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清和 智本社社長
4月2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白宮簽署兩項關於所謂“對等關稅”的行政令,宣佈美國對貿易伙伴設立10%的“最低基準關稅”,並對某些貿易伙伴徵收更高關稅。
特朗普展示的圖表顯示,對歐盟的關稅為20%,對日本24%,對韓國25%,對越南46%,對中國34%。加徵關稅的幅度超市場預期。
這意味著特朗普政府同時向全球60多個經濟體打響了全面貿易戰。
“對等關稅”對美國、中國與金融市場帶來哪些衝擊?
本文邏輯
一、“對等關稅”的特徵
二、“對等關稅”的衝擊
三、“對等關稅”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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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對等關稅”的特徵
儘管市場對特朗普推出“對等關稅”計劃早有預期,但加徵關稅的幅度還是遠超市場預期。
其一,美國對貿易伙伴設立10%的“最低基準關稅”。這些國家包括英國、澳大利亞、紐西蘭、巴西、新加坡等,他們向美國徵收的關稅稅率也是10%左右的水平。
其二,對某些貿易伙伴徵收更高關稅。其中,亞洲是“重災區”,越南46%、泰國36%、中國34%、印尼32%、印度26%、韓國25%、馬來西亞24%、日本24%。歐洲也未能倖免,其中,歐盟20%、瑞士31%。

其三,加拿大、墨西哥在此前USMCA框架下得以豁免,即所有符合USMCA協議的條件下的商品繼續優惠待遇,然而不符合USMCA要求的商品目前須承擔25%的額外關稅。
其四,鋼鋁(25%)、汽車及零配件(25%)、銅、藥品、半導體、木材、黃金等部分商品得以豁免,不受此次“對等關稅”的衝擊。
這次“對等關稅”的稅率超預期,原因可能是關於“對等”的理解與和核算,市場與特朗普政府之間有偏差。
通常,你徵我多少稅率,我回應多少,這叫對等。特朗普政府把包括貨幣操作、貿易壁壘計入其中,似乎採用了一種簡單粗暴的辦法,即雙方貿易差額/美國對其進口規模。實際上,這與互惠稅率的核算結果差不多。
對照此方法,我們進行了驗證,中國、印度、韓國、日本的稅率,與其特朗普政府公佈的資料基本吻合。歐盟有所差異,其中偏差可能是特朗普政府的核算包含了對歐盟的服務貿易。

需要注意的是,對等關稅是在現有關稅的基礎上額外加徵,按此計算,加上3月份執行的20%關稅,那麼對中國累積關稅將達到54%,加上基礎關稅,應該已接近特朗普政府公佈的“向美國徵收關稅”的稅率。
這個“對等關稅”方案具有三個特點:簡單粗暴、無差異徵收、保留談判空間。
所謂簡單粗暴,就是特朗普政府將貿易盈餘認定為被對方徵收的關稅。簡單一句話,你賺了我多少錢,我就要你付出多少錢。
實際上,貿易盈餘/赤字的形成是非常複雜的,我之前寫文章分析過,有市場的原因,也是有政府的原因。特朗普政府將貿易壁壘等非市場因素納入關稅核算,言下之意是美國的貿易赤字都是對方非市場因素製造的,因而美國政府也採取行政手段予以還擊。
但是,這就是特朗普的風格,也是這個時代的國際政治特徵,即簡單粗暴對抗精英主義(精緻利己主義)。
無差異徵收,指的是對60多個經濟體同時進行徵稅,而非像上一任期只針對中國。這是在特朗普上臺之前沒有預期到的,也說明特朗普貿易政策的目的與策略正在發生變化。
保留談判空間,從對加拿大、墨西哥的策略上可以看出,這兩個國家一直與特朗普政府保持溝通。
從中也可以看出,這方案並非是盲目的、毫無策略的,對英國、澳大利亞、紐西蘭等相對溫和,對加拿大、墨西哥保留談判空間,對亞洲國家和歐盟徵收高額關稅。
其它國家如何回應?報復?接受?協商?
