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16日，長期喝健怡可樂的特朗普突然在社交媒體上宣稱可口可樂公司同意將在產品中使用蔗糖作為甜味劑，還號稱蔗糖更好。
這蔗糖更好的背後，是近年來在食品領域面臨很多非議的高果糖漿，不少民眾視其為健康威脅小肯尼迪就指責是高果糖漿導致了美國肥胖症比例大增。蔗糖與高果糖漿版可樂，誰才是真正的快樂水，更是永恆的爭議。
高果糖漿到底是什麼？它真的很不健康嗎？你知道嗎，這個在你看來頗為陌生的名字，很可能是你一生裡最多的甜味主角，而蔗糖版可樂其實檢測不出蔗糖。
今天我們聊點甜的，聊聊高果糖漿的是是非非，飲食中的新增糖問題，以及可樂用哪種糖的故事。
如果你覺得高果糖漿這名字聽著怪怪的，不如聽一下它的英文原名：High-fructose corn syrup，直譯是高果糖玉米糖漿，還有個縮寫HFCS。這名字取的，生怕不被打成黑科技狠活。
高果糖漿還真是黑科技產物，只是這黑科技有點古老：它誕生於60年代。
從英文名字中的玉米可以猜出，高果糖漿源自於玉米。美國中西部平原特別適合種植玉米等大規模商業作物，像愛荷華州就是玉米大戶。不過美國種出來的玉米絕大部分不是給人吃的，至少不是直接給人吃，而是加工為飼料等用途。
玉米本就高產，加上美國二戰後農業生產效率一路飛漲——美國農業部資料顯示從1948到2021年，全美農業產出增加了三倍，投入卻略有下降，如何給玉米等大宗農產品尋找新用途就是美國農業界永恆的話題。
作為穀物，玉米含大量澱粉——葡糖糖的聚合物。1950年代末，愛荷華州一家名為克林頓玉米加工公司的科學家嘗試將玉米澱粉裡的部分葡萄糖轉化為果糖。這個克林頓玉米加工公司和你知道的克林頓沒有關係，指愛荷華州一個叫克林頓的城市。
回到玉米澱粉轉果糖，這過程說起來簡單，先將澱粉水解到基本單元葡萄糖，後者和果糖都含有6個碳原子，只要結構轉變一下就行。問題出在這最後一步葡萄糖變果糖，此類結構轉換需要用酶來催化，方能高效。適合工業生產的酶必須很穩定，這可不好找，導致克林頓玉米加工公司雖然摸清了玉米澱粉轉果糖的路子，但無法規模化。
直到1960年代，日本產業技術綜合研究所的科學家找到了一種熱穩定的木糖異構酶。有了這種熱穩定的木糖異構酶，科學家就可以在工業生產條件下，把玉米澱粉降解獲得的葡萄糖，部分轉化為果糖。1967年，克林頓玉米加工公司引入了這種木糖異構酶，開始正式生產、出售由玉米澱粉轉化而來的葡萄糖果糖混合物，也就是高果糖漿。
由於來自玉米澱粉，英文的高果糖玉米糖漿因此得名，不過製造高果糖漿的原料不是必須是玉米，像歐洲有用小麥澱粉製造高果糖漿。
說到這兒你是否有個疑問：玉米加工公司折騰玉米澱粉變果糖幹啥？
說到“甜”這種味覺，你很可能聯想到糖。從化學角度看，糖泛指所有碳水化合物，澱粉也是糖。可是澱粉這種很多個單糖分子聚合在一起的大分子沒什麼甜味，而另外一些化學結構上不是糖的物質卻又有甜味，比如甘草的主要甜味物質甘草甜素其實是一種皂素——能起肥皂泡的玩意兒。
高果糖漿誕生的年代，最經典、使用最廣泛的甜味劑是蔗糖，化學上屬於雙糖，由一個果糖分子和一個葡萄糖分子結合在一起構成。它也是我們生活裡的白糖、紅糖等一系列食糖。
蔗糖的甜經典到了什麼程度？科學上甜度比較就以蔗糖為基線。
也是因為蔗糖的經典，越接近蔗糖的甜度、口感，越能被大眾接受。如果把蔗糖的甜度定為1，蔗糖的兩個組成，葡萄糖甜度略低於蔗糖，0.7-0.8；果糖稍高，1.2-1.8。
調節高果糖漿裡果糖與葡萄糖的比例，就能達到和非常接近蔗糖的甜味，正宗黑科技甜味劑。
商業上，高果糖漿也是依據按除去水分（高果糖漿含水24%）後的果糖/葡萄糖比例來分類，常見的有三種：
