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敗俱傷的關稅戰

80年代以來,世界形成了以中美為核心的全球化體系,美國作為最大消費國,透過貨物貿易輸出美元;中國發展成最大生產國,向西方提供廉價商品,賺取的美元外匯則以投資的形式流入美國。在很長時間裡,中美雙方實現共贏,中國的經濟重心轉移到東南沿海,美國的科研中心則遷移至西海岸。
連上轉口貿易在內,2024年中國對美國貿易順差將近5000億美元,總貿易順差則逼近1萬億美元,特朗普認為中國在貿易過程中分走了大部分蛋糕,然而真的是這樣嗎?這裡可以結合中美的國際收支平衡表來分析。
2024年中國國際收支平衡表:
國際收支分為經常賬戶和資本與金融賬戶。經常賬戶包括貨物、服務、初次收入和二次收入。2024年,外管局統計的我國貨物貿易順差大約7600多億元,然而海關統計的我國貿易順差將近1萬億美元,為什麼前者數值會少很多呢?因為二者的統計口徑存在差異,前者統計的是“所有權轉移”的貨物,後者統計的是“物理上跨境流動的貨物”。對於加工貿易而言,前者僅計提增值的部分。因此我國真實的貿易順差存在被高估的問題,因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外商出口,其商品所有權歸屬於外商,我國僅參與加工環節。
美國對華服務貿易出口分項(億美元):
與貨物貿易不同,我國在服務貿易上處於逆差狀態,去年我國服務貿易逆差將近2300億美元。服務貿易端最大的逆差項是出國旅遊和留學,中國的富豪每年都要去國外購買大量奢侈品,上百萬留學生去歐美也會產生鉅額消費。不僅如此,我國每年還要給西方國家支付高昂的智慧財產權費用。
經常專案中還包含初次收入和二次收入。初次收入由外企投資收益和外籍勞工收入組成,去年我國初次收入產生的逆差是1300億美元,這是因為外企在中國很賺錢,特斯拉的上海工廠每年都要向全球傾銷電動車,賺取豐厚利潤,然而產生的貿易順差卻算在中國頭上。二次收入包括僑匯和國際援助,這部分數量較少可以忽略不計。
與經常賬戶對應的是資本與金融賬戶。資本賬戶包括政府間的債務減免、無償援助等,以及私人資產轉移(比如移民)。由於我國外匯存在區域性管制,資本賬戶變動較少,可以忽略不計。
與經常賬戶相反,我國在金融賬戶端存在巨大的逆差。金融賬戶包括直接投資、證券投資、金融衍生工具、其它投資和儲備資產。金融衍生工具以期貨、期權和互換合約為代表,規模較小,可以忽略,這裡主要討論其它分項。
直接投資以企業海外收購和建廠為代表,包括本國對外投資(ODI)和外資對本國投資(FDI)。去年我國直接投資產生的逆差大約1500億美元,有兩個原因。一方面近幾年來中國企業在加快“走出去”的步伐,在世界各地創辦工廠,到處收購礦產基地。另一方面隨著中美關係惡化,西方對華投資額呈下降趨勢,導致FDI流入變少。
美國國債持有結構:
證券投資是以獲取短期回報為目的的跨境金融交易,比如國內居民購買美股或美債,就是算入證券投資賬目。去年我國證券投資產生了1800多億美元的逆差,這是因為很多散戶跑去買美股,然而要實現這一過程需要先把手中的人民幣兌換為美元,這就形成了資金流出。
其它投資則涵蓋存貸款、貿易信貸等,去年我國其它投資產生了1500億美元的逆差。為增近與亞非拉國家的經貿往來,我國向很多第三世界國家提供大量低息貸款。另一方面,有些國家喜歡拖欠貿易尾款,這部分應收款也會計入其它投資。
