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上的強人,政治上的高人

作者:秦時避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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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成帝時,王導接見了一名來自京口的使者。這名使者帶來當朝太傅也是輔政重臣郗鑑的橄欖枝:他的女兒長大了,欲尋個好女婿,兩家正好門當戶對,正好結個親家。
這一下,可撞進王導心裡去了。
王敦叛亂被平後,琅邪王氏的權勢大大削弱。明帝臨終託孤,王導、郗鑑、庾亮等七人受詔輔佐成帝,裡面除了郗鑑之外,大多與王導不對付。尤其是掌握大權的庾亮更是和王導勢同水火。
在這種情況下,琅邪王氏想要維持家族勢力不墜,就必須從權臣中尋找支援的力量。唯一一個有能力且有意願制衡庾氏的人,就是郗鑑了。
所以,聽完使者表明來意,王導二話沒說便同意了,並讓使者直接進入內院,觀察王氏各位青年才俊,隨意挑選。王家青年聽見當朝太傅要來招婿,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表現出非常穩重矜持的樣子,唯獨有一人依舊懶散,在床上坦腹而臥,渾然無我。
使者將情況告訴郗鑑之後,郗鑑不無讚歎地說:“正此佳婿邪!”他連忙派人打聽,才知道此人名叫王羲之,於是便將女兒嫁給了他。
魏晉時代,如果說世家大族是一汪看似靜止的深水,那麼婚姻和仕宦就是這個水潭的兩大活源。王羲之與郗氏的結合便屬於典型的門第婚姻,保持血統的“純正”倒屬其次,重要的還是政治上可見的利益。王導需要藉助郗鑑的力量制衡政敵,以保證琅邪王氏的長盛不衰。而郗鑑挑中王羲之作婿則是為了聯合老狐狸(王導),對抗新獅子(庾亮),以維持孱弱的東晉王朝。
政治局勢總是瞬息萬變,人情冷暖也因此改變。後來,嫁給王羲之的郗夫人對自己的兩個弟弟說:“王家見到謝安、謝萬二人來,翻箱倒櫃恨不得拿出最好的東西來招待;見你們來,就平常對待。你們可以不必再來拜訪。”
那時郗鑑應該已經去世,而陳郡謝氏正在崛起,王氏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前者,轉而攀結後者。東晉朝堂之上,新的棋手已經入局,王家也找到了新靠山。
可惜的是,朝中再沒有像郗鑑一樣小心翼翼維持棋盤不墜的人了。
▲郗鑑。圖源:影視劇照
郗鑑是東漢末年御史大夫郗慮的玄孫,從小孤貧,但仍然博覽群書,即使耕作時仍不斷吟詠文章,以儒雅著稱。兩晉之際,郗氏家族在朝沒有什麼高官,子弟們又都是郗鑑這種傳統的儒學名士,沒有談玄論理之人物,所以並不是什麼高門大姓。
或許是有感於大亂將至,郗鑑在西晉時期並不活躍,他對於出仕一事非常之謹慎。
郗鑑年輕時曾被趙王司馬倫闢為僚屬。不久郗鑑察覺司馬倫有不臣之跡,便稱病辭職。後來司馬倫篡位,他的同黨都升官發財,唯獨郗鑑閉門自守。
東海王司馬越曾舉郗鑑為賢良,徵東大將軍苟晞也召郗鑑為從事中郎,郗鑑都沒有從命。
唯一的一次任官是朝廷徵召,史載“惠帝反正,(郗鑑)參司空軍事,累遷太子中舍人、中書侍郎”。
永嘉五年(311),漢趙軍隊攻陷洛陽,並俘虜晉懷帝,整個北方陷入大亂。郗鑑亦被乞活軍首領陳午的部眾抓獲。同鄉人張萛先前要和郗鑑相交,郗鑑不予理睬,這時,張萛到陳午的軍營來探望階下囚郗鑑,趁機收買人心,召郗鑑為卿。郗鑑對張萛說:“我們同處一鄉,但情義不曾相通,你怎麼能趁著混亂做這種事呢!”張萛非常知趣地退走了。
陳午知道郗鑑素有名望,打算推郗鑑為首領,只因郗鑑及時逃脫而未能成事。
後來陳午兵敗潰散,郗鑑才回歸故鄉。當時郗鑑的家鄉被戰亂、饑荒所威脅,朝廷尚且自顧不暇,只能任由百姓自生自滅。州中人士平素感於郗鑑恩義的,都帶著物資接濟他。而郗鑑深知亂世之中,沒有獨活的道理,便將所得到的饋贈,分別送給親族和鄉里孤貧老弱。
靠他的接濟得以倖存的人很多,大家相互商議說:“如今天子流亡在外,中原無主,我們應依靠仁德之人,才能夠渡過難關,免得死於亂中。”大家就推舉郗鑑為主,一千多戶百姓拖家帶口一起跟隨郗鑑,到魯地的嶧山避難。
