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一處一處遺蹟,給遊客留下最深的印象的,多半是恢弘的露天劇場。戲劇佔據著希臘生活的中心。不僅在於劇場裡的演出集教化與娛樂為一體,集神話、歷史、詩、哲理、政治、人倫為一體,而且也在於,希臘的政治、軍事、社會生活,同樣充滿戲劇性。希臘歷史格外跌宕多姿,其心智創造更是洋洋大觀。
鬥換星移,我們的社會建制、生活樣貌、人生理唸經歷了劇烈的改變。論技術之發達,物質條件之改善,今人頗可自傲,但論活力充沛、心智強健,希臘仍讓人怦怦然心動。
在新書《希臘別傳》裡,陳嘉映老師構想出一個希臘普通人、一個鞋匠的一天。個人、家庭、愛情,男人、女人、奴隸,私人生活、公共事務,閒暇、運動、浴室聚會……幾乎涉及了這個希臘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今天就來分享這個古希臘人“阿德曼託”的一天,希望我們的生活都可以過得從容、豐盈、健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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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人
阿德曼託是個鞋匠,一位普通的雅典公民。他起身很早,不吃早飯,洗漱過後就溜達出門。今天他是去參加公民大會——每年要召開20—40次公民大會,阿德曼託熱心公共事務,若非有急務羈絆,他就會去參加。

希臘瓶畫殘片,或許阿德曼託長相跟他接近
在普尼克斯建有專為召開公民大會的建築,會議廳的形制與劇場相仿,規模很大,擠一擠可以塞進8000人,開會期間常常滿場。時值農閒季,與會者不少是來自四郊的農民,他們有些是專程來開會的,有些要在城裡辦理其他事務。那些遠離城市的農民須得走上一天。雅典公民熱心參與公民大會,因為會上討論和決定的種種事務大都跟他們直接相關:推舉哪些人為執政官?體育場是否需要擴建?此外,參會者還可以領到一份津貼,雖不如一天的營生所得,但不無小補,而對赤貧的人來說則是一份正式的收入了。公民沒有貴賤之分,窮苦百姓在會場裡跟名門望族並排雜坐。

普尼克斯位於雅典衛城以西不到一公里,是古代雅典城邦公民議會聚會的地點,用以對法案進行投票或是驅逐成員。小山上面擺放著一塊巨石,是演說者所站的平臺。
大會的主持人是從議事會成員中抽籤選出的。向諸神禱告之後,主持人宣佈議題和議程,宣讀議事會處理議題的建議。議題在前兩天已經廣而告之,昨天下午在廣場上,阿德曼託也已經跟熟人好生議論過一番。這裡譯為“廣場”的是agora。agora位於衛城腳下,小商小販到這裡做買賣,因此也是市場。民眾通常聚集在這裡,討論各種各樣的城邦事務,八卦各種訊息。所以,agora全然不同於我們泱泱大國的廣場,寬廣莊嚴,適合國家元首在那裡閱兵、俯觀團體操表演。散佈在歐洲城市裡的街心廣場則庶幾近之,人車往來,適合人們約會、小聚,談天說地。
宣讀議事會建議之後,與會者可以自由請求發言,有時候,意見相左的發言人投入激烈的辯論。午前,討論結束,主持人宣讀大會形成的提案,與會者舉手表決,以簡單多數決定是否透過。提案一經透過,即成為法令。阿德曼託不擅長辯論,很少請求發言,但他是個有主見的人,總是按照自己的判斷投票,哪怕他這一派的意見只是少數。
希臘的公共活動很多,公民大會而外,還有審判法庭,還有不少節慶。所有節慶都是宗教節日,民眾在神殿獻祭、祈禱,繼之以遊行和各式各樣的賽會。有些節慶是一個城邦獨有的,有些則是全希臘人的節慶,例如奧林匹亞賽會、泛雅典娜賽會。有的由城邦出資舉辦,有的則是富人出資舉辦的。城邦不對富人抽更多的稅賦,但按照習俗,富人要為公共事務貢獻資金,建造並維護一艘戰艦,資助戲劇節,賑濟災民。有些富人出手慷慨,因此贏得良好的聲譽,如果他本人或他子侄有意從政,這樣的聲譽不無裨益。