儲備資產則是央行持有的能用於國際支付的流動性資產,包括外匯儲備、黃金儲備、在IMF中的頭寸和特別提款權等。十多年前央行傾向於透過購買美元外匯來創造基礎貨幣,並形成外匯儲備(其中一部分拿來購買美債)。然而過於龐大的外儲並不容易管理,因此我國轉向藏富於民,讓民間持有大量外匯資產。過去兩年黃金價格節節攀升,老百姓積極購買黃金,使我國黃金儲備穩步增長。
因此可以發現,去年我國表面上賺取了1萬億美元順差,然而其中很大一部分利潤歸外企所有,典型的代表是蘋果公司。如果算上服務貿易逆差,我國經常賬戶的貿易順差僅4200億美元。另一方面,我國賺取的外匯透過對外投資的方式流入海外,這部分產生的逆差達到3800億美元,這也是為什麼最近幾年外匯儲備變動不大的原因之一。
美國經常專案收支狀況:
再來分析美國的國際收支平衡表。2024年美國產生了1萬億美元的貨物貿易逆差,這跟美國人奢侈的消費習慣有關。然而在服務貿易項,美國卻產生了3000億美元的順差。值得一提的是,由於很多美國富人喜歡透過向海外轉移資產以避稅,美國二次收入項產生了2000億美元的逆差,不過這賴不到中國頭上,是它自己的監管能力有問題。
美國經常專案收支狀況:
儘管美國在經常專案是逆差,但在資本與金融專案卻是順差。其最大的一塊蛋糕,是證券投資。由於美元是全球儲備貨幣,閒置的海外美元如潮水般湧入美國,購買美股、美債並推高了美國上市公司估值。為什麼80年代以來美股能形成“慢牛”,很大的功勞是海外美元貢獻的。中日韓等出口國持有的美元外匯很多都被轉換為美國金融資產。另一方面,美國獲得的直接投資也不少,特朗普抱怨外國投資美國的錢不夠多是沒道理的。
可以發現,中國表面上透過貨物貿易賺取大量外匯,但這部分錢很大部分以利潤和投資的形式迴流美國,形成了貿易和金融的雙迴圈。美國能長期壟斷全球金融和科技中心的地位,離不開中日韓等生產國的貢獻。
在某種意義上,中美都是全球化的贏家,自由貿易產生的好處被雙方平分。然而特朗普之所以對華加徵關稅,不僅是為了遏制中國,也是為了報復民主黨。因為美國並不是一個整體,全球化的蛋糕大部分被藍州獲取,紅州則要承擔製造業外流的代價。在這輪關稅戰中,以金融和科技為支柱產業的深藍州損失慘重。
另一方面,本輪美股下跌,外資可能在定價三個因素:
1、經濟衰退;加關稅可能會觸發美國經濟危機,削弱美股盈利。
2、二次通脹;貿易壁壘或導致美國進口價格飆升,引起二次通脹風險,迫使美聯儲放緩降息節奏。
3、海外美元流動性危機;長期來看,全面關稅會增加生產國獲取美元的難度,大幅減少境外流通的美元,外國投資美國本土的能力持續下降。
前兩個因素是週期性問題,這類場景下美股或出現V形走勢。第三個因素是結構性問題,如果特朗普真的敢跟全世界打貿易戰,其任內美股估值可能會腰斬。這也是為什麼特朗普要給大部分國家設定徵稅暫緩期的原因,完全執行平均值25%的全球“對等關稅”,美國經濟會提前崩掉。
取消最惠國待遇或產生硬脫鉤效果:
按照我之前的設想,特朗普可能會在今年上半年徵收10%的全球性關稅,在今年下半年透過取消最惠國待遇的方式對中國加徵34%的關稅,達成硬脫鉤的效果。這個34%的關稅是怎麼算出來的呢?已知美國最惠國基礎稅率是3.5%,非最惠國基礎稅率是37.5%,取消最惠國待遇後關稅稅率上升34%。拜登時期美國對華稅率接近20%,附加34%的額外關稅後平均稅率大約54%。相比行政手段加關稅,取消最惠國待遇走的是立法程式,效果更加徹底。
