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一種理想人生

2024年124號這一個原本稀鬆平常工作日的下午,剛過一點鐘的時分,正要結束午休的人們還在留戀最後一點閒散,先是一張臺媒新聞報道的截圖,一時真假未辨,然後各大新聞客戶端開始彈窗推送:瓊瑤在臺灣淡水家中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終年86歲。
即便再不曾讀過她的那些言情小說,再無法認同她那些哭天搶地為愛而活的男女主角們,人們一時之間也會被這則新聞衝擊並唏噓。而上次有這種集體感慨的,還是2018年金庸離世的時候。
於我而言,相較於金庸,瓊瑤的作品我並沒有讀過那麼多,只是在當年《梅花三弄》熱播之時,從表姐的書櫥裡找到並閱讀了原著,就此打開了一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鴛鴦蝴蝶花花世界。
瓊瑤筆下那些直白濃烈的愛情宣言,雖然現在看來多少有些矯情,但在羞於談情說愛的年代,這些文字無疑是大膽的,甚至具有啟蒙意義的。至少她讓我們知道,為愛而活,並不可恥。
更不用說她的那些影視改編作品了。
幼年時的《婉君》跟《青青河邊草》,童年時的《梅花烙》《鬼丈夫》《水雲間》,少年時的《一簾幽夢》,以及鐫刻進大時代與集體記憶的《還珠格格》。
當時看,只會把懟天懟地又洋相頻出的小燕子當作一齣喜劇。後來長大了,進入社會了,懂事了也被毒打了,才懂得,如同金庸在最後一部武俠小說《鹿鼎記》中塑造的油嘴滑舌韋小寶一樣,60歲寫出集大成之作《還珠格格》的瓊瑤,也把她一生的經歷跟智慧寫了進去——海誓山盟纏綿悱惻還是有的,但更重要的是,一生要有反骨,絕不放棄自由。
《還珠格格3》最後的結局,永琪跟小燕子逃離了紫禁城,去大理過瀟瀟灑灑的閒散日子。這或許就是瓊瑤對於自己一生的投射:無論是感情還是生活,甚至到最後選擇結束生命的方式,她所求的始終是,愛、浪漫與自由。
隨著瓊瑤離世,她的感情經歷和私人生活又被放到了臺前,自然又逃不過被人指摘、審判——畢竟,道德高地是某些人這一輩子無需努力就能站上的唯一高地。只是,拋開無知者的狂言妄語,瓊瑤的的確確做到如她自己在臨終影片中所言那般:“我那些字字句句的著作,是我今生為愛燃燒的熱火”。
1938年出生於成都的瓊瑤原名陳喆,取名是為了紀念父母在北京“兩吉女中”開始的一段師生早戀。童年時經歷兵荒馬亂隨父母一路逃難,與兩個弟弟走散又失而復得,種種磨難經歷,後來都被她寫進了《六個夢》裡的《流亡曲》。1949年隨父母來到臺灣才逐漸安定,卻又成為這書香門第唯一的落後生,功課糟糕而被父母冷眼相待。因為高中數學考20分和高考落榜,她兩度吞食安眠藥輕生。
原生家庭的苛刻冷漠跟青春期的挫折成長讓瓊瑤一生被心魔所縛:“自卑感,我覺得這三個字,一直到現在,還深深纏繞著我。”她也坦承:“我對母親一直有崇拜和依戀的心理,在我內心,最希望就是被她承認、被她欣賞、被她寵愛。”但唯一一次被母親讚賞,是她把與母親的日常相處寫進了《幾度夕陽紅》,美好女主角李夢竹帶著些母親的剪影,才換來對方一句“你還算有點才氣”。
都知道1973年宋存壽導演的《窗外》是瓊瑤電影的里程碑作品,還捧出了百年一遇的美人兒林青霞。但少有人知,因為在原作中瓊瑤半自傳地寫進了自己真實的師生戀和家庭反目經歷,父母一直以“家醜不可外揚”為理由反對出版,更不用說搬上大銀幕。
其實早在1966年就由傳奇女導演崔子萍拍過一版黑白電影,演女主角江雁容的是李敖當時的女友吳海蒂,彼時就已經引來瓊瑤父母大鬧,母親甚至絕食相逼。到1973年彩色版上映時,母親已患上輕微精神分裂受不得刺激,瓊瑤不惜與片方對簿公堂,約定該片不得在臺灣地區公開放映,這一封禁就是整整50年。僅在2008年宋存壽導演的回顧展及2009年配合林青霞演講才小規模公開放映過。直到2023年林青霞榮膺金馬終身成就獎,她的這部銀幕首秀才第一次在臺灣地區售票展映。
可以說,終其一生,瓊瑤都在試圖修復母女關係,以及拼命彌補缺失的愛與認同。但與此同時,她又將向外尋求愛與浪漫,當作一種對於家庭的反抗和自由的替代。
