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農村家庭結構裡,有些女性的經濟價值會在四五十歲時突然提高,原因是子女長大,她們擺脫育兒束縛後,很可能重新進入城市打工。我採訪了月嫂、家政工和護工等職業人群,發現她們的困境在於,正是在人生收入達到頂峰時遇到了更年期。
程學英是趁小孩睡覺的時候跟我通的電話,她跟僱主講好到陽臺上打個電話,寶寶醒了就喊她。
這已經是程學英當月嫂的第六年,無論是育兒技能,還是進入別人的家庭後與僱主一家相處,她都有了豐富的經驗。這樣的資歷在育兒嫂行業正是“當打之年”,屬於最搶手的那一批。但從去年夏天開始,她發現自己開始有更年期症狀——甚至還是當時的僱主提醒的她,那位寶寶媽媽見她在空調間裡還不停冒汗,就對她說:“阿姨你是不是更年期到了?我媽那個時候也是這樣,煩得很,然後冬天還冒汗。”
對如今的很多小家庭來說,“月嫂”成為剛需,圖為2024年4月18日,海南省瓊海市的月嫂們在學習育嬰技能(蒙鍾德 攝/ 視覺中國 供圖)
程學英第一反應是否認。她才47歲,在她印象裡,女人最起碼到50歲才會開始更年期,過了大半年,對更年期有了更多瞭解後,她還是傾向於不跟僱主談論這一點。她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的。
去年那位提醒她更年期的僱主算是善解人意了,但自從更年期以來,程學英已經被退單了三次。第一次被退單就是去年剛入冬,在那戶僱主家裡,別人穿毛衣她只穿一件單衣,又把袖子挽得高高的,都沒用,還是忽忽出汗,根本沒辦法控制。等程學英意識到,人家僱主已經跟公司提了“更換”的要求。站在僱主的角度,她覺得不是不能理解,而且起初她並沒有意識到,在她感到煩躁的時候會忍不住連續地說“好煩”,這也加深了不愉快的觀感。
除此之外,她睡眠和胃口都變差了。這些都讓她精神不振。她自己分析,後來兩位僱主要求換人,也跟她的精神面貌變差有關係。
對50歲左右的城市女性來說,更年期和退休是前後腳到來的,這意味著職場壓力會減輕,有更多時間和精神關照自己。但對一些基層女性來說,四五十歲,正是她們的“黃金打工年齡”。這個時期,她們往往已經將子女送入高中或大學,一方面得以從育兒中獲得解放,形成“空巢期打工視窗”;另一方面,也肩負著一半家庭經濟壓力,再加上對自己未來養老的焦慮,她們會在四十出頭重新進入城市,學習新技能,開始人生中的“中年打工”階段。
《黑暗榮耀》劇照
四五十歲的基層男女,進入城市找工作,某種程度上確實是女性的工作機會更多。按照農村地區的一些說法,“男的上了歲數,出去當保安都沒人要,女的到大城市裡做保姆月入過萬”。這話雖有些誇張,卻也不是沒有道理。邁入四五十歲,男性的體力下降相對更厲害,體力活兒難以為繼,假如再遇到疾病或者其他變故,反而需要派出家裡的女性去謀生路。
潘女士到寧波一家醫院做護工之前,日子一直算是不錯。兩年前,她家與弟弟家合夥做生意以失敗告終,賣掉房子還掉部分債務後,她和丈夫兩人商量下來,決定由她出門打工,原因就是她能更快地掙到更多錢。程學英的丈夫六年前得了尿毒症,生活重擔立刻壓到了她的肩上。我採訪的另一位月嫂,生完二胎沒多久,丈夫就出了車禍,她只好拋家舍業,跑到省會城市做月嫂。
等她們快50歲,累積了一定的經驗和資源,正是一生當中賺錢能力的頂峰時期。這也是程學英最懊惱的。她在公司做到第七年,拿最高檔工資。趁著這個時候,她工作非常拼。去年,366天她上工了313天,換句話說,一年只休息了53天,有時候單子連上了,下戶當天的下午回公司宿舍睡兩個小時,晚上接著去下一個僱主家。現在頻繁被退單,可以說令她相當沮喪。