然而出乎我預料的是,美國對華脫鉤的進度居然提前了。在沒有搞定俄烏的情況下,美國選擇兩線作戰,在地緣上跟俄羅斯對抗,在經貿上跟中國較量。這不太符合外交慣例,但沒辦法,誰讓特朗普是個任性的總統呢。
美國對華關稅的負面衝擊呈邊際遞減(未考慮轉口貿易):
這裡作一種猜想,面對美國掀起的關稅戰,假如我國沒有報復,今年美國給中國設定的關稅可能就是54%,對全球大部分國家則加徵10%25%的關稅。因為如果單方面提高對華關稅,而不對其它國家作出限制,可能會鼓勵轉口貿易行為,削弱單邊關稅的效果。另一方面,當關稅超過50%時,大部分中美貿易都會被清空,此時繼續上調關稅對中國的負面衝擊會越來越小。
那為什麼中國選擇正面硬剛美國呢?一部分原因可能是為了起到帶頭作用,促使美國的盟友也對其展開反擊。如果連上轉口貿易,美國前四大貿易伙伴包括:中國、歐盟、加拿大、墨西哥,這四家貿易額佔美國60%。美國最害怕的,不是跟中國一對一打貿易戰,而是中國聯合歐盟、加拿大、墨西哥等共同對美國加徵報復性關稅,四打一的情況下美國根本扛不住。
春秋時期,晉國公室陷入內鬥。晉文公重耳為了富國強兵,發展出 “六卿”制度,任用有才幹的異姓勢力執掌朝政。六卿內部“長逝次補”,互相制衡。在集體領導模式下,晉國的霸權得到鞏固。然而隨著時間推移,晉國的軍政大權逐漸落入六卿手中,君主則被架空。到了春秋晚期,在經過一系列兼併後,晉國內部形成智氏、趙氏、魏氏、韓氏四大家族,其中智氏實力最強。
智氏的領袖智伯試圖統一晉國,但又害怕其它三家聯手反對。於是他搞了個“服從性測試”,要求韓趙魏三家各拿出一百里土地,名義上是進獻給宗室,實際上則打算納為己有。迫於智氏強大的威懾力,韓、魏兩家只能忍痛割讓土地。但輪到趙氏時,其領袖趙襄子卻不幹了,他認為智伯這個人貪得無厭,割讓再多的土地也無法滿足他的要求。
三家分晉:
最終趙襄子決定奮起反抗,智伯惱羞成怒,勒令韓、魏兩家聯合攻趙。趙人退守晉陽城,戰場一度陷入僵局。為迫使趙人投降,智伯掘開附近的河堤,選擇水淹晉陽。智氏的蠻橫讓韓、魏兩家產生恐慌,他們害怕趙家覆滅後自己會成為智伯的下一個目標。在趙襄子的拉攏下,韓、魏選擇倒戈,他們反向掘開河堤,使智氏軍隊陷入混亂,自己則趁機掩殺。最終,趙、魏、韓三家聯手滅掉了智氏,平分了晉國的土地。隨後,周天子承認趙、魏、韓為諸侯,華夏進入戰國時期。
如今的關稅戰,美國扮演當初智氏的角色,貪得無厭,試圖從各個國家身上榨取好處。歐盟、加拿大、墨西哥則類似韓、魏,雖然對美國不滿,但迫於壓力暫時屈服。中國則像趙氏那樣豎起了反抗的大旗,雖然一開始會很艱難,但如果能把美國拖入持久戰,美國的盟友未嘗不會改變立場,加入對美國的反制裁陣營,共同捍衛全球化。
這裡值得重視的角色是歐盟。在地緣上,全球是中美俄大三角,所以拜登時期我國的策略是聯俄抗美。然而在經貿上,全球是中美歐大三角,所以特朗普時期我國的最優策略是聯歐抗美。作為老三,歐洲的態度很關鍵,它既可以與中國聯手對抗美國,也能以背刺中國為籌碼換取美國的關稅豁免(比如配合美國對華加徵關稅)。在中美博弈的過程裡,歐盟的立場很關鍵,它站哪邊哪邊的勝算就更大。
