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十點人物誌(sdrenwu) 採訪、撰文 | Fann
“媽媽生,外婆養,爺爺奶奶來觀賞,爸爸回家沙發躺。”不知從何時起,這句順口溜悄然流行開來。雖不能一概而論,這句順口溜卻也反映出近年來的家庭育兒趨勢——越來越多的外婆正在成為帶娃的主力軍。
中國新聞網曾發起一項“你們家是誰帶孩子”的投票,其中近半數網友投給了“姥姥帶”(南北方稱謂的差異)。
近一半參與投票的網友表示自己家裡是外婆在帶孩子,圖源中國新聞網
當你留心觀察周圍,也不難發覺,新生兒呱呱墜地後,家裡總少不了外婆忙裡忙外的身影:從悉心照料孩子的衣食起居,到陪孩子玩耍出遊,再到風雨無阻地接送孩子上下學……外婆們已然撐起家中的一片天,“外婆帶娃”也漸漸演變成不少中國家庭“約定俗成”的模式。

“百分之八十都是姥姥看孩子”,圖源央視紀錄片《姥姥》
《北京晚報》曾聚焦這一現象並丟擲疑問,“為什麼現如今帶娃主力多是外婆而非奶奶?”相關討論區裡,媳婦抱怨婆婆,奶奶大喊冤枉,外婆心疼閨女。究竟該由誰來擔起帶娃重任,變成一個棘手複雜的家庭難題。
為何外婆們會成為帶娃的“主力軍”?對她們來說,幫女兒帶娃苦多還是樂多?當外婆挑起育兒重任後,又會為小家庭帶來怎樣的影響?

清晨6點,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孩子哭鬧醒來,淑英開始了自己一天的帶娃日程。
一大早,她熟練地給孩子洗漱,輕柔地幫外孫擦拭臉蛋,迅速換上乾淨的尿不溼,整套流程一氣呵成。眨眼便到了中午,陽光正好,她會帶孩子下樓玩耍,時刻注意孩子的一舉一動。到了晚上,她依舊守在孩子身旁,直至安然入睡。淑英一整天基本都圍繞著小外孫打轉。
談及為何家裡是外婆挑起帶娃大梁?淑英的女兒、現年32歲長居廣州的何月解釋道,城市夫妻在高強度的工作節奏下,缺乏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帶娃,是最主要的原因。
何月和丈夫都在網際網路公司工作,加班到晚上十點是工作常態。何月感慨,很多在一線城市生活且育有孩子的雙職工家庭,會陷入兩難處境,“自己還沒下班,寶寶已經到了需要吃奶、洗澡、哄睡的時間了。”這樣的情況下,依靠老人協助帶娃,成了許多家庭不得已的選擇。
剛開始,何月和丈夫曾討論過幾種方案,讓婆婆、月嫂、自己母親來照顧月子和帶娃。但考慮到公婆年紀大了,且母親淑英不放心月嫂,想要親自照顧女兒和外孫。幾番商量後,一家人決定還是由淑英過來幫忙。於是,今年6月,淑英特地從武漢趕來廣州,與何月一家同吃同住,肩負起了照顧孩子的任務。

何月的母親挑起帶娃重任,圖源受訪者
柚子一家的情形與何月家有諸多相似之處。現年35歲的柚子定居浙江,她就職於體制內某單位,丈夫的工作也很忙碌,兩人都沒有足夠的時間照顧孩子。由於柚子的婆婆已經去世,未曾等到柚子夫妻開口求助,她的母親亞萍便主動提出幫忙帶娃的意願,並搬到了柚子家,為這對夫妻緩解了帶娃的壓力。
自從母親搬來後,柚子明顯感覺輕鬆許多,白天她可以出門上班,放心地將孩子留在家裡給母親照料。有時,柚子的父親也會搭把手,在柚子上班期間,她的父母會在家庭群裡分享孩子的影片,及時告知孩子的狀況,“他們會拍照或者拍影片給我看,比如孩子在吃輔食、大便顏色怎樣、或者今天去了哪裡”。
正如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的陳輝教授曾在《我的媽媽是老飄:城市化程序中的老人流動與代際支援》的文章裡寫道,“在當代中國,城市職業女性解決職業角色和家庭角色之間張力的方式,並非藉助所謂的性別話語以及女權主義,而是依靠代際支援來實現。”