城裡人盼著退休,農村人到了50歲,覺得工作多多益善。所以退單對程學英來說,非常受打擊。雖然領導不會批評她,但她作為一個老員工,面子上也說不過去。同事也會覺得奇怪,程學英向來獲得僱主的評價都是一流的,怎麼突然被連續退單。但她也不敢直接告訴關心她的人真相,她選擇用一些比如“沒有眼緣”這樣的藉口搪塞過去。進入家庭、與家庭成員親密接觸,月嫂群體的更年期變化給工作帶來的影響,比其他職業更顯著。
更年期影響的除了生計,還有她們對自己存在價值的判斷。劉樹琴過去幾年就感到非常難熬,原因就是已經在河北老家農村裡“閒了七八年”。
劉樹琴今年56歲,打從22歲一結婚就沒閒過,幹活一直幹到48歲,突然間就停了。起初在老家是起早貪黑地種地,二十七八歲那年又開始養羊,養了10年,隨後去工地當小工。對,一個女人上工地幹男人活兒,推水泥、拉車、鏟灰,工地之所以樂意僱傭女性是因為給她們的工錢比給男人低。小工一口氣幹了五六年,她終於換去一個親戚乾的工地上燒飯,算是輕鬆一點兒了,這個活兒她本來想著能一直做到幹不動為止,只是沒想這個“幹不動”來得這樣早。
她跟我描述當時的狀態,“身體軟了沒了勁兒,每天只想在家躺著,就一點兒都不想幹了,一點兒都堅持不了了”。出汗,“在那兒待著汗就順著脖子往下流”。而且還心煩,“光想上街找個偏僻的地方去大喊大叫”,雖然也沒去。她說最多就是在家哭一陣,能稍微好點兒。但從此幹活兒是一點兒都不想幹了。
插圖:老牛
劉樹琴很納悶兒,幹了一輩子活兒,怎麼突然就啥也不想幹了。家裡倒是沒人指責她,甚至還帶她上北京看過病,醫生讓她做些檢查,她沒捨得花那個錢,實際上也不太相信“抽血能治好不想幹活兒的毛病”。回到村裡,整天在家閒著,心裡就想,五十來歲,年紀輕輕,就啥也幹不了?“有時候想想這個就覺得活著沒意思”。
假如劉樹琴當時能捨得在北京的更年期門診做些檢查,醫生會告訴她,這些症狀並不神秘,它們只是雌激素水平下降的表現之一。雌激素對女性的保護涉及泌尿生殖、心血管、骨骼、神經以及皮膚、毛髮等多個系統。根據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2025年釋出的週報研究調查結果顯示,40~60歲中國女性中,有46.3%的人報告出現了更年期症狀,其中失眠(50.0%)、疲勞(48.2%)和焦慮(46.9%)是最常見的三種症狀。“這些症狀不僅影響身體的舒適度,還可能對心理狀態產生負面影響。”
不光是劉樹琴不捨得花這個錢。就像一位基層醫院的婦科大夫說的那樣,“她們有些人連飯都吃不上,哪個會管更年期。除非是症狀比較嚴重了,才會來我這兒看看”。四川省什邡市婦幼保健院更年期門診曾英主任告訴我說,她接診的農村病人,促使對方來看門診通常有兩大常見症狀:一是潮熱出汗失眠,晚上睡不好覺影響她白天勞作;二是性生活困難,“50歲左右這個人群,一般都要出去打工,年末春節回來夫妻相聚,但絕經後一整年都沒有性生活,突然要進行是很困難的”。
但是,在農村地區,即便想看更年期相關症狀,也無法就近在鄉鎮衛生院解決,這兒的醫生要麼沒有完備的更年期相關知識,即便有心為對方開激素類藥物,也面臨著藥物不全的困境。我在小紅書上碰到一位年輕女士,她告訴我說,她媽媽出現了更年期大出血,到縣醫院掛急診,給出的解決方案是“做刮宮手術”。直到她回家帶她媽媽去市醫院看,才知道原來可以採用補充雌激素這樣的方案來應對。
除了月嫂,家政和護理從業者也大多是農村的中年女性,圖為2024年10月29日,合肥新站高新區舉辦保潔員職業技能競賽(視覺中國 供圖)
劉樹琴沒有走到補充雌激素這一步,即便走到了,按照北京市某郊區婦幼保健院一位主任醫生的經驗,很可能也堅持不下去。雌激素得長期服用,但是因為醫保限制,比如替勃龍這款常用的雌激素,一次只能開一週的量,“病人每週都得來一次醫院,而農村病人可能來一趟要換兩趟車”,能這樣堅持的農村病人屈指可數。
無論如何,在劉樹琴這兒,她已經將自己判為“沒用的人”。