阿果拉(Agora),約公元前400 年
(圖片來源:[ 美] 理查德·桑內特. 肉體與石頭[M]. 黃煜文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散會後,阿德曼託跟幾位朋友說著閒話回家。家宅坐北朝南,門前有一個柱廊。住宅區隔成兩部分,前面是正廳,阿德曼託在這裡招待訪客;穿過中央天井後是內院,那是女眷的活動空間,不允男性訪客涉足,女人們白天在那裡起居,也在那裡紡線織布,安排膳食。
午餐已經備好。城邦人一日兩餐,午餐和晚餐。餐食甚為簡單,麵包、魚、幾顆橄欖,平日不大吃肉。本來,希臘人的糧食以大麥為主,希臘土地貧瘠,小麥不宜,後來,貿易發達,城邦人可以經常享用黑海北面運來的小麥了。

古希臘畫有魚的陶盤
在家裡,阿德曼託擁有絕對威權,妻子兒女都要順從他的決定。家裡設有神龕,一家之長率家人祈禱和祭祀。希臘人虔敬神明,孩子出生、青年結婚、老人死亡,出海遠航或臨敵開戰,不管大事小事,逢三逢五都要例行祈禱、獻祭等一套儀式。希臘人站著祈禱,神明並不對人的內心說話,敬神人心裡也沒有什麼誠惶誠恐在翻騰——敬神的種種儀禮都做到了,就是虔誠。
阿德曼託有三個孩子,兒子,女兒,兒子。大兒子不在家,他年滿18歲就在集體中過兵役生活。把這說成服義務兵役不很確切,城邦沒有常備軍,所謂服兵役更像在軍校培訓,體育、軍事技能而外,也接受音樂、道德、宗教方面的教育。兩年服役將滿,兒子就要成家立業、結婚生子。宗嗣永續是天大的事,沒什麼比絕後更糟心的。真沒有子嗣怎麼辦?城邦立法之時費了好多心思來考慮這類情況,最經常的做法是,城邦人過繼一個男性親屬,以便身後不至於斷了香火。
女兒平常在家裡做母親的幫手,烹製飲食、灑掃庭院、紡紗織布。女孩子不上學堂,但在家裡也學會認字、算術。她今年15歲了,婚約已經訂好,男方將近30歲,人品和從業已經定型。小兒子還在上學。城邦沒有官辦的學堂,但城裡有私塾,男孩子在那裡學習詩歌、音樂,更注重的則是身體訓練,因為他不久將成為一名戰士。連同身體訓練一起得到培養的是勇氣和忍耐力。他也學習讀寫和算術。希臘大多數地區都有很多人能讀會寫,連自己簽名都不會的人非常少見。不過,閱讀和算術不像今天這麼重要,汲取知識的主要途徑是口傳,除了父兄的日常傳授,人們在節慶日聽到歌者詠誦荷馬,在戲劇中瞭解神話、傳說和歷史。至於算賬,那多半交給奴隸去做。