柚子的母親幫忙帶娃,圖源受訪者
據柚子的觀察,她所在的浙江省,“外婆帶娃”已經是較為普遍的現象。在與身邊同樣有孩子的朋友交流時,大家也都認可女方父母帶娃是相對理想的選擇。
結合自己的經歷,柚子分析道,現代女性在帶娃這件事上佔據主導地位,她們更傾向於選擇與自己更親密的母親一同照顧孩子。畢竟,母女之間的溝通會比婆媳更順暢,母親也更加心疼自己的女兒。“我們這裡一般是外婆帶,孩子奶奶會適當地貼補些錢。這種‘一方出錢,一方出力’的帶娃模式越來越流行。”
柚子還有位朋友,夫妻雙方的父母都比較忙碌,無法前來協助,他們只能選擇聘請育兒嫂。儘管育兒嫂更加專業,但卻不如家人帶娃安心。為此,柚子的朋友甚至在家裡安裝了監控攝像頭,以便隨時瞭解孩子的情況。這位朋友非常羨慕柚子,因為有父母幫忙,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將寶寶交給他們,真正實現“安安心心上班,快快樂樂回家”。
在柚子眼中,母親在照顧外孫這件事上,確實有著外人難以比擬的耐心。月嫂還在家中幫忙的那段時間,母親每天都向月嫂虛心請教如何給孩子穿衣、拍嗝、洗澡等照顧嬰兒的技巧。每當看著母親對寶寶如此悉心的照料,柚子的思緒便會飄遠,彷彿看到了母親當年如何含辛茹苦地將自己撫養長大。
一種溫暖而奇妙的感覺直抵她的內心深處,“媽媽好像又重新養育了我一遍。”

儘管因為母親的幫忙,柚子從育兒瑣事中解脫出來。但她也察覺到,協助帶娃的決定,打破了母親原本規律愜意的生活。
柚子的母親亞萍今年60歲,是一位“閒不住”的老人。即使退休後,她也時常去陶藝館做力所能及的零工,日子過得平靜充實,她喜歡看小說,習慣每晚吃完飯去江邊散步,偶爾還會跳廣場舞,閒暇時會出去旅遊。
但在柚子臨產前,亞萍毅然辭去了工作,全身心投入到照顧女兒和外孫上。
自從承擔帶娃重任後,母親亞萍和外界的交流互動近乎“斷崖式”銳減,長時間抱孩子的勞累,也使她總覺得膝蓋不舒服。對此,柚子心懷虧欠,她不禁感嘆,“對我母親來說,(幫忙帶孩子)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是一種束縛。”
孩子出生到現在的200多天裡,亞萍幾乎一天都沒休息,甚至連在同城的家都未曾回去住過一晚。由於放心不下外孫,亞萍很少單獨外出,回自家打掃衛生時,只能在週末擠出幾個小時匆匆完成。亞萍的傾情付出讓柚子忍不住感慨,“哪有什麼歲月靜好,不過是有母親在背後奮力託舉罷了。”