過去將近30年,劉樹琴種地、養羊、做工地小工,三種高強度勞作讓她強烈依賴自己的體力,更年期帶來的症狀不僅讓她失去了生產工具,也讓她的社會角色驟然失效。如果說大城市更年期女性面臨的是一種衰老後容顏不再的外貌焦慮,基層女性的焦慮看上去是截然不同的,她們很少顧慮到“老了、不美了”,或者“更年期意味著失去性魅力”,她們直面的是一種更為緊迫的生存危機。
更年期的一些症狀其實是在呼籲身體休養,但基層女性又恰恰如此依賴自己的體力。這種矛盾狀態讓她們無所適從的同時,產生強烈的危機感。
程學英前一陣得了一次急性腸炎,與此同時還有泌尿感染,原本第二天要上戶,“不得已”休息了幾天。那幾天裡她說自己蠻焦慮的,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一行或許自己馬上就要做到頭。幾乎是這麼多年來的第一次,她在休息的時間裡認真感受自己的身體問題,好多思緒在頭腦裡打轉。她平躺著,感到有點胸悶和壓迫,可能是前兩年得了肺部疾病的後遺症(注:實際上大機率也是更年期症狀);失眠,過去一挨枕頭就睡著,現在總要熬一會兒才能入睡;頭暈,可能是缺覺的緣故;腰不好,長期帶寶寶換尿布,腰疼是逃不掉的。這些問題裡,哪些是更年期引起的,哪些是疲勞引起的,程學英搞不清楚。好像也沒工夫去搞清,思緒很快就被焦慮佔據。
農村中年女性在返城務工人群中佔了挺大比例,圖為2016年2月,成都市錦江區人力資源市場(朱建國 攝/ 視覺中國 供圖)
她最大的焦慮還是這份工作還能幹多久。跟僱主家面試時,她最害怕的問題是,“您這個歲數,會不會精力不濟”。雖然公司教給了她們應對話術,但她打從心底裡認為,精力不可能比得過年輕的同事。
不止一位月嫂告訴我說,她們已經看到了月嫂這個行業在“年輕化”,她們剛入行的時候,起碼也是40歲,“現在已經有30多歲就出來當月嫂的了”。
農村女性進入城市打工,月嫂、家政工和護工是較為常見的去向,事實上,這幾個工作都是傳統上女性角色職責的延伸,它與家庭內的母親、妻子、女兒(兒媳婦)的職責高度重疊,是一種“母職的市場化”,這就意味著她們不僅要提供技能,還要付出一定程度的“情感勞動”。僱主對一位月嫂的最高評價是“照顧寶寶像照顧親生小孩那樣用心”,同樣的,老人對護工最好的評價也是,“就像自己的親女兒一樣體貼”。
從賺錢養家的能力這個層面來說,完全可以將上述群體稱為“職業女性”,但家庭內部,對她們的要求很可能就是,隨時放下工作,回老家服務家庭。對月嫂鄧姐來說,正是因為已經是“職業月嫂”了,照顧兒媳婦的月子恐怕就更是當仁不讓。鄧姐去年“十一”假期剛剛給兒子辦完婚禮。她老家在湖北洪湖,婚禮酒席的習俗是連辦三天。最終,鄧姐擺了三天半流水席,一天兩頓,平均每頓有10桌,再加上婚禮需要置辦的各種物件,花去小10萬元,再加上22萬元彩禮,一場婚禮共計支出32萬元,這幾乎是她幹月嫂三年的收入。她告訴我說,辦婚禮前她就跟兒媳婦許諾,現在假如不急著要孩子沒關係,到時候坐月子包在她身上。她還說,“假如到時候你們嫌棄我年紀太大,我就在公司裡找個年輕點的姐妹來做,我負責採買一日三餐和做飯”。在她的敘述中,這些就是理所應當的分內之事。
《出走的決心》劇照
就說劉樹琴,雖然她自認為賦閒在家七八年,卻也在“煩躁得不想幹活兒”的更年期,照料了女兒兩次月子。女兒嫁到山東,但是婆婆身體不好,第一胎女兒回了河北老家生產。二胎決定在山東生,劉樹琴又奔過去照顧。那段時間她的狀態已經不太好了,但為了女兒還是耐起性子,“洗尿布洗了40天,煩得很,但我不做誰做呢”。
不管是遠離家鄉到北上廣打拼,還是就近到省會城市打工,這一代農村女性恐怕很難擺脫“別人的看法”。30年前,王傳霞一家四口從農村到省會石家莊打拼,除了3歲的小孩,還有新近沒了丈夫的婆婆。