然而面對美國的敲詐,歐盟卻不願採取對等反擊。一方面,歐盟在安全上依賴美國,它害怕關稅報復會導致美國撤出在東歐的軍隊。另一方面,歐盟很難協調各成員國之間的利益分歧,出口競爭力較弱的南歐國家更傾向以談判方式解決美歐分歧,這限制了歐盟的反擊力度。
我國當然希望跟歐洲抱團,然而中歐關係的最大障礙在於俄烏問題,烏克蘭是歐洲核心利益。另一方面中歐在電動車和新能源領域屬於競爭關係,這增加了《中歐自貿協定》落地的難度。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如果我國在俄烏問題上調整立場,或許能換來歐洲在經貿上的配合。
美國對各國設定的“對等關稅”:
可以發現,特朗普所謂的“對等關稅”,主要面向歐盟、東南亞、印度等經濟體,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中國加徵的二級關稅,目的在於封死中國獲取美元順差的渠道。
2024年,歐盟對美國的貿易順差大約2400億美元,對中國的貿易逆差大約2500億美元。
東盟對美國的貿易順差大約2200億美元,對中國的貿易逆差大約1900億美元。
墨西哥對美國的貿易順差大約1700億美元,對中國的貿易逆差大約700億美元。
印度對美國的貿易順差460億美元,對中國的貿易逆差大約1000億美元。
也就是說,歐盟、東南亞、墨西哥、印度這幾個經濟體,為中國貢獻了6000億美元的貿易順差, 如果再加上中國對美國的直接貿易順差3600億,其總和與去年中國的賺取外貿順差大致相當。
因此特朗普對全球加徵的對等關稅,對我國會產生間接影響。如果歐盟、東南亞、墨西哥、印度無法從美國身上賺取貿易順差,為平衡國際收支,它們只能減少從中國進口商品,壓縮對華貿易逆差。
具體來看,美國對中國加徵了125%的關稅,對歐盟加徵了20%的關稅,對東南亞加徵了39%的平均關稅,對墨西哥加徵了25%的關稅,對印度加徵了26%的關稅。特朗普設定了90天的“暫停期”,迫使其它國家在中美之間二選一,要麼接受美國加徵的高關稅,要麼限制從中國進口商品。美國嘗試另起爐灶,構建一個把中國排除在外的國際貿易體系。
英荷爭霸:
除了關稅外,美國還嘗試對中國進入美國港口的船隻徵收150萬美元額外費用,特朗普試圖迴歸重商主義的道路。17世紀,荷蘭曾是海上馬車伕,掌握了歐洲3/4的船隻,其造船成本僅為英國一半。為保護本國造船業,瓦解荷蘭的海上霸權,英國頒佈《航海條例》,規定只有英國生產的船隻能運送英國殖民地貨物,且禁止向敵國出口戰略物資。不僅如此,英國還封鎖了多佛海峽,攔截荷蘭商船。荷蘭雖然掌握技術優勢,但由於本土市場狹小,再加上與周邊國家關係惡化,其造船業逐漸萎縮,失去了海上馬車伕的地位。
如今美國造船能力不到中國百分之一,美國無法在公平競爭的情況下跟中國爭奪訂單。共和黨試圖效仿當初的英國,透過保護性法案扭轉中美在造船能力上的差距。未來可能會有更多類似的法案出臺,安全取代效率成為各國決策出發點。在中美脫鉤背景下,我國需要從出口導向型經濟轉變為消費導向型經濟。如欲擴大內需,光靠刺激性政策是不夠,縮小居民收入差距、提高勞務報酬佔比才是根本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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