使用最廣的是HFCS 42和55。其中HFCS 42主要用於各種加工食品，HFCS 55用於可樂等軟飲料，也就是這次被特朗普針對的物件。
從70年代起，高果糖漿一路高歌猛進，尤其在美國，原來的經典甜味劑蔗糖被打得不斷退縮。為什麼在特朗普眼裡更好的蔗糖會被如此擠壓？有幾個特殊背景。
首先，高果糖漿本身素質過硬。蔗糖等於是50%的果糖與50%的葡萄糖，相比之下，HFCS 55僅僅多了10%的果糖，口味非常類似。這讓食品加工裡用高果糖漿替換蔗糖較為容易。
其次，看高果糖漿的名字應該能猜到它一種液體。食品加工業裡，相較大多為顆粒固體形態的蔗糖，高果糖漿使用更方便。
再次，高果糖漿是果糖與葡萄糖，這兩種非常簡單的單糖混合，非常穩定易於儲存。而蔗糖作為果糖與葡萄糖結合在一起的雙糖，仍有進一步降解的潛力，穩定性上有劣勢。注意這是針對大規模的食品加工而言，對於家庭使用，蔗糖絕對夠穩定。
最後一條，也是最關鍵的，高果糖漿比蔗糖便宜，尤其在美國，二者差價還因一些特殊原因被拉大。
美國從18世紀末就有針對本土食糖業的貿易保護政策，進化了兩百年後，美國製糖業既被保護得很好，又被管得很嚴。進口食糖只有有限的低關稅配額，超過配額就要面臨很高的關稅壁壘。美國甘蔗、甜菜種植戶有政府提供的最低售價保護，可美國製糖業又有配額，規定只能賣多少糖。這一套組合拳下來，美國國內蔗糖價格顯著高於國際市場：
上圖深藍色為美國粗糖價格，淺藍色為國際粗糖價格，紅色是國際粗糖價格加上進入美國時需要付的關稅以及運輸費用，也就是蔗糖進口到美國的潛在到岸價。可以看到，美國人吃點甜的，成本真高。
美國國內的蔗糖價格被經濟貿易政策人為推高。可另一方面，高果糖漿的價格被另外一系列經濟政策人為壓低。美國對玉米種植也有政府資助，但資助是鼓勵玉米種植以及將玉米用於工業用途，比如製造生物燃料。
一來一去，美國國內蔗糖貴、產量少，高果糖漿便宜量又多。於是從70年代起，高果糖漿迅速成為美國食品業眼裡的“美國甜心”。
比如，西方早餐經典，薄餅（pancake），華夫餅（waffle），都會澆上糖漿，而最有名的糖漿要數加拿大特產楓糖糖漿。去一些連鎖早餐餐館點這些經典，你也會看到配著棕色的糖漿，就和楓糖糖漿一樣。可是別多想了，那些基本都是高果糖漿加色素配製出來了，一丁點楓糖糖漿都不會有。
說到需要糖的食品業，不得不提及可口可樂和百事兩大軟飲料巨頭。這兩家在80年代時都為了應對美國蔗糖價格升高開始用高果糖漿替換。1984年，兩家也幾乎在同時完成了美國產品線的替換：蔗糖出局，含糖版可樂軟飲料全部使用高果糖漿。
經歷了半個世紀的飛速發展，高果糖漿不光是美國在用，全球食品業都在用。可是進入新千年後，高果糖漿這位打敗了蔗糖的新美國甜心，卻越來越有贏了市場，輸了民心的趨勢。
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公眾普遍覺得高果糖漿不健康。而且這種壞印象到了近乎偏執的地步。
我們認識到高糖飲食的危害較晚，過去更警惕高脂。因此，如今說到飲食中的糖，你大概會遇到兩類人，一類知識更新了，覺得糖吃多了不好。去問這些恨糖派，他們大機率會說蔗糖不健康，但高果糖漿更不健康。
如果你去問另一類，知識還沒及時更新，不覺得糖有多大惡的人。那他們可能覺得蔗糖挺健康，啥天然有機的紅糖、冰糖更健康，但高果糖漿不行，它不健康。
一方面高果糖漿大量用於加工食品，尤其是深加工食品。如今很多人都知道深加工食品對健康不好，隨便拿出個深加工食品，成分表裡高果糖漿是常駐嘉賓，這名聲能好嗎？而且高果糖漿和蔗糖不一樣，幾乎只在食品加工業裡使用，家庭個人不會購買。缺乏與消費者近距離接觸的疏離感，更加加劇民眾懷疑。