就這樣,一支在宗族鄉里基礎上建立的部隊出現了,他們拿起鋤頭就是農民,扛起行囊就是流民,提起武器就是士兵。這是亂世之中百姓的生存法則。
郗鑑開始掌握一支地方流民軍隊,為他日後的崛起奠定了基礎。
晉元帝司馬睿鎮守江左時,發現這麼一支勢力,便想著利用一番。他以郗鑑為龍驤將軍、兗州刺史,出鎮鄒山。相當於用一個虛無縹緲的封號,換一個可靠的盟友。當時兗州之地魚龍混雜,幾方勢力都有封號,並各自為政,互相對立。西邊亦受著徐龕和石勒兩股軍事力量侵擾。
▲晉元帝畫像。圖源:網路
此種情境下,郗鑑展現出個人的統御智慧。戰事不息,沒有外援,時不時還鬧饑荒,百姓們到了要捕野鼠、燕子等動物充飢的地步,卻仍然不叛離郗鑑,反而人數漸多,三年之間就擁眾數萬。司馬睿因而加授其為輔國將軍、都督兗州諸軍事。
後來,郗鑑被石勒侵逼,開始帶著身邊這支流民軍隊輾轉南移,於東晉永昌元年(322)七月退保合肥。此時距洛陽淪陷已是十一年整了。
郗鑑以流民帥的身份,得到了入朝的機會。司馬睿徵召郗鑑,一來是表達信任的一種姿態,二來也有羈縻而觀察之的意思。
郗鑑不願意棄跟隨自己多年的流民於不顧,使自己喪失可憑恃的實力。所以他並沒有完全投入東晉朝廷的懷抱,而是繼續與所率流民保持聯絡,頻繁往還於合肥、建康之間。
郗鑑南來之時,東晉恰好發生了王敦叛亂。
晉明帝即位後,王敦準備再次起兵,移鎮姑孰,屯兵於湖,有另立東海王司馬衝的圖謀。明帝十分憂懼,但是左右一看,沒有任何可用之人,便把目光放在北邊的流民身上。
明帝任命郗鑑為兗州刺史、都督揚州江西諸軍、假節,鎮合肥,以威懾雄踞荊州的王敦。
王敦不願意看到郗鑑回到合肥,控制流民軍隊,於是上表朝廷,奏請任命郗鑑為尚書令。郗鑑在還朝途中,路經姑孰,與王敦相見。
為了試探郗鑑的心意,王敦邀請郗鑑一起品評當代人物。王敦認為,樂廣才能短淺,年輕放蕩,言論有失規矩,因而不如滿奮。
樂廣和滿奮都是西晉末年的大臣、名士。
郗鑑則針鋒相對地說,樂廣為人性情平淡,見識深遠,處於傾危之朝,不隨意親附疏遠於人。在愍懷太子被廢時,可以說柔中有剛,不失正體。滿奮是失節之人,怎能和樂廣相提並論?
王敦又說:“愍懷太子被廢之際,和他來往就會給自己帶來危機,人怎麼能死守著常理呢?由此可見,滿奮不弱於樂廣是很清楚的。”
郗鑑說:“大丈夫潔身北面侍君,謹守三綱之義,怎麼可以偷生而變節,這樣有何面目居於天地之間?如果是天道已終,也當隨之滅亡。”言下之意,郗鑑絕不與王敦同流合汙,做叛逆之事。
返回建康之後,郗鑑便與明帝商議平滅王敦之事。
東晉朝廷最發愁的就是無兵可用,郗鑑為明帝指出可借用流民帥的力量來平叛。當時除祖逖之弟祖約之外,力量較強的流民帥還有蘇峻、劉遐、陶侃等人,這些流民帥長期與北方胡族作戰,戰鬥力較強,若能爭取,一定能解朝廷之憂。然而,因流民帥長期擁兵自重,朝廷對這支力量極不信任,也不允許其過江。唯獨郗鑑,既有流民帥之軍事實力,又有儒士之風雅,因而成了朝廷與流民帥之間溝通的橋樑。
▲陶侃像。圖源:網路
最終,郗鑑為東晉朝廷解決了軍力不足的困境,並平定了王敦叛軍。
郗鑑過江算是非常晚了,與各個世族之間的關係不深,但由於有此功勞,得以躋身江左門閥政治之中。明帝駕崩之後,還成為輔政重臣。
用流民帥解決朝中軍力問題是一個險招,雖收到很大的效果,但留下了不小的隱患。
咸和二年(327),流民帥蘇峻和祖約發動叛變,進攻建康。東晉軍隊屢戰屢敗,第二年,建康便淪陷了,中書令庾亮逃至江州。朝廷急忙下令以陶侃為平定叛軍的盟主,郗鑑則都督揚州浙江以西八郡諸軍事,以討平逆賊。
郗鑑向江州刺史溫嶠分析當時的局勢說,叛軍攻下建康之後,放火焚燒,導致京師殘破不堪,他們很可能會挾天子東入會稽郡(今浙江紹興一帶),此地為東南糧倉,戰略地位極高,因而需要先在此設立營壘,佔領要害關口。還需要在京口(今江蘇鎮江)屯兵,堅壁清野,以逸待勞。這樣既能阻止叛軍東進,又能切斷叛軍的糧草,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們就會自行潰敗。
於是,他親自領兵,進據京口。
一開始,戰事非常不順,多處營壘被叛軍佔領,就連郗鑑的心腹、參軍曹納都勸郗鑑退還廣陵一帶再商議對策。
郗鑑聽後十分憤怒,立即召集將士開會,義正言辭地說: “吾蒙先帝厚顧,荷託付之重,正復捐軀九泉不足以報。今強寇在郊,眾心危迫,君腹心之佐,而生長異端,當何以率先義眾,鎮一三軍邪!”
