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村的今昔對比圖。受訪者供圖
作者|裴思童
編輯|楊傑
積水初沒農田時,六安村的村民還沒有特別在意。
廣西壯族自治區來賓市忻城縣六安村四面環山,地處喀斯特窪地內,地下河密佈,岩溶發育強烈。每逢強降雨,村內便很容易積水,但由於東北角存有消水溶洞,積水也會很快排出。
“大概兩三天就會消退吧。”村民們早已見怪不怪。
只是這一次,積水沒有退去,反倒越漲越高,直至淹沒房屋,從4月底開始,持續四月不洩。
一
4月,我國華南地區進入豐水季。六安村的村民們說,今年的雨要比往年來得更密。
一名村民回憶,過去幾個月六安村少有放晴的時候,“幾乎每隔一兩天就有雨”。
後來根據忻城縣大塘鎮國家氣象觀測站資料統計,4月1日至8月27日,六安村所在的大塘鎮區域降雨97天,累計降雨量1422.0毫米,與去年同期(741.3毫米)相比,偏多9成。
4月下旬,村內開始出現積水。
村民們說,當時幾乎沒什麼人特別在意這件事。六安村地處岩溶窪地,承接四周高地流水,又缺乏地表排水通道,積水並非罕事。往年通常情況下,積水“兩三天至多一星期”就會透過東北角的溶洞自然排出。
一位73歲的大爺記得,有一年積水已漲至腰間,“也不過一夜多點”,便自己下去了。
大塘鎮,從名字就能看出與水共處的歷史。生活在喀斯特地貌下的村民們早已在世輩的經驗中摸索出一套應對內澇的生活習慣。但這次,直到積水出現一週後,還未消退。
忻城縣和大塘鎮政府工作人員前來調查情況。忻城縣應急管理局局長劉劍忠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回憶說,由於喀斯特地貌岩溶密佈,地勢複雜,水下泥沙渾濁,可見度僅有不到10公分,水下無人機和潛水員都無法明確探查原因。只能根據經驗初步判斷或許是由於地下消水溶洞被泥沙堵塞導致排水不暢。
一位村民回憶說,當時水面“漲得多退得少”,有時雨停水面會降一點,“但一下雨又會漲回來”。
4月底,縣政府調來一臺抽沙機和兩臺每小時320立方米排量的抽水泵,連續抽了幾天,但由於正值雨季,抽水量遠遠趕不上來水量,內澇積水水位沒有下降跡象。
經忻城縣氣象、水利、應急等部門專家共同會商,認為在當前條件下,應首要確保人員安全。大塘鎮鎮長羅中說,鎮政府將30餘名青年男幹部編組為三個應急分隊。向縣政府申請應急物資,將16頂應急帳篷拉回村內廣場預備。並著手製定針對村民的轉移及安置預案,以應對可能的最壞情況。
6月18日,六安村迎來“龍舟水”。這是一種每年端午節前後,西南季風影響下,我國華南地區常見的大範圍、持續性強降水現象。
“龍舟水”讓六安村的積水快速上漲,當晚11點左右,羅中收到訊息,積水已經漫進了房屋。
二
6月份,被淹的約有13戶人家,多為地勢低處的房屋。
按照提前制定的應急預案,受災村民部分被轉移至大塘鎮內的敬老院安置,部分則挪至親戚朋友家居住。
當地多為二層民居,水快漫進家門時,村民們便將糧食和主要生活物品搬至二樓。有少數養有牲畜的村民,則將牛羊都趕至山頭放養。對於尚未被完全淹沒的農田,鎮政府則組織村民們一同搶收,以儘量減少損失。
但並非所有人都願意轉移,不少人仍抱有水會很快散去的想法。
一名村民如此描述當時的場景:“水剛進家門時,就拿凳子把傢俱墊一下。過了兩天發現不行,就再抬高一兩個臺階。再過兩天發現臺階都保不住啦,就這麼一步步挪到了二樓。”
