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等到這部豆瓣9.2,她值得

3月8日,大陸院線正式公映一部高口碑女性主義電影——《還有明天》(There’s Still Tomorrow)。
在全球,它已經收穫了5000萬美元的票房;在大陸,它更是聲名在外,除了在各個影展放映且一票難求,已經有6萬人在豆瓣電影打出了9.2的高分。
如果只看《還有明天》的分類標籤:義大利、黑白電影、劇情片、歷史題材、獨立電影,它們組合在一起,與傳統的商業製作相去甚遠。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包括製片方與導演寶拉·柯特萊西(Paola Cortellesi)——《還有明天》不止在義大利成為了現象級作品,它更是突破了地域和民族的限制,在全球範圍內引發了廣泛的共鳴。
由《還有明天》掀起的社會浪潮,非常值得一談。
💡本文涉及劇透,請酌情閱讀

01.
一個“發生在過去的現代故事”

《還有明天》的背景設定在1946年二戰後的義大利,故事圍繞著一個普通家庭展開。
說到義大利,很多人會聯想到西西里島和黑手黨,那種充滿著雄性氣概的教父式家族。
《還有明天》的家庭沒有那麼戲劇化,總結起來十分簡單。迪莉婭(由導演柯特萊西本人出演)是一位有三個孩子的母親,她操持著一個貧窮的家,每天買菜做飯、洗衣整理。
迪莉婭的一舉一動都被丈夫伊萬諾所掌管,缺乏人身自由。更可怕的是,她經常因為小差錯被丈夫毆打,有時甚至沒有理由,只因丈夫的戰後創傷爆發。
在這種讓人喘不過氣的生活裡,迪莉婭靠打零工悄悄攢了一些私房錢,她幻想著靠此逃離。
迪莉亞的大女兒馬切拉十分不滿父親的殘暴與母親的懦弱,她希望嫁給情投意合的富裕男友朱利奧,遠離這樣的生活。但迪莉亞敏銳地發現了朱利奧身上的家暴徵兆,她先是策劃了一場縱火,破壞了女兒的婚事,最後還進行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反抗。
在《還有明天》裡,你能看到義大利影史經典的影子。黑白色調、戰後故事、底層人物的掙扎,這些元素都讓人聯想到新現實主義(Neorealism),比如《羅馬,不設防的城市》(1945)、《偷腳踏車的人》(1948)等等。
但細細體味,《還有明天》並非一部因循守舊的電影,它最讓人眼前一亮的地方在於,在幾乎全世界都以父系作為家庭核心時,貫穿於電影內外的家族敘事,完全由女性講述。
這部電影是52歲的寶拉·柯特萊西,自導自演並聯合編劇的開刃作,此前,她是一位非常有影響力的義大利喜劇演員。
促使柯特萊西拍攝這部作品的契機之一,是她與女兒勞拉的一次對話。當時勞拉只有8歲,有一次柯特萊西與女兒進行睡前閱讀,講到一本講述女性權利和歷史的兒童讀本。
勞拉對讀本里講述的女性遭遇十分驚訝,“天吶,(義大利女性曾經)竟然不能自主婚姻,不能墮胎,不能自由投票?!”勞拉不斷向母親追問,這些描述到底是虛構的故事,還是真實的歷史。
勞拉的反應,讓柯特萊西頗有感觸。一方面,她欣慰於時代的劇變,女兒已經生活在一個更好的時代,以至於她難以想象幾十年前的“慣例”——比如在1970年代之前,義大利女性不能自主離婚,這在今天看來已經是天方夜譚。
但另一方面,她也希望女兒意識到,女性現有的權利從何而來,它並不是永恆不變的,需要一代代女性警醒並不斷抗爭。
就像電影裡,馬切拉看似擁有了更體貼的男友朱利奧,他卻不讓馬切拉婚後繼續在外工作,甚至不允許她化妝打扮“被別的男人看到”。
柯特萊西設計這段關係的意圖,是想提醒我們,雖然社會有了許多進步,女性在法律、政治與經濟方面爭取到諸多權利,但“不幸的是,很多事情都沒有改變”。
從伊萬諾到朱利奧,父親與丈夫,男性角色即使表面變得溫柔,但對女性的暴力和控制的核心仍然沒變。
性別偏見和基於性別不平等的暴力並沒有消失,只是以一種更虛偽的姿態,存續於日常。正如電影《芭比》所言,“父權制並沒有消失,它只是變得更隱蔽了”。
於是,柯特萊西決定拍攝一個“發生在過去的現代故事”,對比哪些事情變了,哪些事情又沒變。
儘管有許多“過來人”的經驗之談,想對女兒和下一代義大利年輕人分享,但柯特萊西並不想用說教的姿態,去拍攝一部喊口號式的宣教片。她希望用一種更平等、輕鬆的方式來提醒我們,女性的權利需要捍衛,而且過程可能充滿兇險與陷阱。
經過長久的構思,她決定將故事背景設定在二戰後。上世紀40年代末,是柯特萊西祖母生活的時代,電影裡的許多細節,來源於她聽祖母講述的真實家族過往;同時,這又是一個新舊思想交錯、社會變化暗流湧動,女性不斷鬥爭並取得勝利的時代。