另一方面，由於高果糖漿的便宜，它還經常出現在一些不光彩的用途上。比如偽造蜂蜜。蜂蜜是一種造假非常普遍的食品，最常見的造假手段就是用高果糖漿勾兌。
除了這種徹徹底底的假蜂蜜，有些蜜蜂養殖戶會用高果糖漿給蜜蜂餵食。不採花蜜的蜜蜂釀出來的是不是蜂蜜，本來是個吃飯問題，愣是被高果糖漿折騰成了哲學問題，能不招人恨嗎？
日益糟糕的名聲也讓一些食品業巨頭動了二心。2016年，麥當勞宣佈巨無霸等漢堡的麵包將不再使用高果糖漿，轉回到蔗糖。麥當勞管理層的解釋是消費者對高果糖漿感覺不好，需要換成他們喜歡的東西。
高果糖漿相比蔗糖真是半徑八兩，誰也沒比誰更健康。最關鍵的一點：它倆從人體代謝角度很相似。成分上，它們都是葡萄糖+果糖，連比例都差不太多：常見的HFCS 42與55，果糖葡萄糖比接近於蔗糖裡的1：1。
過去幾十年，美國肥胖症、2型糖尿病、脂肪肝等多種代謝疾病發病率飛速上升。表面上剛好碰上撞上高果糖漿在很多食品加工過程中取代蔗糖，可深層次的問題在於飲食中新增糖的劇增。即使不出現高果糖漿，繼續用蔗糖，仍然會有同樣的健康問題。
新增糖，也叫遊離糖。在自然界中很少存在。很多水果都很甜，含糖量不少，比如荔枝含糖量約為總重量的15%。可是水果裡不僅有糖，還有纖維素等成分，食用後往往有相對複雜的消化過程，會延緩血糖上升。新增糖不同，沒有纖維素等其它物質的緩衝，對血糖有更直接的衝擊。
補充一點，如今健康飲食提倡減少糖攝入也主要針對新增糖，一些人聽到糖不好，覺得水果甜，也不好，那真是誤會大了。
FDA對新增糖的建議是2歲以下不要攝入，2歲以上每天卡路里攝入中新增糖佔比不超過10%。對應普通成人每天2000卡路里的能量攝入推薦，新增糖攝入量應低於50克。美國心臟協會的推薦更嚴格，男性每天不超過36克，女性不超過25克新增糖。注意這些推薦都是下不封底，新增糖，最好的攝入量是0。
可美國人均新增糖攝入量的估計值從68-88克不等，遠遠超出推薦上限。就這吃法，啥糖都健康不了。中國的糖攝入問題好不少，人均30克，不過在健康中國2019-2030計劃裡，目標是降低到25克。
美國人攝入新增糖的來源或許也是高果糖漿被視為健康威脅的原因之一：含糖飲料尤其是軟飲料，是提供了美國人生活中最多的新增糖。整個含糖飲料，除軟飲料外還包括果汁、運動飲料，提供了美國人24%的新增糖。如果單獨看軟飲料，則是16%。相比之下，所有甜點加一起才只有19%。
而美國的軟飲料隨著兩大可樂的帶頭，早就以高果糖漿為主了。
高果糖漿、蔗糖，兩種不同版本的可樂，到底誰才是正宗肥宅快樂水，是超越飲食健康的爭議話題。不過我們先回到健康，因為這方面，採用兩種不同甜味劑的可樂，也被一些人認為有差別。
可樂等軟飲料用的高果糖漿是HFCS 55。相比蔗糖，果糖含量高了10%。果糖與葡萄糖在人體內的代謝有差別：葡萄糖是基本能量分子，任何細胞都能使用，果糖代謝則主要由肝臟代謝。
這帶來兩大重要影響：1，果糖不刺激胰島素合成；2，果糖在肝臟可以轉化為脂肪，過高的果糖攝入比葡萄糖有更強的導致脂肪肝風險。
因此理論上，高果糖漿版可樂更高的果糖比例意味著它導致脂肪肝的風險可能高一些，另外，不刺激胰島素就缺乏胰島素帶來的果腹感，更容易攝入過量。
不過這些高果糖漿版可樂更不健康只是理論上的推測，在現實中沒有研究證實。其實高果糖漿裡多的果糖有限，它和蔗糖新增到可樂軟飲料裡後，都會成為新增糖這一巨大健康威脅。
只是蔗糖可樂經常自帶光環，不少人認為它才是可樂應有的味道。雖說美國本土蔗糖價高，軟飲料領域基本都由高果糖漿搶佔，但很多其它國家的可樂還是用蔗糖。
比如歐洲的HFCS 55產量低，用高果糖漿的飲料整體就很少。而美國的鄰居墨西哥，更是以保持可樂用蔗糖為傲。2002年，墨西哥還嘗試對不用蔗糖為甜味劑的飲料徵收20%的飲料稅，被美國毫不猶豫地告到了WTO。