此前積水剛漲時,鎮政府曾在山邊搶修了一條長100多米的應急小道,以方便村民進出。羅中說,按照往年的經驗,“我們覺得水不會漲到那裡去”。但“龍舟水”後,這條小道也被徹底淹沒。後來,縣政府又修了一條1.1公里的應急通道,解決了部分受災群眾的出行問題。
同時,縣政府安排了兩艘衝鋒舟,由村幹部和鎮政府工作人員輪流開船,接送有需求的村民進出。村內變壓器被水泡後,鎮政府切斷了所有村民的供電線路,另外接通了高處的變壓器送電。村民們說,過去幾個月用水用電都比較正常。
只是積水仍然在上漲。最深處,積水已漲至七八米,接近部分低地房屋的二層。7月和8月,鎮政府又分兩批陸續轉移了20戶村民。剩餘30戶村民住房地勢較高,受影響較小,能夠保持正常的生活秩序,在徵求村民意見後,暫時沒有轉移。
8月底,六安村已幾乎看不出從前的樣子。遠遠望去,村落像是漂在水面。暗綠的積水將房屋攔腰截斷,水面漂著枯萎的農作物和斑駁的浮萍,原本棲居棚戶的鴨鵝如今都群聚在水中。岸邊,有鄰村的村民閒坐釣魚。過去崎嶇的喀斯特山地,也都被積水填平。
據忻城縣人民政府統計,本次六安村內澇共波及三個村民小組,共計149戶482人,實際在家居住人口74戶180人,其中44戶73間房屋被淹。內澇過水麵積達450畝,農作物受災面積190.55畝,造成農業直接經濟損失約48.1萬元,未發生人員傷亡。
六安村黨總支副書記、村委副主任楊進義介紹,由於當地地勢崎嶇,適合種植農作物的耕地面積並不多,人均種植面積大約只有1.5畝,主要種植作物為水稻、玉米、木薯等,所以當地村民的農田大多自給自足,種地並非主要收入來源。
大塘鎮鎮長羅中說,在災害發生後,鎮政府曾對受災村民挨家走訪,以調查是否有因災返貧的情況。最終統計在74戶戶籍人口中,大約有59戶的主要收入來源是外出務工,還有部分是靠政府安排的鄉村公益性崗位生活,每人每月收入為1000元。
災後,政府為村民送去了米麵油等應急物資,對緊急轉移安置人員和需緊急生活救助人員給予發放災害應急生活救助,並聯系周邊企業,幫助25名有務工需求的村民就業。
一名留守在村內的老人說,農田被淹後,大家都變得有些無所事事,生活大多靠外出打工的子女接濟。雖然農田被淹給家中帶來的經濟損失尚在可承受範圍,但對於積蓄並不多的村民們而言,從自給自足轉至需要買菜做飯,仍增添了一筆額外的生活成本。
而更讓村民們憂慮的事情則來自房屋。
六安村的村民大多世輩居住在這裡,對於土生土長的家園有很深的感情。尤其村內以老人居多,大多不願改變舊有的生活環境。大塘鎮政府工作人員說,內澇後曾有一位老人怎麼都不願離開家中,工作人員反覆勸說,才說服他搬去養老院安置。
村民鄭流國今年已經60多歲,他記得,剛來養老院時很多老人都很焦慮。雖然在政府安置點生活有保障,但老人們對於陌生的環境並不適應,有部分老人不習慣睡高樓,剛來時經常失眠。
鄭流國說,內澇後,他的房子被淹至一樓大門。這是他們家祖輩居住的房子,大約2008年重新翻修過,花了十餘萬元。
“幾畝水稻玉米是小事,但房子是大事,”鄭流國說,“我們這一輩子就起(建)這一次房子,如今我們60多歲了,沒有能力再起(建)了。我現在就是希望政府趕緊把水疏通了,讓我們儘早回家。”
三
然而,疏水卻並非易事。
村民們說,六安村一直都靠自然溶洞排水,就連村內90多歲的老人,都從未見過這樣的內澇。
6月的“龍舟水”後,縣政府此前調來的兩臺抽水機也一併被吞沒在積水中。
7月1日,忻城縣縣長帶隊向廣西壯族自治區水利廳進行了彙報。隨後,自治區水利廳特派廣西壯族自治區水利電力勘測設計研究院的專家前往現場勘查。