瓊瑤少女時期那段師生戀,萌芽於16歲時。她第一次用成人口吻創作小說《雲影》,唯一給予肯定的便是那位高中國文老師。
慶筠是第二個認可瓊瑤的人。即便相識時他身無長物,全部家當都穿在身上,但一句“有寫作的決心就夠了,我們不如聚在一起”就足以打動。更何況在家中,瓊瑤房間對著廚房煤煙吹了十年,慶筠是第一個想辦法拿出膠紙貼門縫試圖為瓊瑤阻擋解決的人。
而與平鑫濤的初次見面,對方已是熟讀她的所有作品,並且一眼認出,還在見面後送上大摞唱片跟唱機音響投其所好,即便當時他所經營的皇冠雜誌社業績不算出色,瓊瑤也為了這一點欣賞和寵愛甘願陷入。婚後一家移居“平園”,因為瓊瑤喜在涼亭寫作手稿,平鑫濤也不忘安上蚊帳,唯恐她被叮咬。固然這段婚姻至今仍不被所有人祝福,但也的的確確給予了瓊瑤從前未曾得到過的治癒。
但瓊瑤的三段感情均不被父母認可。
初戀以母親四處告狀國文老師最終被學校開除離開而告終,到了後兩段戀愛,瓊瑤已經學會罔顧父母之命,只追心中所求。母親評慶筠:“跟著他怎麼養活你呢?女孩子一結婚就完了,你這麼年輕不去唸書想什麼呢?”;後來又罵平鑫濤“這種男人又要家庭,又要兒女,又要事業,又要風流名氣,最後毀掉的是你”。卻已無法再對瓊瑤造成動搖,她要的只是愛,至於付出代價幾何,父母與世俗是否接受,都不在她考慮範圍之內。
愛是她的養分,亦是她的解藥。
就像後來瓊瑤在自傳《我的故事》裡寫下的那樣:“我一生中,坎坷的歲月實在不少,痛楚的體驗也深,我能化險為夷,完全靠我自己的迷信,迷信人間有‘愛’就是最大的原因”。
當然,要說瓊瑤作品是兩岸女性情愛覺醒的起點或許言重,但至少可以說,在過去的年代,瓊瑤以及瓊瑤作品,讓無數讀者第一次看到了自我與自由。
而瓊瑤真正的力量在於,她不僅僅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更是一位堅持不懈的創作者。
14歲便開始在報紙雜誌上發表文章,之後筆耕不輟逾70年,出版了66本書,創作了15部電影劇本跟25部電視劇劇本。晚年記者曾問她是否想過不再寫作,她的回答是:“永遠不要說封筆。對於作家來說,寫作像血液,除非死掉那天,是不會封筆的。”
她在自傳中評價自己的寫作生涯是“疲倦過,懈怠過,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慶筠婚後第二年便出國,還時常寫信向瓊瑤索要錢財,她只能一面照顧新生兒打理家務,一面寫作賺稿費,處女作《窗外》就是在這樣的困苦中寫出來的。初有成就時,平鑫濤要求她同時在兩本副刊上連載兩部長篇維持熱度,她15天寫出《幾度夕陽紅》,又15天寫完《菟絲花》,力證自己並不是曇花一現。
結束跟慶筠的婚姻後,瓊瑤帶著兒子從高雄搬到臺北定居,一口氣出了四本書,其中包括《煙雨濛濛》和《六個夢》,在母親面前一字排開,驕傲表示自己可以依靠寫作活下去並且會一直寫下去——而她也的確做到了。
2001年創作《還珠格格3》時,是瓊瑤自認創作生涯中最艱難的時刻,父親離世跟“911”事件的衝擊讓她感慨人世無常,一度停筆兩個多月,這也是她直視跟思考生死的開端。但過了這段瓶頸期,她又把這些對於人生的新理解寫進劇本。
平鑫濤從2002年開始健康狀況變差,在悉心照料貼身陪伴的同時,瓊瑤依舊拍攝了電視劇《又見一簾幽夢》、《新還珠格格》,還重寫了《梅花烙》的劇本。後來因為是否插鼻飼管一事跟繼子女發生爭執甚至決裂,瓊瑤出版《雪花飄落之前》追憶這一段情,並親身探討“善終”這生命的最後一課。2019年,臥床4年後的平鑫濤去世,而也在這一年,瓊瑤完成最後一部作品《梅花英雄夢》,歷時7年寫就的80萬字長篇小說。
身高不過一米五二,看起來嬌嬌小小,但在她的寫作世界裡頭,瓊瑤擁有著無窮的能量。全情投入的勤奮是一方面,把握風口抓住機會也是一方面。普通人一生一次能乘風而上已是幸運,瓊瑤至少抓住了三回:一是在尚不敢言愛的社會轉型期,用結合古典意境的言情故事編織夢幻、傳達現代觀念;二是在臺灣電影的黃金年代成立公司將作品影視化,與知名導演合作,更捧紅包括謝玲玲、蕭芳芳和歸亞蕾在內的瓊瑤女星們;第三則是及時轉戰小銀幕,既跟上了80年代臺灣電視業的高速發展,又在90年開先河跟大陸合作,開創了瓊瑤電視劇和個人職業生涯的至高輝煌。
