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夏天,我和幾個順直男朋友一起吃飯時聊到一個問題。我問他們:“你們怎麼這麼肯定自己和男性朋友之間的感情不是愛情或類似愛情的吸引呢?”在場所有男性都回答:因為對方是男的啊。我說:“就這樣?”他們說:“就這樣。”我為他們的回答之簡單粗暴而感到驚奇,他們則對一個會困惑這種問題的人毫無想象。
泛性戀(Pansexuality)是一種性取向。“Pansexuality”中的“Pan”來自希臘語,意思是“所有”,通常指一個人能夠對多種性別的人感到浪漫情感或性吸引,並且不認為性別是自己對他人產生戀愛感情的決定因素。牛津英語字典將泛性戀定義為:沒有限制/抑制性的選擇。
泛性戀的可見程度比較低,大夥兒平時沒事兒不聊這種性取向。大概所有的泛性戀都面臨過這樣的處境——向朋友長篇大論地講述自己的情感狀態之後,朋友恍然大悟地一拍腦門:“懂了,這不就是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嗎?”
每當這時我都好像一個有反駁型人格的槓精寶寶。我說不上來哪裡不對,但我就覺得不夠貼切,像一塊圓形的橡皮泥在一堆多邊形的模具前面比來比去,好像每個名字都差不多,但每個都“非典型”。
對了,“非典型”。這就是我在探索性取向時最常見的感受:我的感受永遠像一團無法被現有名詞準確命名的霧。
所以,泛性戀和雙性戀有區別嗎?一個人在什麼時候會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泛性戀?在戀愛中似乎缺少輔助座標的泛性戀者,如何區別一段感情是不是愛情?在這樣一個愛情越來越趨於“輕量級”的時代,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有必要糾結嗎?


每次聊到性取向我都要開玩笑:在我小時候,異性戀簡直是東亞人的出廠設定。
大概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我開始讀言情小說。那時候連網路小說都還沒開始流行,一本紙質書,全班十幾個女生傳著看。你很難指望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在這種環境中在性取向的方面獲得什麼“出格”的探索。那時候的言情小說還只講異性戀的浪漫愛情故事。

當時看的小說,我的同性教育啟蒙
小升初那年暑假,我第一次接觸同性戀這個概念。一個之前一起看小說的朋友某天忽然神秘兮兮地跟我說:“給你看本新書,不過得用手機,你下載一個百度雲。特別刺激,把人綁在床上那啥。”我當時還是聽到這些會覺得羞怯的年紀,於是主動岔開話題,問她:“綁在床上?綁男的還是綁女的?”她說:“兩個都是男的。”
雖然那是我第一次接觸耽美小說,但我幾乎是立刻就明白過來。我下意識地問她:“那是不是也有兩個女生的?”她看了我一眼。那個眼神我到現在還有印象。時至今日,我在一些比較公開的場合介紹自己的性取向時仍會有人向我投來類似的眼神——我一般解讀為“敬而遠之”。
性取向究竟是天生的還是後天塑造的?沒人能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在遇到那個“頓悟”的瞬間以前,我的所有性取向認知都來自於他者觀念的拼湊。拼湊到我的初中時期,我的認知仍然在異性戀與同性戀之間徘徊。
初中時我關係最好的兩個朋友都不太直的樣子,一個是鐵T,另一個是沒那麼鐵的T。我們仨誰也沒有和誰確定關係,三個人像一個不倫不類的閨蜜團,恨不得一天24小時黏在一起。
這段畸形又莫名的關係從初二開始持續了一年多。鐵T佔有慾爆棚,不停地提出三個人的關係太擁擠,隔三差五半夜裡給我打電話訴衷腸到凌晨一兩點鐘。電話粥煲了三個小時,中心思想無非一句“你到底更在乎我還是更在乎她”。我的回答永遠只有一句,“你們對我來說都一樣”。
沒有人能徹底解決問題,我甚至都說不清楚我們有什麼問題。我們三個就這樣作為“異性戀”以閨蜜的身份相處到畢業。拖到假期、拖到三個人都去了不同的高中、拖到這個故事無疾而終。
一直到後來,我們都已經進入新的生活、不太聯絡了以後,我才從別人的口中得知,她們各自找了女朋友。那時,我才終於產生了一個認知(或者說我終於能夠承認):原來我們當時是存在愛情的可能的。