古希臘瓶畫中的女性日常生活
阿德曼託是一家之主,管教孩子是為父的責任,不管日常裡母親做了多少,孩子生出事端,鄰里要譴責的總是父親。孩子要培養自尊,不可辱沒家門和自己的身份。第一件大事則是敬畏神明。孩子必須培養必要的品德:自律而勿驕狂,尊敬父母,善待外鄉人,不可違背誓言,不可吞食承諾。自古以來這些都是神明的要求,違反了這些規矩就觸犯了神明。
阿德曼託的妻子呢?可惜,我們對她瞭解很少。流傳下來的作品很少描述女性的日常生活,幾乎從不談到母親。偶或談到女性,不外乎諄諄訓導她們嚴守婦道。像其他古代社會一樣,古希臘是個男權社會。對希臘的批評,最常見的是他們蓄奴,其次就是女性地位。女性被排除在社會—政治生活之外,她們的角色只是家務勞作、生養兒女。從法律看,這一點很清楚——她們沒有完整的公民身份,更不能擔任公職。女性避居住宅的後院,與外部世界絕緣。終其一生,女性都要有人監護,未婚前由父親監護,婚後由丈夫監護,丈夫死了由某個男性親屬監護。
希臘語裡沒有特指丈夫和妻子的語詞,也不像今天,婚姻被視作神聖的,忠於夫妻關係被賦予崇高的道德地位。希臘語裡甚至沒有哪一個詞相應於我們所說的“愛情”。現代文學作品裡在在都是的談情說愛,在荷馬史詩和希臘悲劇中不見蹤影。希臘喜劇也不像近代喜劇那樣喜用偷情題材。無論妻子還是情人,希臘人更願接納溫和的、務實的女性。我們這個時代如此尊崇愛情,這種尊崇一定會讓希臘人感到奇怪。
妻子兒女而外,阿德曼託家裡還有兩個奴隸,一個男奴,一個女奴。女奴是妻子的助手,在作坊裡一道紡織,在廚房裡一道做飯,打掃房間院落也是她的職責。男奴在鞋匠作坊裡工作——作坊跟家宅連在一起——也負責鞋匠鋪的賬目往來。越來越多的人現在日常出門也穿鞋了,鞋匠鋪的生意頗為興隆。男奴還常常隨阿德曼托出門,照應主人的不時之需。
據史家估計,阿提卡盛期約有12.5萬名奴隸。奴隸被役使來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最大宗的是家奴,他們住在主人家裡,是這個家庭中的低等成員。在農村,他們從事各種田間作業。家奴之外還有公共奴隸,一部分在官屬的手工業作坊裡做工,另一部分在礦場和其他公共工程勞動。礦場的奴隸處境最糟,他們在暴力監管下勞動,不但工作勞累,而且幾乎沒有人身自由。希臘法律規定,虐待奴隸要受懲罰。家奴的待遇視所在家庭而定。在私人關係中,自由民和奴隸交友並不鮮見。主人會任用聰明的奴隸為管家,做賬房,他由此諳熟經營之道,後來自己做一份買賣,蠻可以發財。在很多城邦,奴隸可以贖買自己,成為自由人。主人也可能因為某個奴隸富有才華而解除其奴隸身份,最出名的一例是擅長講寓言故事的伊索。
希臘社會最為今人詬病的是蓄奴制度。當然,蓄奴並非獨特的希臘現象。中國春秋時候,一個大貴族蓄養的奴隸可多至千家以上。不過,希臘人格外崇尚自由,格外富於自我批判,他們竟把蓄奴視作平常,很少反思和抨擊這種罪惡制度,難免讓後人對他們格外不滿。
下午有一大塊時間阿德曼託是在運動場上度過的。在那裡,他脫去衣裳,赤條條加入跑步、角力、投槍的人群之中。依照罪感文化和恥感文化的兩分,希臘屬於恥感文化,但他們不覺得暴露身體有什麼可羞可恥。希臘人對強健身體的熱愛,從流傳下來的雕塑可見一斑,這種對身體之美的熱愛自有“實用”的來源——他隨時可能征戰沙場,肉搏之際體力強弱可是生死攸關之事。
多種體育活動發展成正式的競賽專案,重灌競走、跳遠、鐵餅、標槍、摔跤、戰車賽。全民運動會是希臘的發明——今天最重要的世界運動會即以奧林匹克為名。世界上其他地方零零星星也發展出一些競技體育活動,但沒有哪裡發展出奧林匹克運動會那樣的建制。