幸運的背後是不為人知的付出跟血淚。涉足影視行業創作劇本的生活,瓊瑤形容為“痛苦大於快樂”。一集電視劇劇本就要一萬多字,最初她常常邊寫邊哭。那時還沒有電腦,用手寫握筆把手指都磨出了水泡,纏上紗布再繼續寫。
跟她的個人生活一樣,瓊瑤的作品也一直在遭受批評。早在《窗外》出版時,李敖就評論道:“瓊瑤應該走出她的小世界,洗心革面,重新努力去做一個小世界外的寫作者。”但瓊瑤本人從不認為自己所寫的是“言情小說”,而是關注大時代背景下的個體命運沉浮。“大家只接受情節,不接受我的思想,這是很遺憾的一件事。”
雖然受限於時代,但幾十年前瓊瑤筆下的女性們,已經生出勇氣對抗世界。在《窗外》中她就寫道:“我不要做夫人,我要做江雁容,後來別人會知道我是江雁容,不會在意我的丈夫。”
生活中的她也一樣,我手寫我心,靠一支筆改變人生。
少有人知,與慶筠離婚後,她第一時間把兒子改姓隨自己。而她一手挑選出的那些瓊瑤女郎們,雖然在大小熒幕上時時以淚示人,但絕非現在流行的白瘦幼美,個個美得有稜有角、英姿颯爽,完全展現出以女性審美主導的獨立倔強跟健康美感,才能一個個長紅幾十年。
無論外界如何評價,瓊瑤始終沉浸在自己的文學世界中。她為自己喜歡的事物努力了一生,也用這種努力感染了無數人。
到她晚年,她所倡導的愛與浪漫再一次被時代拋棄,作品被標籤化為“狗血”“做作”。面對這樣的處境,瓊瑤並沒有為迎合大眾審美而改變自己。她說:“我只寫我相信的東西,我只寫我喜歡的東西。”
瓊瑤不僅在寫作中堅持自我,在生活中更是活得隨性灑脫。她的感情生活、她與家人的關係,甚至她對生命和死亡的態度,都讓人看到一種不被時代和旁人裹挾的巨大勇氣。
“我一生都在用生命學習,到了老年,才稍稍學到了人生的真諦。人生,就是在不斷地瀕死後再重生,不斷地倒下後再站起,不斷地在打擊下活得更加精彩,不斷地在絕望後再創造新局。”
她最後一次公開亮相是去年八月,“瓊瑤創作60週年演唱會”上與唱了多首瓊瑤金曲的李翊君一起登臺。紅黑上衣白色褲子,口紅燦爛妝容精緻,一一致謝書迷,高貴又從容。而在她給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後一段影片中,她依舊保持著精緻的髮型,一襲紅衣映襯著紅唇,緩和而清晰地念詩。
在遺書中她寫道:“‘翩然’是我最喜歡的兩個字,代表的是‘自主、自在、自由’地飛翔……我擺脫了逐漸讓我痛苦的軀殼,‘翩然’地化為雪花飛去了!”——依舊是我們所熟悉的浪漫筆觸。而我個人尤其喜歡“翩然”二字,像極了她在《還珠格格》裡描述香妃化蝶的場景,美侖美奐,自由自在。
早在平鑫濤病重入院之時,瓊瑤就已明確表明自己對於衰老病痛、尊嚴消逝的態度,也一早公開表達自己不想以痛苦的方式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我無意也無權評價她觀點的是非對錯,只欽佩一點:她始終以自己的方式掌控著自己的人生。
從年輕時為了愛情離開家庭,到晚年為生命的尊嚴據理力爭,她的一生從未屈從於他人的意見。正如她接受《中國婦女報》採訪時說的:“我覺得女性真正的自由就是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生活。”
被瓊瑤影響過的一代又一代,正在紛紛老去。我並非瓊瑤的書迷,卻在很多年裡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因為她讓我看到了一種理想人生的樣子——
做喜歡且擅長的事業,始終相信愛與浪漫,同時保持獨立與傲骨,不懼、不驚、不怠,為自己創造、亦為自己負責,拼盡全力用自己想要的方式過一生。
願我們也都可以浪漫地來,自由地活,瀟灑地去。
願,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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