柚子的母親沒日沒夜地照顧外孫,圖源受訪者
學者單文頂和王小英的《支援祖輩托育:公共政策不可忽視的要素》中表明,祖輩托育的另一面是會帶來諸多負面效應,給祖輩的身心健康帶來潛在危害,也可能引發代際矛盾。
就拿亞萍舉例,亞萍最早搬到女兒家同住時,全家人經歷了較長時間的磨合過程。這種磨合首先體現在母女二人不同的生活習慣上,柚子習慣等丈夫回家後一起洗衣服,而母親則習慣於有髒衣服就洗;柚子傾向於睡前給孩子的奶瓶消毒,母親卻喜歡早上起來再給奶瓶消毒……
面對生活細節的種種差異,亞萍從未直接表達不滿,但“高興和不高興都會掛在臉上”。柚子一旦察覺母親情緒不佳,便主動搭話,緩和氣氛,二人因此從未發生正面衝突。
磨合的過程也體現在亞萍和女婿之間。亞萍憑藉多年生活經驗,自有一套帶娃方式,比如抱孩子的姿勢、什麼時候給孩子穿衣、怎麼給孩子洗澡等等。然而,母婿二人在育兒觀念方面時有碰撞。柚子的父親曾半開玩笑地打趣道,自家的老伴和女婿,像是傳統家庭裡常見的婆媳矛盾,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女婿的直言直語,偶爾會令亞萍感到不快。這時,女兒柚子便充當“調停者”,勸丈夫體諒母親的辛苦,不要傷了老人的心。磨合的過程持續了約兩個月,家庭關係終於逐漸融洽。
而在何月家中,所謂的磨合,更多體現在母親跨城帶娃後對新地域的適應方面。
據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先前釋出的資料顯示,中國的隨遷老人數量接近1800萬,佔據全國流動人口的7.2%,其中專程來照顧晚輩的比例更是高達43%。武漢大學人民醫院神經精神醫院院長王高華曾指出,老年人的環境適應能力遠遠比不上年輕人,一旦脫離熟悉的生活環境,在飲食、作息、社交等諸多方面都會遭遇困難。
從武漢初到廣州時,何月的母親淑英便因為當地悶熱潮溼的氣候有些水土不服,常常感到胸悶氣短、渾身無力,這樣的不適感持續到入秋後稍有緩解。
跨城幫女兒帶娃,在一定程度上切斷了淑英與家鄉親友之間的往來。儘管遛娃的過程中,淑英會和小區裡其他老人交流互動,但這種淺層次的社交關係,無法替代原有的深厚親情和友情。
國慶假期回到武漢時,何月明顯感受到母親的心情變好了。剛一落地,母親淑英便迫不及待地和家裡的各路親戚聚會、聊天,分享照顧外孫的點點滴滴。這也讓何月意識到,母親雖然從未提及, 內心深處卻無比眷戀著家鄉。“我媽確實是做出了犧牲,離開熟悉的城市,離開熟悉的親朋,讓我跟丈夫的生活幸福指數得到提升。”

何月的母親和孩子,圖源受訪者
由於母親總在自己面前展現出精力充沛的一面,何月對母親的勞累有些後知後覺。她在坐月子期間,到了晚上,孩子幾乎每隔一個多小時就會醒一次,負責帶睡的大人無法睡個安穩覺。後來母親才告訴她,那段時間,自己每天走路都像“飄著”。聽完,何月內心五味雜陳,覺得自己“太不孝順了”。

中央電視臺曾播出過一部聚焦外婆群體的紀錄片《姥姥》。當鏡頭對準這些默默付出的老人,丟擲“你們為什麼來帶外孫”的問題時,其中有位老人回答道,“誰不為也得為我姑娘啊。”

