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我看了一場沉浸式話劇

戲劇《不眠之夜》是上海當下最流行和熱門的舞臺劇,它改編自紐約版沉浸式戲劇《Sleep no more》,出自莎士比亞戲劇《麥克白》,講麥克白因三位女巫的預言勾起野心,與妻子一同弒君,篡位,最終被吊死的故事。和傳統戲劇不同,《不眠之夜》主打沉浸式體驗,觀眾將成為戲劇本身的一部分。酒店高六層,有一百多個房間,都改造成了劇場,在其中,觀眾可以跟隨演員自由移動。
《時尚先生Esquire》作者買票入場,沉浸式觀看了這場戲劇。
在麥金儂酒店,
沒有哪條路才是唯一正確的
我領到一張灰白色的面具,面具的尾部像鴨嘴一樣翹起來。走道四周是暗紅色的絲絨幕布,人物黑壓壓的,一場好戲即將上演。我跟著隊伍,領到一個用來放門票的斜挎黑色編織布袋,象徵入場順序的撲克卡片。隊伍緩緩往前,在一個關卡,兩個捲髮中年女人,拿著訂書針一樣的機器。她們盯著人群將手機放進布袋,釘下防盜扣。我嘗試拉了拉布袋,打不開。
戴上面具,失去手機,我們正在脫離外部世界。在場的人們都很年輕。一些女孩穿禮服,在黑暗中閃光的水銀色亮片衫,男人穿暗紫色西服。我身後一個女人有些不安。怎麼大家都穿成這樣,她小聲說。她一副日常著裝,運動鞋,T恤,皮夾克,戴黑框眼鏡。
我們身處上海靜安區北京西路1013號,麥金儂酒店。即將在這裡上演的戲劇叫《不眠之夜》,據說是上海當下最流行和熱門的戲。它改編自紐約版沉浸式戲劇《Sleep no more》,出自莎士比亞戲劇《麥克白》,講麥克白因三位女巫的預言勾起野心,與妻子一同弒君,篡位,最終被吊死的故事。和傳統戲劇不同,《不眠之夜》主打沉浸式體驗,觀眾將成為戲劇本身的一部分。酒店高六層,有一百多個房間,都改造成劇場。觀眾跟隨演員自由移動——既可以選擇從頭到尾跟隨一名角色——麥克白,麥克白夫人,國王,班柯,又可以隨時停下,走入那些旁逸斜出的支線場景。
此前我在網上搜索資料,不少人都說要為看戲做些準備,比如提前閱讀《麥克白》,否則容易落得一頭霧水。有人說,最好換上隱形眼鏡,再穿雙便於奔跑的鞋。(後來我才知道這條建議很實用。)還有人說,去尋找支線,忠誠地跟隨演員,這樣最有可能獲得演員青睞,從而獲得“1V1”的體驗——想象一下,一名演員牽起你的手,邀請你加入戲中,成為夢的一部分,那該是多麼奇妙的瞬間。
“在麥金儂酒店,沒有哪條路才是唯一正確的。”一個穿旗袍的女人說。現在,我和其他人一起,跟隨著女人進入一部封閉式的電梯。戴著白色面具的人保持沉默,電梯緩緩下沉。第三層,女人從尾部選出四名面具,推出去。第二層,繼續推出三個人。剩下的人們來到第一層。我跟著人流走出來,一個空曠的大廳,四周都是松樹,仍然是一片黑暗。一對男女正在地板上起舞,幽幽的藍光照在女人的晚禮服上。
舞蹈很快結束了。沒有臺詞,或是暗示,指引,男人突然匆忙地逃跑。一大群戴面具的觀眾跟著他跑起來。跟著人群跑準沒錯,我也跑起來。人們推搡著奔跑著來到樓梯。角落裡,有一尊基督,還有一尊聖母。
這是麥克白和麥克白夫人嗎?
我繼續猜,
可看起來不像。
那個男人也許就是麥克白,我猜,不然為何這麼多人跟他跑?