加拿大、墨西哥這次得以豁免,定然會繼續協商,大部分商品應該還是在USMCA框架下維持相對低稅率。
越南、印度、韓國、日本都將加緊與美國政府談判,可能主動降低稅率,以換取美國對其降低稅率。
此前,越南政府領導人就赴美談判,並主動下調了液化天然氣和汽車等一系列產品的進口關稅,其中,汽車的關稅稅率從最高64%下調至32%。越南政府還稱,包括新鮮蘋果、冷凍雞肉、杏仁和櫻桃在內的農產品進口關稅也有所下調。
但是,歐盟、中國與美國的談判可能會陷入拉鋸戰,不排除報復性措施。
就目前的方案推測,本次對等關稅完全落地後,美國進口關稅平均稅率將上升至20%-25%。考慮到部分國家選擇與美國協商並降低關稅,美國實際關稅上升的幅度可能小於預期。
為什麼特朗普政府實施“對等關稅”?
此前美國財長貝森特已表明關稅的三個目的:
其一,扭轉美國貿易逆差,實現國際貿易平衡,促進製造業迴流美國。
在行政令中,美國政府反覆強調,美國經濟因不公平的貿易遭受巨大的衝擊,包括製造業衰退、工人失業、經濟失衡等等。
其二,增加美國財政收入,降低聯邦政府償債壓力,提高經濟安全性。
當前,在聯邦稅收收入結構中,個人所得稅、企業所得稅是主體,關稅佔比極低,特朗普試圖將關稅佔比提升至5%左右的水平。
預計,“對等關稅”直接創造7000億美元左右的美國財政收入,但是,這項政策可能削減美國經濟增長,從而給聯邦財政帶來一些損失。
其三,作為外交手段,解決邊境安全、國土安全等問題。
“對等關稅”帶來哪些衝擊?
02
“對等關稅”的衝擊
“對等關稅”公佈後,資本市場避險情緒上升,股市紛紛下跌。
週四,亞太股市全線收跌,其中日經指數跌2.77%,韓國KOSPI指數跌0.77%,恒生指數跌1.52%,上證指數跌0.24%,深證成指跌1.4%。接著,英國、德國、法國股指開盤均下跌超過1%。美國納斯達克期貨股指、標普500指數期貨股指開盤跌2.5%-4.5%。
美元指數下跌1.5%至102.15,歐元兌美元大漲1.9%至1.10。離岸人民幣先漲後跌,維持在7.31左右。
紐約黃金先漲後跌,維持在3150美元左右;紐約原油下跌2.3%,跌破70美元,維持在69美元左右。
美國10年期國債收益率下跌,維持在4.08%;中國10年期國債下跌3.58%,維持在1.78%左右,二者保持2.3個百分點的利差。
從當天資本市場反應來看,可以這樣推測:
其一,關稅加徵幅度超市場預期,市場將其視為風險事件,權益類資產下跌,避險類資產上漲,尤其是債券。
其二,市場正在快速識別和消化這一風險事件。例如,日本和韓國股指開盤大跌之後逐步縮小跌幅,黃金先漲後跌。
後市怎麼走?
關稅的本質是政府增加稅收,相當於把一部分資本從私人部門轉移到政府部門。這是否意味著緊縮財政呢?這要看特朗普政府全面的財政政策,當前的思路是對外徵稅、對內減稅,如果將加徵的稅收對內減稅,相當於把這部分資本投放到私人部門。
稅收成本由出口企業和本國消費者分攤,到底誰承擔多,取決於雙方的議價能力。如果美國消費者議價能力弱,多數成本由本土消費者承擔,美國通脹壓力將大一些;如果美國消費者議價能力強,多數成本由他國出口商承擔,相當於抽取他國出口商的稅來補貼本國私人部門。
基於此,我們推演“對等關稅”對美國及全球經濟的影響。
其一,“對等關稅”將短期內推高美國通脹率。
通脹率跟這幾個因素:一是美國增加關稅,美國消費者議價偏弱的產品,價格直接上漲,這將直接削減普通家庭的購買力;二是因價格上升需求回落、信心下降而抑制價格過快上漲;三是匯率變動,如果美元上漲,將削弱通脹。
預計,二季度美國通脹率有所上升,隨後將有所回落。
其二,“對等關稅”可能削減美國及全球經濟增長預期。關稅被認定為一種交易費用,加關稅將削減投資信心和經濟增長預期。
其三,將推高國際交易費用,加劇全球供應鏈割裂與經濟分化。
全面貿易戰定然推高全球交易費用,那麼誰將為此買單?簡單來說,誰的議價能力弱誰買單。