古希臘瓶畫,摔跤
我們不止一次說到,希臘人追求卓越,熱衷於競爭,凡事都要分出個優劣來,更快、更高、更強、更高貴、更完美。體育競賽集中體現出希臘人的這一方面——athletics(體育)的希臘原詞即意指競爭。早在荷馬描述的帕特羅克洛斯的葬禮上,我們就看到過希臘武士們的競賽。在色諾芬的《長征記》裡,希臘軍隊歷經千辛萬難,終於來到大海邊,他們稍事休整,立刻舉辦了一場賽會。前面講到過,希臘人不像我們這樣看重純粹內心的東西,arête或卓越要求展現,而體育競技場正是展現的典型舞臺。在運動會上,選手既要盡力拼搏,同時也要遵守規則。優勝者贏得熱烈歡呼,城邦為獲勝的本邦公民戴上桂冠,為他終生提供在市政廳免費就餐的優待,在廣場上為他豎起雕像——最開始,只有那些在體育競賽中獲得優勝的運動員有此殊榮。不過,優勝者不會把榮譽都歸於自己,他像古代英雄一樣,感激神明的佑助——命運難料,獲勝更多來自諸神的眷顧。優勝並不全在人為,卓越不全在勝過他人,更在於敬奉給神明。
依照規則奮力競爭的精神不僅在希臘創造出競技體育,這種精神滲透在各種活動中。所謂運動會並不只有體育競賽,那裡也舉行音樂、舞蹈、詩歌、戲劇等各種比賽,所以不如泛泛稱作“賽會”。賽會是希臘世界的盛事。悲劇和喜劇也像運動專案一樣以競賽的方式出演。每一年的戲劇節要評出冠軍。“從身體力量延伸到智識的領域,延伸到詩歌和戲劇作品的表演——再沒有什麼比這更能簡潔地界定希臘文化的特質了。”
在運動場上,阿德曼託又重新變成了一個青年、一個孩子,賽跑、投擲、角力,樣樣都變成遊戲。一位埃及祭司曾對梭倫說:“你們希臘人永遠是孩子,沒有年老的希臘人。”是啊,希臘人喜歡好玩的事情,從四肢的運動到哲學運思,樣樣都給人帶來樂趣。總之,競技體育十分希臘特色,凝聚了希臘人多種特點:好玩,身心充滿活力,崇尚健美,愛展現,愛競爭,同時講求規則和公平。希臘人是青春的象徵,競技體育是希臘人的象徵。

古希臘瓶畫,賽跑
痛快淋漓地運動了一個時辰,阿德曼託下了操場來到浴室。他渾身塗上橄欖油,然後用木板細細颳去汙垢,再用清水淋過。同時在浴室的,有幾位他的好友。人們來運動場,原不只為強身健體,這裡像廣場一樣是朋友、熟人經常碰面的地方。阿德曼託一面刮澡,一面聽他們說笑,談論各色逸聞趣事。阿德曼託自己話不多,但他很重視與朋友的聚會。像其他傳統社會一樣,希臘人重視友情。一個實際的原因是,政府並不提供社會服務,所有的事情都要城邦人自己動手來做,一個人做不了的,就得靠朋友幫忙。碰到訴訟之類的麻煩事,社會關係更不可少。在重大事務上,要靠宗族,在日常生活裡,要靠朋友。亞里士多德多次說道,愛朋友的人到處受到讚揚。德性而外,朋友是最大的善好。他還說,友愛在政治中同樣重要,友愛維繫著城邦,立法者重視友愛甚於公正。
看看天色已晚,阿德曼託穿起衣裳,與朋友道別回家。晚餐在等著他,晚餐之後,結束這個平常的日子,早早就寢。
end.
【本文節選自 陳嘉映《希臘別傳》,第十七章“城邦人”,有刪減】
《希臘別傳》陳嘉映 著
在《希臘別傳》中,哲學家陳嘉映以平易的語言帶我們快速領略了古希臘的風光,從荷馬史詩中的英雄時代漫談至戰亂頻仍的希臘化時代,內容涉及神話與史實,征服和反叛,在宏大敘述之外細緻描摹了一位普通雅典人的一天。如何才能達乎更高的生存,希臘人的哲學、德性、自由精神都叫人心嚮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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