由於自1984年起，美國的可口可樂都用高果糖漿，可口可樂公司就從墨西哥進口少量蔗糖版可樂到拉美裔超市販賣，為拉美裔民提供一點家鄉的感覺。沒想到墨西哥可樂大受歡迎，非拉美裔也慕名而來。其它超市和可口可樂公司一看，這錢不賺都對不起消費者。於是可口可樂公司開始大規模進口墨西哥版可樂。
如今，美國主要超市、賣場裡都有墨西哥可樂，不僅用蔗糖為甜味劑，還採用玻璃瓶包裝，很有復古風，定價比美國本土可樂更高。
眼瞅著對手這麼左手倒右手也能賺錢，百事自然不肯躺平。09年，當各大超市都鋪了墨西哥可樂的貨時，百事推出限量版throw back（懷舊）系列，用蔗糖為甜味劑的百事可樂，一推出反響熱烈。為了滿足消費者賺錢，百事一年內連推3個批次的限量版懷舊系列，原來限量可以是虛擬語氣。
2011年，百事宣佈懷舊系列將會成為永久產品。2014年，懷舊系列更名為“用真糖做的百事”（Pepsi Made with Real Sugar）。
去年，由於百事已經有了“汽水商店”（Soda Shop）產品線，提供其它以蔗糖為甜味劑的軟飲料，懷舊系列的名字又改了一下，成了Pepsi-Cola Soda Shop Made with Real Sugar（用真糖的百事可樂汽水商店）。
墨西哥可樂、懷舊版百事，在很多消費者心目中是更正宗、更好的可樂，但其實在雙盲測評（包括可口可樂自己做的）裡，蔗糖版與高果糖漿版都是平手。
補充一個冷知識。很多人可能覺得高果糖漿裡是葡萄糖分子與果糖分子，蔗糖雖由二者結合而來，但畢竟是獨立的蔗糖分子，怎麼都該有點不同。其實在可樂這種酸性飲料裡，蔗糖會分解為葡萄糖和果糖，拿蔗糖版可樂去做檢測，是找不到蔗糖，只能找到葡萄糖和果糖。美國可樂和墨西哥可樂，殊途同歸。
至於二者的生理作用，現實中也有另一個頗為悲劇的殊途同歸。
2013年，一直堅持喝蔗糖版可樂的墨西哥曾超越美國成為美洲肥胖率最高的國家。如今，美國反超了墨西哥。但是兩個國家分別以42%與36%的肥胖比例，位居經合組織國家的第一與第二位。墨西哥的糖尿病比例還遠超美國，達20%，美國是10%。
墨西哥也是全球人均軟飲料消費最多的國家，有些地方，可樂比水更常見。
因此，當特朗普宣稱蔗糖版可樂更好時，至少在健康上，絕非如此。一個長期喝健怡可樂的人宣稱蔗糖可樂更好也頗有諷刺意味。
由於美國蔗糖產量少，價格高，實際也沒法全面替換高果糖漿。其實隨著特朗普提升關稅，包括墨西哥可樂在內，很多蔗糖版可樂搞不好還得大幅漲價。
7月22日，可口可樂宣佈將推出用美國本土蔗糖的新產品，這其實類似百事懷舊系列，並非取代高果糖漿，而是利用蔗糖光環，推一個新的高階產品線。
至於健康上更好的可樂，不如參考可口可樂的“分享可樂”：
1.https://www.axios.com/2025/07/17/trump-cane-sugar-coke-corn
2.https://time.com/7302909/trump-coca-cola-cane-sugar/
3.https://www.heart.org/en/healthy-living/healthy-eating/eat-smart/sugar/how-much-sugar-is-too-much
4.https://english.elpais.com/health/2023-11-08/mexico-has-the-second-highest-obesity-rate-in-the-oecd.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