打過各種零工,41歲的時候,王傳霞得以在一家醫院的餐廳穩定下來,因為總算是待遇還不錯,節假日加班都有雙倍薪水。她在廚房的工作需要早起,5點鐘無論如何要從家裡出發了,早餐供應到8點半,說是有休息時間,其實也馬不停蹄地需要開始為午餐做準備。下午1點鐘下班,回到家裡雖然總是非常疲憊,但最多也就能眯著個半小時,再要睡覺也得等到晚上了。家裡大小事務都是她在做,老的臥病在床,小的上高中,丈夫有時兩三個月不回家,一回家能住半個月——但還不如不回來,是“雙腳往茶几上一擱,等著吃飯”的那種男人。
《寄生蟲》劇照
王傳霞說她這輩子也沒指望男人能給她做一口飯吃,“哪怕熬一口粥”。那兩年累到什麼程度?她說,“每天早上只要能睜開眼就得往外衝”。現在已經過世的婆婆,在她人生最後兩年,對王傳霞依賴性非常強,半夜二人同住一屋,有個風吹草動,起身照顧的人總是她。有時候還在醫院餐廳上著班,電話就打過來了,說哪裡哪裡不舒服,要上醫院去。王傳霞找這個半天的班兒上,大部分原因也是婆婆這身體,“老太太覺得你回來好像她的心就安定了”。
47歲那年,王傳霞開始有更年期症狀,而且嚴重得讓她很不適,“我有個姐姐,她(更年期)幾乎沒有什麼症狀”。不過她身高只有一米四五,不到100斤,天生飯量小,而且不愛吃肉,她認為可能是自己體質本來就不好。回想婆婆過世前最後兩年,王傳霞還會感慨,自己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更年期讓她睡眠變得非常差,有時候晚上只能睡一兩個小時,婆婆長年服用安定類助眠藥物,這藥對她來說是唾手可得,但她從來沒碰過,她的觀念是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吃藥。與其吃藥,不如忍耐,她說,“要論個子,人家都覺得我吃不了苦”,彷彿一旦藉助藥物入眠,就與“不能吃苦”畫了等號。但長期失眠,高強度的廚房工作,貼身照護婆婆,這些都證明了這個“別人以為吃不了苦的女人”的吃苦能力。
她丈夫是家裡老小,但因為農村的習俗,他們結婚後一直沒分家,所以兩位老人的贍養責任都在他們夫妻身上,公公去世後,丈夫拖家帶口領著老孃來到市裡,說不想讓老孃吃苦,打從一開始,他們就租的是樓房。十幾年前,夫妻倆用小半生的共同積蓄在市裡買了房,婆婆的生活條件再次得到加強。無論是時間、金錢還是情感,方方面面,對老人的贍養和照護重任,幾乎完全是王傳霞這個兒媳婦承擔的。
王傳霞今年57歲,婆婆過世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但突然病逝那一天的細節,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她像講故事一樣仔仔細細跟我複述了一遍,所有人(包括她老公在內)如何驚慌失措,面對醫生如何一問三不知而只有她知道所有用藥情況,而她又是如何沒掉一滴眼淚地料理了所有的後事。語氣裡是有自豪的,聽得出來,這應該是跟不少人講過許多遍。她說,婆婆走後,她最大的感受是“空落落”的。反覆講述婆婆臨終那天的場景,是她在努力消化這種無力感。這種講述或許也是一種鄉土智慧,過去她是憑藉孝順獲得尊重的,現在,這種尊敬不應該隨著婆婆去世而消失。
《媽媽!》劇照
令她欣慰的是,每次她們回老家去,她丈夫的哥哥姐姐對她總是挺尊敬,雖然是老小家的媳婦兒,但她感覺大家待她就像是對待大嫂。走在村裡,也總是“很抬得起頭的”。
(本文摘自《三聯生活週刊》2024年第13期,文中程學英、劉樹琴、王傳霞為化名;實習記者蔣文昕對本文亦有貢獻)
本文為原創內容,版權歸「三聯生活週刊」所有。歡迎文末分享、點贊、在看三連!未經許可,嚴禁複製、轉載、篡改或再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