不再需要“異性戀”身份作為某段關係的保護色之後,我的性取向認知報復性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我忽然無比肯定:我絕對是個同性戀。
我“大轉彎”時是高一的暑假。我高中在一所重點高中的理科實驗班。全校超典型理科大直男最多的一個班,每天早上七點開始早讀,第二節晚自習十一點下課,一週只休週日一天。稱這裡是集中營不為過。
在這裡,我遇到了Z。
高一那年的冬天我把腳摔傷了,午休和晚餐時間我都只能待在教室裡,她每天都陪我。學校組織年級前三十去外地遊學一週,我遺憾錯過。她臨走前給我疊了一大堆千紙鶴囑咐我一天拆開一隻。第七天晚自習上課以前,我拆開那隻標號為七的紙鶴,上面寫著“我今天就回來陪你了”。我懷著滿心地期待聽到走廊響起第一串腳步聲。她比所有人都要早回到教室,送給我一頂遊學地買的毛絨帽子。那頂帽子我現在還留在故鄉家裡的衣櫃,冬天時戴上,我就會想起石膏、紙鶴和腳步聲。

Z送給我的毛絨帽子
無論何時談到她,我都忍不住滔滔不絕。總之,我沒有理由不被Z營造的浪漫吸引。所以那年夏天她問我“要不要在一起試試”時,我沒什麼猶豫地牽起她的手放在我的心口,我的心臟像在敲摩爾斯電碼一樣跳得飛快。我回答她,就像在翻譯我心臟說的話:“不只是試試好嗎?”
很浪漫對嗎?但現實生活不是(至少不會一直是)愛情小說。事實證明,“只是試試”都差點要了我半條命。許多人對於同性關係的探索都開始於一種對“平等關係”的想象。但恐怕只有置身於一段同性關係中,人們才會發覺:“平等”有時是一種困境,尤其當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勢均力敵”。
我和Z的戀愛談得像一場軍備競賽,簡直可以單獨再寫五千字(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們都習慣了在一段關係中佔據主導地位,習慣了要在一段關係中更多地儲存“自我”。我們都忘了,“不平等”關係模式能維持這麼長時間是有原因的,一方享受照顧、支配,而另一方享受被照顧、被支配,這樣的關係才能穩定下來。
但如果兩個人都享受照顧和支配對方呢?一起看什麼電影、月考複習按照誰的計劃執行、出門date的時候到底要不要提前預定餐廳……到後來,我們甚至花了更多的時間在爭奪支配權而不是實際去支配對方。
一段太“同性”的同性戀,把我折磨得疲憊不堪。於是我向她提分手,她挽留,反反覆覆好多次。最後我們快要高考,終於各退一步,回到“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狀態。
距離高考還有將近一百天的某個晚餐時間,我們沒去食堂,偷偷溜到校外買零食。那天下毛毛雨。南方春天的小雨,吹在臉上還挺冷的,看似不大其實很快能把外套浸得潮溼。她兩手往兜裡一揣就朝雨裡走,我小聲罵了她兩句,然後很自然地撐起傘跟在她旁邊。
我們一句話都不說,就這樣很默契地走在雨裡。走到屋簷下的時候我把傘收起來,抬頭看見她對我說:“你剛剛是不是罵我?”我莫名其妙有點臉紅,盡力一本正經地回答她:“對,說你愛裝逼。”她笑起來,也是那種帶點裝逼性質的笑(介於尷尬地扯扯嘴角和真的被逗笑之間的一個笑,我一般解讀為“真拿你沒辦法”),於是我也忍不住也笑起來。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想問:這一切和性別有什麼關係?
我是說,一場春雨、一把傘、兩個默契的不說話的人、從集中營裡短暫逃出來的兩個逃兵的笑聲……這屬於浪漫的愛情的一切,和性別有什麼關係?

我和Z的最後一張合影
忘了說,Z在高中時也是一個妥妥的鐵T形象,她的鬢角管理比我的腋下管理做得還要好。不過這好像從一開始就不重要。她是一個男孩、是一個女孩、是一個像男孩的女孩,甚至哪怕她是一隻小熊(中學時期我很喜歡《挪威的森林》,有時我會想象Z是綠子想象出的那隻在草地上翻滾的小熊),在這一刻我都一定會感受到吸引。
我發現,對於這段感情來說,性別是一個無關變數。我關於愛情的感受完全獨立於“性別”而產生,這時候我明白:我是一個泛性戀。