他來到第二層,在走廊上遇見一個女人。他們進入玻璃牆後的房間,一間藥房,背後棕色的木架層層疊疊的是紙做的藥包。門鎖上了。面具們——觀眾們只得待在玻璃牆外。男人和女人又跳起舞。他們親吻,男人撫摸女人的腿,女人高高仰起頭。我身邊的面具倒吸一口氣。這是麥克白和麥克白夫人嗎?我繼續猜,可看起來不像。很快男人離開房間,走廊,和另一個男人扭打在一起。白色面具們踉踉蹌蹌往前跑,穿過走道。兩人又進入一個全然封閉的房間。砰,門關上了。
我跟丟了線索。不過這場戲一晚上要重複演三遍。我想最後總能將這些碎片拼在一起的。我放輕鬆,想去酒店其他房間裡看看。有些觀眾和我一樣,在一陣陣匆忙的奔跑中落了單,站在角落,猶豫不前。
一個穿淺藍色連衣裙的年輕女人,身後兩三個面具跟隨,像是一陣陣白色的影子。我加入影子佇列。她緩慢穿過狹窄的走廊。集裝箱感的金屬牆壁,一張紅色霓虹燈掛牌,“伊樂園”。走廊背後是另一個房間。她走向圓桌,似乎在等待什麼,從包裡拿出一張老照片,照片是上海民國時期的女人,她神秘地微笑著。面具們——我們湊上前,也一起看了看照片。誰也沒有說話。她仔細地撫摸這張照片。照片上是誰?和她是什麼關係?她還是沉默。接著另一個穿紅色旗袍的中年女人坐下來。她們似乎在交談,可並沒有具體的言語。年輕女人流下淚水。中年女人放聲大笑,用玻璃瓶從年輕女孩的臉上刮下眼淚,滿意離去。一些白色影子跟隨中年女人離開。我繼續跟蹤年輕女人,來到她的起居所,有床,有圓桌。女人照鏡子,躺下,睡著了。敞開白色襯衫的日本男人走進來,像在房間裡搜刮什麼,離開。又來了一名男人,他在尋找一把鑰匙。
夠了。我有些膩煩這些看上去毫無邏輯和意義的碎片了,決定不再放任我的注意力,並決心在下一輪演出開始只跟著一名演員。我得跑快些,不能再跟丟了。
一陣激烈的鈴聲。人群開始往二層跑。現在,距離開場過去了一小時。我終於看到了《麥克白》原著中的場景——黑暗中,一張巴洛克風格的床,一個打扮隆重的外國男人躺著。三個男人在床邊,臉上流露出哀痛的神情。他們扛起男人,移動到另一個由圍牆構成的充滿荒野氣息的房間。屍體放下來。男人們莊重蓋上幕布,隨後離開。
這是國王之死。我繼續猜,三個男人當中一定有篡位的麥克白、與麥克白同行但更對國王忠誠的班柯、國王的兒子。但我又猜錯了。我跟隨著其中一個男人,他的故事線似乎有些原創的部分。時間線有點混亂,也許我來到了此前的空間裡。我看著他跪在國王面前,為國王擦鞋、刮鬍子、洗臉。他又是個偵探,在追蹤一些神秘的事件。有好幾分鐘,我身邊的觀眾都走了,只剩下我獨自跟著他跑上跑下。我們進入他的住所,一個寫著“偵探社”的房間。
這時,男人向我伸出了手。
我有些緊張——我運氣不錯,遇見了網上所說的“1V1”——沉浸式話劇裡最迷人的部分。他牽著我進入另一個房間,隨後關上了門。他摘下我的面具,將面具掛在牆上。你到底是誰?男人看著我說。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場戲裡的演員開口說臺詞。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站著不動,像個傻子。男人接著說,“你一定也注意到了這些怪異的現象,也許,馬上就要有不幸發生。”房間裡掛滿沖洗的黑白照片,還有一個箱子。他從箱子裡拿出一顆雞蛋,放在我的手上,捏碎了。我的手上落滿灰塵。箱子裡還有一隻僵硬的死掉的烏鴉——當然是假的。以及一些巴掌大的松樹,也是假的。
鈴聲再次響起。那也許是個訊號。男人將面具摘下來,替我戴上,隨後衝出門外。我繼續跟著他跑,手上還留著雞蛋裡的灰塵。我們再次來到了國王之死,另一次的迴圈。從時間上來推算,這場戲已在上演第二遍了。他或許是國王的侍從,或是國王的兒子。三個男人在哀慼的音樂中又為國王送了一遍葬,隨後進入一間鋪著鬆軟木屑的房間,打牌,調笑,似乎又在相互猜忌,誰才是殺害國王的兇手?隨後和解。
現在,
演出只剩下最後一輪了。
我決心這輪緊跟麥克白,
將主線劇情完整地觀看一遍。
終於,我第一次來到戲劇的結局,一場所有演員都在的長桌晚宴。有此前我看到的黑人舞者,在黑暗中偷情的女人,還有我一直跟隨的男人。人們落座,大笑。一對男女最後落座,男人的臉、白色襯衫都是血漬。——我終於弄清楚了到底誰才是麥克白。那晚宴如夢如幻,整幕設計得十分精彩,昏暗,同時激烈閃爍的燈光,人們用極慢的速度——伸手,親吻,舉杯,親暱。我們站在臺下,屏住呼吸,想到血腥,暴力,慾望和罪。