02.
幽默是“弱者的武器”
(本段涉及關鍵劇透)

迪莉婭的生活是那個年代普通義大利女性的縮影,作為家庭主婦,她們沒日沒夜地操持著家庭裡的大小事務,小到燒水做飯,大到主持葬禮。
但她們在家庭內部的話語權卻十分低微,不被當作一個“人”,不能上學和工作。家務之餘,她們會利用閒暇時間打零工,比如縫補衣裳、組裝雨傘,但這些收入會被丈夫等父系家庭掌控者收走,甚至動輒被家暴。
《還有明天》這部作品,在看似庸常的生活中,拍出了波瀾壯闊的感覺。
這種波瀾來自劇本建構的反差,電影用前95%的篇幅,編織了迪莉婭密不透風的生活,她試圖逃離家暴丈夫,卻總是失敗,生活變得越來越無望。
但讓人窒息的故事是一種敘事計謀,電影在最後5%出現了驚天逆轉——迪莉婭偷偷攢的錢,不是為了跟前男友私奔,進入另一段關係,落入另一個可能的愛情陷阱。她將錢留給女兒當讀書資金,自己則堅定走入女性群體中,參與1946年6月,義大利女性的第一次投票。
《還有明天》還採用了義大利喜劇(Commedia all’italiana,也被稱為義大利即興喜劇)的電影風格,讓日常生活變得趣味十足,這實際上也是柯特萊西精心考慮的策略。
“義大利喜劇”中的幽默與調侃只是外殼,它的內在往往十分嚴肅甚至悲涼。柯特萊西希望用義大利喜劇的形式,來談論一個嚴肅的議題:家暴與性別暴力。
《還有明天》裡有大量丈夫伊萬諾對妻子迪莉婭的進行家暴的情節,但沒有露骨的暴力展示,而是帶有輕鬆、歡快的色彩。
比如電影一開頭,就是伊萬諾給迪莉婭一記耳光的場景,隨後他一邊毆打、一邊拉著她在房間裡跳起了雙人舞,家暴變成一種舞蹈。隨後迪莉婭像沒事人一樣拍拍身體,開啟窗戶,哼唱著熱情洋溢的《Open The Window!》,開始了灰姑娘式的生活。
這個開場既是歌劇的序章,拉開了故事的帷幕;但同時也揭露出,這本質是一個關於暴力的故事。
用幽默和風格化的方式來談論家暴,是否一種美化和修飾?柯特萊西在接受英國電影學會採訪時,直接給出了否定的回答,“幽默是一種能引導觀眾進入殘酷和艱難的議題,卻不會激怒他們的理想載體。把暴力編排成舞蹈,不止是電影裡的一個瞬間,我更想要傳遞的,是這樣的事情會迴圈往復地發生。”
觀眾也感受到了柯特萊西的意圖,許多義大利人在觀後感裡都提到,電影讓他們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往事,想起了祖母、奶奶等女性親屬的遭遇。