我和Z的故事隨著中學時代的結束而結束了。總之,我們最後不歡而散,此後我每一次再聯絡她大概都只能定義為“騷擾”。
我上的大學性觀念相當開放。大學以後各路性知識終於不再對我這個成年人有所保留,爭先恐後地湧入我的腦海。我意識到大多數的文藝作品所描繪的愛情範本對我來說都是無效的,可我又遲遲沒有建立一個新的答案。
我在這段時間開始和C變得越來越密切。其實我高中時就認識他,在我隔壁班,之前好像還追過Z,後來轉學了。我們大學在同一座城市,他學哲學我學新聞。兩個從理科班叛逃的未來的文科就業困難戶,機緣巧合地搭上話,意料之中地聊得來。
我們以好朋友的身份相處,有一天他忽然向我表白,把我嚇了一跳。我這該死的聯想能力很快就開始運轉:他之前喜歡Z,後來喜歡我,說明他的擇偶偏好一直都相當統一啊。某款順直男卑微的一生,永遠戀拉,永遠熱淚盈眶。
但我沒說出來。這話如果作為朋友說出來還挺幽默,但作為當事人好像就顯得有些尷尬。於是我只是對他說:“我之前和Z在一起過。”他說:“我知道。那你還有可能喜歡男生嗎?”
初中時偽裝異性戀的荒唐經歷仍讓我心有餘悸,所以我對性取向這件事相當坦誠:“我談戀愛不看性別。”他說:“那你現在對我的感情和當時對她的感情一樣嗎?”我說:“不一樣。”
他說:“嗯,喜歡男生和喜歡女生總是不太一樣吧。”我說:“話是有道理,但朋友你為何如此普信?”然後我們都莫名其妙被戳到笑點,隔著手機螢幕,心有靈犀地敲出一大串“哈哈哈哈”。這個問題就這樣輕巧地被擱置了。
後來有一次,他約我出門看展。他的學校在西邊,我的學校在東邊,但晚上他執意要陪我回去。我說:“你幾歲了,還喜歡坐地鐵玩?”他說:“我還正是喜歡名貴交通工具的年紀。”
我被他的爛梗說服,讓他一路陪我坐到學校。出站以後我們並肩繞著學校走,兩團影子一會兒長一會兒短,模模糊糊地黏在一起又分開,很難形容它們彼此的相對位置。他忽然問我:“你會排斥我嗎?”我說:“不會。”他說:“那我們有可能試試嗎?”
我像高一那年夏天一樣去牽對方的手,但我的心臟這次很乖,表現出一種對理性的聽從。我牽了一會兒,時間長到有點尷尬了,於是我只好回答:“我不排斥,但好像實在算不上愛你,怎麼辦?”
他說:“沒關係,哲學上說,愛是一個無法被定義的邊緣問題。我也沒辦法現在就說我‘愛’你。我們可以慢慢來。試試?”
我說:“哲學真這麼說嗎?”他說:“你他媽聽話有重點嗎?”
我一聽他罵髒話就想笑,有種像溫水一樣的感覺把我包圍。我和他在一起時從沒有過那種“我可以為了你從山崖上跳下去”的衝動,我幾乎每時每刻都忍不住想要偷笑、微笑、放聲大笑。我想,C是對的,愛情可以有不同的形態。


我現在和C分開差不多兩年了,直到今天我仍然沒辦法定義我和他之間算是什麼感情。如果說和Z在一起時我最大的困惑是“感情究竟該如何經營”,那和C在一起時我問得最多的問題一定是“我們之間真的是愛情嗎”。
如何判斷一段感情是不是愛情?這個問題屬於所有人,但對於泛性戀者來說,這個問題似乎更加複雜(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原因在於,這個問題的適用範圍變得很大。
我觀察身邊的順性戀者對於這個問題的解答方式,基本上把這個問題拆解為兩個步驟:對方的性別和我的性向是否匹配?我是否對對方產生性方面的衝動和幻想?當第一個問題的答案為“是”時,有關愛情的判斷命題便明確地浮現了出來;而當第二個問題的答案為“是”時,你就知道,這段感情有可能被稱為愛情。
可是這兩個問題對我來說都不適用。無論對方是男是女、對自己的性別認知如何,戀愛感情都有可能在我們之間發生。另一件事情是,因為性別不構成我愛上一個人的決定因素,性幻想在我的腦海中也隨之變得模糊。
我對C沒有什麼性衝動,他有問過我,有沒有性需求或者性幻想,就像他對我那樣。我說:“有也行,沒有也行。”這好像也不是我戀愛感情的必要成分,不管是對他還是對Z,我對擁抱的渴望遠遠高過其它所有形式的性行為。
性,愛,婚姻。從小到大,我接受過的所有愛情教育,都圍繞著這三個詞產生。而這三個概念本身卻從未受到嚴格地區分。它們像一團交織在一起的毛線,被胡亂地編織進一套價值觀裡。當我想要試圖把性或者婚姻從中剝離出來時,這套價值觀就像一件散架的毛衣一樣,變得七零八落。
C顯然沒有這樣的煩惱,這件毛衣為他量身定做。而我呢?與其說我在和C談戀愛,不如說我在表演和C戀愛。和Z分開以後,我在許多次的反芻當中學會了如何在恰當的時機讓渡一部分的“自我”,至少是扮演一位合格的、包容的戀人。曾經讀過的、別人的愛情故事,都成為了我的劇本。
C是個很標準的順直男,他對待我們這段關係的方式很“典型”。他有佔有慾,但只防備男生。我最喜歡和C一起做的事情是一起聊天:經濟、哲學、科幻小說什麼的,每當這時,他會忍不住迴歸二元的性別角色,擺出“我更懂,但我讓著你”的態度。是的,他看起來很愛我,但我在這時感到無力。我仍然讓這一切囫圇地執行下去。開玩笑,示弱,然後接一個不痛不癢的吻。
又是一年冬天。跨年的時候我們掐著點給對方打電話,在震耳欲聾的煙花聲中扯著嗓子互相祝福新年快樂。他給我轉了5.20,我又給他轉回去。他說:“新年一來就搞形式主義這一套嗷?”我說:“這是創造GDP呢。”