現在,演出只剩下最後一輪了。我決心這輪緊跟麥克白,將主線劇情完整地觀看一遍。
入口處的一間lobby:麥克白脫下沾血的服飾,重新更換白色的襯衫,黑色的馬甲。他擦了擦汗,倒了杯金酒。(書中,將軍麥克白和班科代表蘇格蘭戰勝挪威,風光大捷又風塵僕僕歸國。)他與班柯一道,往前走,來到一間酒吧,遇見三名女巫。三名女巫纏繞著麥克白,四人跳起一曲激烈的舞蹈。一個女人遞給了麥克白一張撲克牌,國王K。一則寓言。
臥室:巴洛克式風格,一張床,大大小小的箱子,一根石柱,還有噴泉,水緩緩流動。麥克白回到臥室,迎來麥克白夫人。兩人躺在床上,繼續一曲交纏的舞蹈。夫人在向麥克白耳語些什麼。麥克白時常走在房間的陰影之下。
舞會:歡快的,洋溢的氣氛。人們兩兩前行。麥克白夫人與國王跳舞,似在調情。麥克白站在遠處的欄杆,面色憂鬱。(上兩輪演出裡,我跟隨著國王的兒子來到舞會。但此刻,當我跟隨麥克白,並從他的視角望過去,晚會的意義全然不同了。)
樓梯:麥克白穿越樓梯,背後有一道彩色琉璃的十字架。十字架在黑暗中發出光。
——“星星啊,收起你們的火焰!不要讓光亮照見我的黑暗幽深的慾望。眼睛啊,看著這雙手吧;可是我仍要下手,就算幹下的事會讓眼睛不敢卒睹。”
臥室:國王已經躺下,昏睡。麥克白殺死國王。
臥室:麥克白回到臥室,與夫人擁抱。他用水洗臉,洗手,沖刷身體。他們在整間屋子裡起舞,從床上,地板,到石柱,再到牆壁四周堆砌的箱子。
——“我彷彿聽見一個聲音喊著:“不要再睡了!麥克白已經殺害了睡眠。”那清白的睡眠,把憂慮的亂絲編織起來的睡眠,那日常的死亡,疲勞者的沐浴,受傷的心靈的油膏,大自然的最豐盛的餚饌,生命的盛筵上主要的營養……那聲音繼續向全屋子喊著:“不要再睡了!葛萊密斯已經殺害了睡眠,所以考特將不再得到睡眠,麥克白將不再得到睡眠!”
荒野:麥克白離開夫人,踉踉蹌蹌走下樓。他想洗手,可是水變成了血。襯衫染紅了,臉也染紅了。他走向三巫祭祀,女巫們都在。劇烈的鼓點,閃爍的燈光,一切正在崩壞,麥克白的慾望和野心已無人能擋。
——“他將要藐視命運,唾斥死生,超越一切的情理,排棄一切的疑慮,執著他的不可能的希望,你們都知道自信是人類最大的仇敵。”……“除非勃南森林會向鄧斯納恩移動,我對死亡和毒害都沒有半分驚恐。”
酒吧:麥克白來到鋪著鬆軟木屑的酒吧,追趕班柯,殺死班柯。
客廳:麥克白殺死麥克道夫懷孕的妻子。
長桌晚宴:最後一次晚宴,麥克白和夫人從不同的方向來到長桌上。他們坐在長桌的兩端。班柯的鬼魂,國王的鬼魂一同落座。人們碰杯,紅酒溢位來。晚宴四周,黑暗中的松樹林靜止不動。此刻所有白麵具相聚在這裡,人們站著,坐著,沒人說話,靜靜望著臺上。長桌上的人們倒向麥克白,又倒向麥克白夫人。麥克白落地,在地上艱難攀爬,向麥克白夫人伸出手。
幕布合上,拉開。麥克白死了。他吊在所有人眼前,繩索拉得直直的。落幕。
我不知道他要跑到哪裡去,
感到一陣害怕,
又想只是往前跑就好了。
我看向死去的麥克白,他在黑暗中一動不動。人群隨後緩慢離開,出場,摘下面具。我走在人流中,還想著麥克白死去的身影,以及另一件事。那是在第二輪演出的尾聲,我剛剛認出麥克白,離開長桌晚宴,他從一個拐角中奔向那片黑暗中的森林,轉過身去,雙手捂住臉。我和其他面具一起圍著他,在一個狹窄的角落裡,遠處,一盞慘淡的白光照在他的臉上。
他往前走,又退回來,人們跟著走,但不敢邁太大的步伐,怕與他相撞。這時他忽然回頭,伸出手來,猶豫了一下,穿過我面前的一張面具,兩張面具,最後從最裡側的角落中牽起了我。他開口說了些什麼,人生,意義,周遭的音樂嘈雜,我無法細細分辨。我跟著麥克白一起跑,大步地跑,跑在黑暗中的森林,麥金納酒店裡的勃南森林,將其他人遠遠甩在身後。
有時我不知道他將要跑到哪裡去,感到一陣害怕,又想只是往前跑就好了。此刻,我看著麥克白被吊死的身體,終於想起他到底在說些什麼——“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充滿著喧譁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兒意義。”
在我們奔跑以前,在他吊死之前。這是我聽見麥克白所說的唯一一句話。
撰文 李萊拉

責編 Echo
版式設計 新月
圖片由劇場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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