就像電影展現的那樣,那時義大利家庭裡家暴是很常見的,夫妻幾乎不會因此離婚,家裡都是父親在發號施令,所有女性成員只能沉默,沒有決定權。《還有明天》讓他們反思,這種“正常”和“傳統”是多麼恐怖。
《還有明天》不是一部寫實電影,但這是否會削弱它的批判力度?
回觀現實,在這個社交網路時代,影像會被光速傳播又被光速遺忘。我們在各類媒介中可以觀看的真實暴力,已經過載。
在傳播和討論暴力事件的過程中,尤其是那些發生在兩性之間的暴力,常常帶著窺私性與獵奇性。往往暴力還沒有得到深刻的剖析和反思,人們的注意力就已經被下一個奪人眼球的影片吸引。
在這樣的時代,展示暴力和創傷,需要十分謹慎。柯特萊西用《還有明天》,走出了一條可能的路徑。
這種風格化的幽默,讓觀眾與暴力保持一定的間離(distancing effect),對於那些曾經遭受過家暴的人群是一種心理保護,在引發她們共鳴的同時,又不會過分觸動心理創傷。
更何況回到電影文本里,《還有明天》不只展示受害者,它還用更多的幽默篇幅去揭示父權家庭的荒謬。比如電影裡,爺爺奧托裡諾告誡伊萬諾說,“女人不能經常打”,因為“偶爾打一次妻子可以立威信,經常打就不管用了”。
幽默不只用來展現暴力,縱觀整部電影,幽默也是迪莉婭面對生活的心態,是一位女性出於現實的選擇。
在那個方方面面都讓女性喘不過氣的年代裡,雖然身體忍受著難以抗衡的暴力,但迪莉婭的心態卻是相對自由的,她不只是受害者,她會在生活細微處進行抵抗:
她會與賣菜裡的女性熟人一同抽菸,擁有難得的個人空間;雖然收入被丈夫拿走,但她仍偷偷攢下錢;她會跟女鄰居吐槽社會不公,還會在奧托裡諾的葬禮上做一些“大不敬”的行為,調侃一個典型的“爹”的死亡。
幽默,成為了一種“弱者的武器”。
這些抵抗,都發生在高度生活化的場景裡,在菜市場、服裝店、陽臺、廣場,發生在心照不宣的生活細節裡。
女性看似沉默,但她們對周圍的一切瞭然於心:迪莉婭的鄰居瑪麗莎,十分理解她的處境,主動給她打掩護。馬切拉曾經恨“母”不成鋼,覺得母親太懦弱,但當她撿到迪莉婭落下的選票時,她瞬間理解了自己的母親,奔跑著將選票送去,幫助母親完成選舉這一人生大事。
依靠著默契與共情,這些歷史中沉默寡言的女性,共同完成了一次堪比諜戰大片的反擊與復仇。
這種女性之間的天然聯結,曾被父系家庭切斷,但只要有機會和空間,她們會自發組合在一起,成為一股浪潮。