創造GDP的形式主義
電話掛掉以後,煙花也停了,我忽然覺得一切索然無味。開啟朋友圈,發現Z轉發了一首《東京人壽》。我開啟這首歌,把螢幕蓋在胸口。坦白說,粵語的歌詞我一個字都沒聽懂,但我就是在這一串旋律中沒由來地感到心動。容祖兒的聲音停下以後我去看螢幕,最後一句歌詞是“還說下次做更好,誰料這刻是尾聲”。
一股經年的巨大的遺憾像潮水一樣將我吞沒。我忽然覺得,我和C不過在玩一場輕飄飄的遊戲。而我忽然難以忍受被“輕”纏繞。
我給C發訊息,距離那兩個創造GDP的紅包只過去了一首《東京人壽》的時間而已,我說:“我們分開吧。”


凌晨一點,跨年的煙花早就涼透了。但我還是像受到命運感召一樣撥通了打給Z的騷擾電話(不建議模仿,多數時候命運輕輕推你只是玩笑,昨日之日不可留)。Z像早有預料一樣接起我的電話。
我問她:“你在幹嘛?”
她說:“在做新年計劃。”
我說:“我和C分手了。”
她笑了,我的眼前又浮現出那種屬於她的、獨特的、帶點裝逼性質的笑,她說:“我知道。”
我說:“你怎麼知道?”
她說:“你們遲早要分手。你不愛他。”
我聽見聽筒那邊傳來一陣細微的異動,也許是她嘆了口氣,也許只是電流。然後她說:“我們已經結束了。”此後我再也沒有撥透過那個號碼。
我們怎麼區別一段感情是不是愛情?好像大家的心裡都有許多盒子,一些感情放在名為“愛情”的盒子裡,一些放在“友情”的盒子裡,一些放在“親情”的盒子裡。可我沒有盒子,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光譜,一端是親密一端是疏離,所有的關係都混沌地分佈在同一個光譜上。
我好像很難區分出我對一個人要親密到什麼程度,這段感情才可以被稱作愛情。在當下,我只能區分出兩個人在我心裡的相對位置。
一直把Z當做對照是一個不切實際的蠢辦法,我有的是力氣和手段美化這段過去的記憶,最終,她會變得不可超越。我也沒有像是“性別”“性衝動”這樣簡單粗暴的區分座標,因為“性”這個因素對我戀愛感情的影響真的微乎其微。
我只能寄希望於再次產生一個那樣一個心動的瞬間——一場春雨中逃出兩個同撐一把傘的人,或是一兜子千紙鶴——這樣一個瞬間包含了多少偶然的因素。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又過了兩年,又是在一個冬天,我還什麼也沒有等到。我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讀到托馬斯和特蕾莎的愛情。米蘭昆德拉這樣寫道:“愛情開始於一個人以某句話印在我們詩化記憶中的那一刻。”
我想起了一隻標號為七的千紙鶴。
//作者:降雨期
//編輯:caicai
版權所有,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如果你想給我們投稿,或者想了解我們需要什麼樣的稿件,請點選下方圖片跳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