就全球範圍來看,主要國家的納稅人都可能支付更高的費用。
我保持對之前對美國經濟和資產價格的預測:
美元指數逐漸下降,但離岸人民幣貶值;美債收益率將持續下降(債券價格上漲),是今年最好的風險對沖產品之一;黃金價格還將上漲,油價將有所下跌。
需要有所調整的是:
美國經濟:“對等關稅”削減了市場預期,交易費用上升,美國經濟二三季度將明顯回落,四季度可能反彈。其經濟增速,與去年的預測有所下調。未來3-4年,依然看好美國經濟。
美國通脹:二季度美國通脹率將有所上升,呈現一定的滯脹特徵,隨著經濟衰退壓力增加,通脹率在四季度將繼續下降。
美國股市:受“對等關稅”衝擊而下跌,然後觸底反彈,接著在震盪中上行。
這是一個冒險的預測。其邏輯是,在特朗普的所有不確定性政策中,“對等關稅”對市場的衝擊最大,如今靴子落地,市場將探底回升,並且逐步適應特朗普的不確定性。
與前期高點相比,道瓊斯指數已回撤6%,標普500指數已回撤7.7%,納斯達克指數已回撤12.5%。歷史上,美股大跌,標普500指數回撤超過10%,均為美國基本面出問題,或美聯儲激進加息。如今,美聯儲處於降息週期,而且美國經濟面牢固,“對等關稅”衝擊是這輪美股的底部。未來3-4年依然看好美股,美國宏觀經濟、美聯儲降息和AI商業化落地都將推動美股上漲。
對中國的影響。
儘管2018年貿易戰以來,中國對美國出口依賴度有所降低,當前對美出口金額佔出口總額的比例已降至14.63%,但是,美國依然是中國最重要的出口市場,對美國的貿易盈餘佔總盈餘的比例仍達41%。
通常,加徵關稅對當年的出口衝擊是最大的,尤其是對美國出口依賴度大的行業。
2023年,中國對美國出口金額最大的品類是機電、電氣和音像裝置,達到1244億美元;其次是核反應堆、鍋爐、機械,888億美元;服裝320億美元,傢俱305億美元,玩具293億美元。對美國出口依賴度(對美出口金額/出口總額)最高的是玩具,高達42%,其次是雜項製品,38%;服裝、玩具、塑膠、光學照相醫療裝置、鞋類、皮革箱包、金屬製品均在20-30%之間。
預計,“對等關稅”對中國機械裝置以及傢俱玩具服裝等勞動密集型商品出口的衝擊大;同時,二季度出口將轉負。
以上僅僅考慮中國直接對美國出口的商品,“對等關稅”還包括對其它國家進口自中國的商品加徵關稅,這意味著繞道東南亞、北美間接出口到美國的商品也將受到衝擊。這部分不容易統計。
“對等關稅”將影響二季度三季度的出口,同時宏觀經濟和市場預期將走弱。如果出口轉負,人民幣貶值,A股還能否延續行情?
03
“對等關稅”的評價
怎麼評價“對等關稅”?
其一,經濟學不支援關稅,關稅稅率越低,交易費用越低,更有利於自由貿易增長,以及各國消費福利的增加。
其二,在行政令上,特朗普政府否定了這一點。否定的並非自由貿易,而是認為,政府因素影響了自由貿易,導致了貿易失衡。言下之意,美國吃虧了。
其三,各國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設定關稅,如果想要進口更多商品,可以採取非對等關稅,主動把關稅降低。當然,如果認為受到不公平待遇,也可以根據對等原則待之。
但是,僅憑貿易失衡就認為受到不公平待遇,這是不夠充分的。
不得不說,全球性貿易失衡,不僅僅是美國經濟面臨的問題,也是全球經濟的重要問題,並且引發貿易摩擦與國家衝突。
如何認識全球性貿易失衡?以下從三個角度來理解:
第一,貿易本身。
過去,經濟學家主張貿易平衡,貿易赤字或貿易盈餘都意味著資源配置沒有達到最優狀態。通常,新興國家熱衷於追求貿易盈餘,以賺取更多的美元或黃金。但是,大量的美元或黃金輸入,容易導致國內價格上漲,引發通貨膨脹。
一般來說,匯率(價格)自動調節貿易平衡。當一個國家持續出現貿易盈餘,其匯率自然上漲,這將抑制出口,利好進口,從而削弱貿易盈餘,甚至走向貿易赤字。同樣,在貿易赤字的情況下,匯率機制將遏制貿易赤字的持續惡化。