忻城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劉呈程向中青報·中青網介紹,水利專家給出初步意見,認為本次長時間內澇的原因主要是“位於窪地東北角山體的落水洞或排水通道被堵塞,排水不暢,積水越來越多,造成嚴重內澇”。並提出“疏通原消水通道”“新建排澇隧洞”“新建排澇泵站”三個比選方案。
由於喀斯特地貌複雜性,上述方案需等內澇積水完全消退後,組織專業人員對落水洞及消水通道進行詳細勘查才能組織實施。
根據氣象部門預測,8月底至9月10日前以陣雨天氣為主,9月10日後降雨將明顯減少,水情逐步穩定,可以重新啟動抽排水排澇。8月29日,當地主汛期的尾聲,由武警水電部隊轉隸組建的國有企業中國安能集團的26名救援人員正式開始抽排水工作。
但抽排也並不簡單。
安能集團南寧基地負責人楊振華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六安村的積水約有100萬立方米,此次安能集團共派出8臺排量為3000立方米每小時的排澇車。
由於六安村處於岩溶窪地,四周均為雄厚山體,難以修建抽排水通道,只能透過距離內澇區約800米外的上游水溝排出。因而8臺排澇車無法同時作業,只能由一臺排澇車抽水,剩下7臺經由水管連線接力排出。
截至9月9日下午6時,大塘鎮六安村累計抽水量約51.62萬立方米,水面下降累計1.29米(水位標高 409.91m),計劃於9月底前完成抽排水任務。
而待排水完成後,如何做好災後重建,特別是永久性解決內澇問題,仍是一項漫長的工作。
對於忻城縣和大塘鎮的政府工作人員而言,此次六安村內澇,讓他們對於喀斯特地貌的水利治理工作有了更多反思。
我國擁有全世界最大、最集中的連片喀斯特分佈區,約佔國土面積的13%。根據廣西民政廳統計,2015—2018年,該區共發生 37 次洪澇災害,造成直接經濟損失約15.1億元,其中34.3%為農業相關損失。
而隨著全球氣候變化影響,極端降雨事件的發生風險也在增加。楊振華從事應急救險工作已有十餘年,他表示,相較往年,今年由強降水帶來的洪澇、泥石流、山體滑坡等自然災害明顯增加。
廣西水利電力勘測設計研究院高階工程師唐翔說:“廣西岩溶地區分佈廣,山多地少,像六安村居住在岩溶窪地內的群眾很多,岩溶窪地排水主要靠消水洞,一旦消水洞被堵,排水能力下降,極易造成岩溶窪地內澇。”他認為,以後政府部門應對群眾做好宣傳工作,建議群眾房屋不要建在低窪處,應修建在高地上,並在消水洞洞口修建攔汙柵,防止消水洞被雜物堵塞。
忻城縣河長辦專職副主任羅筠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在六安村內澇後,應對全縣相似地形的區域進行普查,再次梳理易澇點,並細化每個點位應對內澇的應急預備方案。“比如當有一天這個地方也出現通道堵塞問題時,我們能夠有什麼樣排澇的方法和通道?以及受災群眾有什麼可以轉移的地點和路線?我覺得都可以做一個提前的準備。”
“喀斯特地貌的地下溶洞治理目前來說其實也是一個世界難題,”劉劍忠說,“目前我們國家非常重視防災減災,或許可以考慮下一步將喀斯特地貌的消水溶洞治理納入防災減災的工程專案中,我們可以提前做一個預防工程,這對於其他地區而言也會有一個很好的借鑑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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