圖源央視紀錄片《姥姥》
58歲的銀芝對此深有同感。她只有一個獨生女兒,為了幫女兒減輕育兒壓力,自大外孫女出生後,她便義無反顧地踏進了幫女兒帶娃的生活。如今15年過去,她精心照料著女兒的一雙兒女,大外孫女15歲,小外孫也已經12歲了。
時光荏苒,對銀芝來說,那些和小外孫們相處的時光依然歷歷在目。銀芝回憶,外孫剛出生時,自己每天從早上起床開始忙活,給坐月子的女兒做飯,緊接著便是清洗女兒的衣服、外孫的尿布。有時孩子夜裡哭鬧不止,她還得抱著外孫,耐心地哄到凌晨甚至通宵。
“先忙大的,再忙小的。好像就沒什麼休息的時候”,銀芝描述這十多年帶娃的艱苦時光。
銀芝生活在湖南農村,女兒女婿之前在廣東上班,為了減少小夫妻的壓力,銀芝和老伴主要負責照顧孩子們。外孫女小時候身體不大好,到了冬天時常感冒。那時,銀芝常常抱著孩子匆匆奔走在去醫院的路上,先是去鄉鎮醫院,若是治不好,便又要乘坐顛簸的中巴車,前往縣城的醫院,一來一回,一整天的時間就過去了。
家中農事繁忙,銀芝在照顧孩子的間隙,還得爭分奪秒地操持著家裡的農活,“有時候趁著孩子們睡著了,或是在家裡玩的時候,我就抓緊利用這一兩個小時去田裡種玉米、種花生。”
一邊是需要人照管的外孫,一邊是忙碌繁重的家務和農活,銀芝常常忙得暈頭轉向。然而,親手帶大兩個外孫,見證孩子們的成長,也讓銀芝感受到了難言的滿足和欣慰。十餘年無微不至的照顧,讓她和外孫們的關係十分親近。提起孩子們,銀芝的臉上始終洋溢著笑容。

銀芝照顧外孫,圖源受訪者
幾年前,女兒女婿回到湖南工作,銀芝帶娃的擔子終於有所減輕。但即便她不再是帶娃的絕對主力,依然努力地起著輔助作用。大外孫女剛上高中,銀芝的女兒在外租房陪讀,銀芝便待在家裡,照顧還在上小學的小外孫。
當被問及“在非常疲憊的時候,是否有過放棄帶娃的念頭”?銀芝沒有絲毫猶豫,“完全沒想過。我自己的孫子孫女,怎麼能不想帶呢?”
銀芝說,自己之所以願意照顧兩個孩子,首先是希望在外打拼的女兒沒有後顧之憂;其次,作為外婆,她與外孫們血脈相連,與生俱來的親情讓她打心底裡疼愛孩子們。從“母親”和“外婆”的角度出發,銀芝從未覺得自己的付出有多麼辛苦,“我只覺得幫她(女兒)帶少了”。
在銀芝周圍,許多家庭和她一樣,都是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幫忙帶孩子,在自己和這些同齡人眼中,帶孫輩是“必須要做的事情”,“我們老了,賺不到錢,就想幫子女把他們的孩子帶好。”
《支援祖輩托育:公共政策不可忽視的要素》一文也曾指出,“祖輩常常把照料嬰幼兒視為自己天經地義的責任和義務,並把不求回報的付出,作為關愛子代、孫代的重要方式。”他們的辛勞付出,以一種低成本且溫情脈脈的方式,有效化解了許多青年家庭在幼兒看護方面的難題,穩穩地託舉起了子女和孫輩。
帶外孫於銀芝而言從不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反而是甜蜜的羈絆。她笑著補充道,現在外孫們長大上學,家裡安靜許多,自己和老伴甚至有些不習慣,尤其是不在城裡的老伴,時常掛念著外孫們,“(如果)連續幾天不打影片電話,就很想他們,捨不得他們。”
銀芝想著,等外孫女上大學後,女兒應該能有充裕的時間照顧小外孫,那時自己或許不用再來城裡幫忙了。到了那一天,她想回到熟悉的農村老家,繼續種田、餵雞、種橘子樹,和老伴迴歸原本簡單平靜的鄉村生活。
文中採訪物件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1、北京晚報《姥姥成為帶娃主力軍?奶奶喊冤,專家這麼說》
2、陳輝《我的媽媽是老飄:城市化程序中的老人流動與代際支援》
3、單文頂、王小英《支援祖輩托育:公共政策不可忽視的要素》
4、健康中國《“老漂族”成為精神疾患高發人群》
5、光明日報《讓“老漂族”老有所養、老有所醫》
6、中央電視臺紀錄片《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