所以,按照上述分析,當我們發現,一個國家的貿易長期赤字、另一個國家長期盈餘,那麼國際貿易一定出了問題,而當下的全球貿易就是這種局面。
第二,金融市場。
從上個世紀70年代開始,投資銀行和跨國公司崛起,全球直接投資與金融交易改變了經濟全球化,國際貿易問題變得複雜得多。
金融加入後出現了資本賬戶。經常賬戶主要記錄的是商品貿易與服務,資本賬戶記錄的是直接投資、金融投資。我們看國際貿易就不能只看經常賬戶,需要結合資本賬戶來看。但是,當前特朗普以及很多人所講的貿易赤字,只看經常賬戶。
例如,蘋果公司用美元對中國直接投資,在中國生產的蘋果手機出口到美國,給美國的經常賬戶帶來赤字,但是蘋果公司在中國的直接投資是獲利的,其資本賬戶是盈餘的。如果只看經常賬戶,不看資本賬戶,這就容易造成誤解。而且,由於跨國直接投資的存在,國際貿易統計變得極為複雜。
美國是一個經常專案嚴重赤字、資本專案鉅額盈餘的國家,中國的結構與之相反。
美國鉅額的資本專案盈餘一定程度上支撐了其嚴重的貿易赤字。當然,我們依然看到,美國的貿易赤字窟窿要比資本專案盈餘大得多,中國則相反。
原因之一是,上圖的資本專案只統計了第一次直接投資的初次收入,並未統計金融業務收入。
現實中,美國大規模進口商品導致大規模貿易赤字,中國、日本、沙特大規模出口商品與能源獲得大量的貿易盈餘,但後者用大量的美元外匯買入美國的債券、股票等金融資產,美元重新迴流到美國。
這裡延伸出一個重要的觀點:美國是一個出口美元的國家。
這個觀點很瘋狂,但是它很可能是真實的。如果把美元當成是一種商品,那麼美國最核心的業務就是金融,出口規模最大的商品就是美元,以及以美元計價的金融資產(美元信貸、美股、美債、美元保險、美元基金、金融衍生品等)。
如果這個觀點成立,那麼經常賬戶與資本賬戶就可以合併,意味著貿易赤字可以持續。
當然,一些將金融視為無價值的唯物主義者未必認同,他們會提出一個關鍵問題:一個長期貿易赤字的國家,意味著製造業空心化、經濟金融化,如何讓國際投資者繼續信任其貨幣?
實際上,佈雷頓森林體系時,美國貿易赤字加劇,法國戴高樂政府就主張拋棄美元、兌換黃金。這當然有佈雷頓森林體系固定匯率與金本位的問題,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建立一個新的觀念。
這個鉅額貿易赤字的國家,什麼支撐著美元的信用?吸納全球人才與資本的國家制度、可靠的金融制度、發達的金融市場,以及金融市場支撐的全球跨國公司投資、全球領先的技術創新,加上在此基礎上建立的軍事與政治力量。
第三,國家組織。
即便把金融加入其中,也不能解釋當前國際貿易失衡的合理性。換言之,我認為,即便考慮資本賬戶,當前全球貿易失衡也是不正常的現象。
問題在於國家組織。這是特朗普政府最關注的問題
全球化是一個去國家化的過程,但是當前的全球化主要還是商品全球化,很多重要的資源要素被國家權力壟斷、干預,並未實現全球自由化流通。
就全球範圍來說,商品與資本的全球流動性好,但人被嚴格限制在本土,社會精英除外。這導致全球勞資的收入、精英與大眾的收入分化嚴重,資本與社會精英在全球逐利,各國對資本與人才開放政策、降低稅率,普通勞動力被鎖定在本土失業、享受低工資或被徵高稅收。
除此之外,一些經濟體限制資訊流通、資本流通,壓低工人工資,提高准入門檻,構成行政壟斷與資本堰塞湖。
國家組織的干預行為大大提高了國際交易費用,導致要素價格均等化趨勢緩慢,全球貧富分化、貿易與經濟失衡。而特朗普的做法是,同樣使用國家力量,以簡單粗暴的方式來扭轉貿易失衡。
實際上,更合理的做法是,各國協商、達成合作,促進開放與自由,繼續去國家化、走向全球化。但是,當前的世界,意識形態、核心利益南轅北轍,協商與合作的空間不足。
我們正在經歷這個充滿衝突與不確定性的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