈陣法嗎?
第四,美國對烏克蘭和歐洲的背刺做法,勢必引起日本、韓國、菲律賓及中國臺灣地區的警覺,嚴重削弱他們的信任,降低反華聯盟的穩固性。
所以很多人講,特朗普急於推動俄烏議和,是在下一盤對付中國的大旗,筆者認為這是不成立的。用這種方式去佈置遏制中國的棋局,是一種最愚蠢的方式,美國不但不會獲得盟友,還會喪失利益基本盤,即便特朗普是個所謂政治素人,這種基本判斷應該還是有的。
那麼應該如何解釋特朗普的對普京的行為呢?筆者認為它與彼得三世、愛德華八世的做法都不能用國際關係的那種學術理論去解釋,只能用人性,這種偶然的、非理性的因素去解釋。
他們的這些做法,完全基於他們對某一個國家,某一個強權人物的特殊情感,一種近似於教徒與教主關係的崇拜,一種信仰者對偶像的崇拜。我們能用經濟學理論或理性架構去分析楊麗娟為劉德華跳海嗎?能解釋一些人為主播idol耗盡家財去打賞嗎?能解釋動不動首都機場出現千人迎接明星偶像的情形嗎?
所以,他們這種做法完全不是基於實力恐懼,相反詭異的是被崇拜的一方都是弱勢一方(18世紀沙俄人口是普魯士的7倍左右,面積是近100倍;一戰後英國是戰勝國、日不落帝國,德國是戰敗國;今天美俄力量對比也懸殊),不是基於理性的國際利益考量,不是基於一個什麼長遠戰略,而是完全基於一種情感:我心甘願意為你做些什麼,並且因為我是沙皇/國王/總統,我不需要理由,想為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就像《雍正王朝》中那個鏡頭,康熙皇帝不屑一顧地對佟國維說:“朕疼愛自己的兒子,需要理由嗎?”
縱觀人類的歷史,很多國際關係的驟變,力量格局的逆轉,並非完全基於經濟軍事實力的競爭,制度優越性的比較這種客觀性因素。反而很多是由於人的主觀異常行為,比如國王寵愛一個異域的妃子,或者沉迷於他國宗教、文化,突然改變了這個國家的戰略,進而引發歷史蝴蝶效應。
由此看來,人的理性是不可被過於高估的,歷史也往往是往復迴圈的,人類歷史上並沒有新鮮事,我們在重複同樣的錯誤,或者看同樣的荒誕怪劇。只不過今天令人感覺更為荒唐的是,特朗普的戰爭交易發生在號稱擁有最健全民主制度的美國,他是被7730萬多選民投票選出來的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