03.
電影不止是藝術,更是抗爭策略

《還有明天》在義大利掀起了巨大的浪潮,它以3800億歐元的票房,力壓《芭比》和《奧本海默》,成為當年義大利的票房冠軍。這是製片方始料未及的,他們曾擔心,這樣一部風格化的獨立電影不會拿到太多票房。
根據Vision Distribution統計的票房資料,電影的首映週末票房只有160萬歐元。在第一波口碑發酵後,許多義大利人走入電影院,第二週票房漲至560萬歐元,第三週到第六週票房都維持在600萬歐元。
這部電影24%的觀眾年齡在60歲以上,是平時沒有太多觀影習慣的人群;還有48%的觀眾是男性,而且大部分男性觀眾,是在口碑發酵後電影公映的第二週,才走進電影院。
略顯小眾的藝術電影之所以能成功,核心在於柯特萊西的幽默設計讓一個家暴故事變得十分有戲劇張力。
高度風格化的人物設計,則讓原本個人的故事變成可以感知的集體回憶,過往那些不被看到的家庭暴力,被人們公開討論,並推動了更大的迴響。
柯特萊西“不在電影裡展示出對抗性”,不直接用話語指責男性,而是用喜劇的方法,塑造了荒誕的“爹”和“丈夫”角色。他們色厲內荏,只會用拳頭對準弱小,而對強權和財富卑躬屈膝。
觀眾反應佐證了柯特萊西的想法,她很高興地觀察到,“沒有年輕男孩仰慕電影裡的男性角色,他們也不會想成為這種沒有吸引力的男人”。這個義大利喜劇故事,讓許多男性觀眾理解和認同了電影裡女性的處境。
柯特萊西用《還有明天》證明,電影不止是藝術,更是一種能爭取到最大公約數的抗爭策略。
就在電影上映2周後的2023年11月,義大利發生一起令人震驚的女性事件傷害事件,22歲的大學女生切切丁(Giulia Cecchettin)被前男友圖雷塔 (Filippo Turetta) 殘忍殺害。
圖雷塔的動機與《還有明天》裡的丈夫一樣,有一種將女性當作所有物的有毒心態。電影之所以能引發廣泛共鳴,也是因為至今,女性不僅會遭受來自伴侶的身體暴力,還會被用言語、精神和經濟控制等方式虐待。
根據義大利警方的統計資料,2023年,義大利共有120位女性被謀殺,平均每三天就有一名。超過50%的女性是被伴侶或前伴侶殺害的,還有25%的女性被她們的孩子殺害——其中89%的案件是她們的兒子作案。
這些事件與電影主題高度結合,產生了巨大的討論。11月25日是國際消除對婦女使用暴力日,當天義大利的參議院播放了《還有明天》,全國有超過五萬名學生觀看電影並進行討論。
義大利婦女保護組織D.i.Re的副總理比亞吉(Elena Biaggioni)接受採訪時表示,《還有明天》在提高大眾對家庭暴力的意識方面做出了突出貢獻,也推動了社工團體、新聞媒體和議會對女性傷害害事件的調查與協助。
當年11月底,義大利參議院通過了一項新立法,將會在保護家暴受害者時,執行更嚴格的人身限制令,並將對有性別暴力罪行史的男性加強監控。
《還有明天》揭示了殘酷的現實,但它同時是一部鼓舞人心的作品。電影切實給了許多年輕人鼓舞,很多女孩給柯特萊西留言說,她們也要像電影最後冒著危險去投票的義大利女性一樣,她們想為了自由而抗爭,“不止是為了自己的自由,也是為了別人的自由”。
電影內外,《還有明天》都在告訴我們,女性曾經戰鬥過,曾經取得過勝利,即使這個勝利是階段性的。傷痛當然存在,但抗爭也會取得成功,我們要有持續戰鬥下去的信心,不管怎樣,還有明天。
參考資料:
There’s Still Tomorrow: a dark melodrama fuelled by humour, rage and neorealism|By Kate Stables, BFI
How ‘There’s Still Tomorrow’ is bringing women and older audiences back to Italian cinemas|By Gabriele Niola, Screendaily
‘There’s Still Tomorrow’ director Paola Cortellesi talks success, toxic relationships and hope|By Martina Rebecca Inchingolo, AP news
A Beloved Comedian’s Film on Domestic Abuse Draws Italians, in Droves|By Elisabetta Povoledo, The New York Times

Femicide: 120 women murdered in Italy in 2023 | ANSA

Italy holds a trial into the killing of a woman that sparked debate over femicide | AP News

💪🏻婦女節快樂🏃‍♀️

撰文:蘇小七

編輯:林藍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配圖:《還有明天》劇照及預告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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