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陳去北京三天，主要是為了拍一條廣告。
這是他做全職爸爸七年來，接的唯一一條出鏡廣告。
回來的時候他整個人容光煥發，行李還沒收拾好，就跟我侃侃而談起了片場生活。他說拍戲那天，他是4點半起來的，一直拍到晚上11點半收工。他還說，你知道嗎，其實拍的場景挺少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架機器。同樣一個景，要拍遠景，中景，近景。
他的活很簡單，只需要轉頭，露出滿意的微笑，再回頭。
看樣子這個動作他肯定做了很多次，印象非常深刻。
我有點好奇，你出鏡是什麼髮型？噴發膠了嗎？他說，你知道嗎？有個人專門跟著我，隔一會就給我噴點發膠，我這輩子都沒噴過這麼多髮膠。
那化妝呢？
化了，不過化的啥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嗎？我一到片場就化妝，化的時候還天黑，化好已經天亮了。
他還透露，片場有個很關心他的工作人員，經常問問他：怎麼樣？受得了嗎？拍戲就是這樣啦，都是要等。
小陳點頭，受得了，這比帶娃簡單。
轉頭他又跟我說：你知道嗎？片場工作餐挺好的，有四菜一湯。
可能是小陳的“你知道嗎？”用得實在太頻繁，讓我回憶起了大概八九年前，我也曾經拍過兩個出鏡廣告。
一次是16年春天，去開封拍一支手機廣告。那是我第一次去拍廣告，緊張了半天。又怕自己長得太醜，又怕不夠瘦。都說鏡頭能把人變胖20斤，但是從確定到出發也就幾天時間，減20斤幾乎不可能。後來安慰自己，人家要瘦的話可以直接找模特，找我肯定不是因為我體重合適。
我們那個廣告比較簡單，印象中導演加兩個攝像，再加一個化妝師。取景是在開封某個仿古公園。那天晚上到了後，導演商量說，明天早點吧，早上的光好，中午根本沒法拍。
我是那時候才知道，拍任何戶外的影片，一般都是早上5點開始，趕早不趕晚。
第二天一早，化完妝走進公園，導演開始唉聲嘆氣。因為建築是仿古的，他覺得質感不行，太新了。最好有點破敗，才能帶出一點文人墨客的感覺？於是一群人走啊走，直到導演發令，這裡好，就這，來，小李，架個機器。
我那時心想，大概畫面是導演的語言，他必須要找最好的語言來表現。
正式開拍的時候，也無非就是走過來走過去，舉頭看看遠方，低頭想想心事。導演不停地提醒我：你的手別緊張，別攥得太狠，看起來不自然，對，自然點，再自然點。
幾小時下來，我已經對自然這個詞產生了生理性恐懼，到底什麼是自然？恐怕就像我三歲多的女兒去拍證件照，攝影師不停地說放鬆放鬆，她不停地咬嘴唇一樣。
我們素人，真的不懂什麼叫自然，什麼叫背稍微挺一挺，什麼叫抬頭別太用力……素人基本就是全程用力過猛，唯獨休息的時候才知道啥叫放鬆。
我記得那天的盒飯也很大，菜式豐富，可我不敢多吃，生怕下午拍的時候肚子凸出來。
中午休息，聽化妝師講了許多業內八卦，例如模特如何不吃飯，小明星如何耍大牌，以及片場生活多麼無聊。等待，又不能做別的事，枯燥而無聊。
對素人來說，一切都很新鮮，而且一般只拍一天，立刻收工。當晚收工時，滿腦袋都想著，演員不容易，真不容易。這一天下來，五官折騰得幾乎不在原位了。
後來我又去北京拍了一次棚內戲。其中最挑戰的一個場景，是需要仰面躺到水池裡。導演對我囑託再囑託，你下去的時候表情千萬不要猙獰，要平靜，安詳那種感覺，不然得再來一條。
那是一個水泥做的臺子，裡面鋪了一層厚厚的黑色塑膠布。這麼一想，導演真是化腐朽為神奇的人，這麼簡陋的場景，拍出來的畫面美輪美奐。
我那一條摔到水裡的過了，大家都很高興。沒過的話，衣服，髮型，妝面統統需要重新來。仰面躺下來時，頂上有盞強光燈，起碼七八個人圍著看。還好那時太緊張了，沒顧上笑場。後面要拍人臉在水中靜靜躺著的畫面，又聽導演叮囑，別猙獰啊千萬別猙獰，咱一遍過。
也是神奇，後來看畫面，難以想象我在導演的鏡頭中，竟然如此美麗，比真人好看多了。
那年第二次拍廣告，是去東京，拍一個女裝品牌。去之前照例想著減減肥吧，照例沒減下來。去了後發現對方派出的日本接待人員，都長得跟明星一樣。相比之下，我高大壯實得有點突兀。
那次深刻理解了，當鏡頭中人，要拋棄自己的任何想法。聽導演的，他讓怎麼擺就怎麼擺，他肯定比你自以為是的審美來得高階。人家不就是幹這個的嗎？
換而言之，在拍攝時，身體是導演的道具而已，他讓你看遠方，你就看遠方，讓你跨步小一點，就小一點。在腦子裡裝太多自己的思想，是一種很大的困擾。
另外，廣告雖然看起來都是在很不錯的地方拍的，讓人有一種希望身臨其境的錯覺。實際上拍攝的地點要麼在離主城區有兩小時的遠郊，要麼在一個非常偏僻的攝影棚。這些地方還總沒有手機訊號，乾等著，枯坐著，隱隱約約產生一種插翅難飛的錯覺。
一天之中，最高興的莫過於導演說，收工！
每次拍完廣告，我都有一種感覺，我更愛我的工作。身體是自由的，想躺著就躺著，想趴著就趴著。
可惜年代久遠，這倆廣告片怎麼都找不到了。
我問小陳，這種生活讓你天天過你願意嗎？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說了一句：不管我願不願意，你肯定不願意。
那可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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