在郗鑑的鼓舞下,三軍用命,擊退了圍攻大業壘的叛軍。郗鑑的參軍李閎追斬蘇峻之弟蘇逸,俘獲叛軍一萬多人。
自此,經過郗鑑、陶侃等人力挽狂瀾,東晉再一次轉危為安。郗鑑也獲得了一個足以撬動東晉政治的據點——京口。
京口起初並不為東晉所重視,其發展始於郗鑑。
這裡地形複雜,南北多山,且北部臨江近海,易守難攻,實為一戰略要地。在蘇峻之亂平定後,郗鑑就一直率軍駐守於京口,為朝廷的藩屏。一方面,它可以控制晉廷的腹地三吳,以應急需;另一方面,它又可以與長江上游的勢力相抗衡,拱衛都城建康。
此後郗氏家族也一直生活在此處,對京口地區影響頗深。
京口本來並非是塊沃土,孫權甚至還到過此地打獵。但是隨著北方流民的湧入,原先無人煙的地方慢慢變得擁擠起來。
這些流民並非世家大族,不能和江南的世族們掰掰手腕子,他們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他們一般只是想找一個接近北土的地方停留,以便有朝一日重返故園。他們資財匱乏,人力寡弱,一旦到達可以暫時棲息的安全地方後,就無力繼續南行。所以他們比較理想的落腳點就是京口一帶。
郗鑑本身就是流民帥,他依靠流民起家,因此始終以流民事為重。他以自己原本的流民團為核心,又招來了這些零散的流民,還不斷將鄰近地區的流民遷到京口,給予他們田土,使他們安居下來。
這樣,流民可以組成軍隊,三吳之地可以供給糧食,京口城就此崛起了。
也正是憑藉著京口之地,郗鑑在朝中才擁有相當大的話語權。他也深知,如今皇權式微,唯有各個世族協力同心,才能護住東南的偏安。
在郗鑑與王導結為親家之前,其實雙方之間並不和睦。王導曾提議追贈為王敦開城門的周札官職,郗鑑認為不合賞罰之理,王導不聽,郗鑑於是駁斥他說:“王敦叛亂,相持很久不能入城,因為周札為他開啟城門,才使王師遭到失敗。如果王敦先前的舉動,如同齊桓公、晉文公一樣是正義的,那麼先帝不就成了周幽王、厲王那樣的昏暴之君嗎?”
足見兩人遠非水乳交融的戰友。
▲王導像。圖源:網路
可是晉成帝即位後,庾亮掌權,朝局立刻變成了庾氏與王氏的明爭暗鬥。郗鑑身處其間,力求制衡各方、穩定時局,便向勢弱的王導丟擲橄欖枝,結為姻親。蘇峻之亂後,王導再次執政,但是他與政敵的鬥爭達到了白熱化的地步。
咸和五年(330),荊州刺史陶侃想要起兵伐王導,再次上演王敦順江而下的劇情,卻被郗鑑和庾亮同時制止。四年後,陶侃去世,庾亮吞併陶侃在荊州的勢力,擁有了足以扳動王氏的力量。
庾亮兩次寫信給郗鑑,想要廢黜王導,但都被拒絕。庾亮思慮再三,實在不想與京口的流民為敵,便轉而北伐,建功立業去了。
王導晚年實行“憒憒之政”,放任士族橫行霸道,是他招致政敵攻擊的主要原因。郗鑑在護衛王導之餘,也極力規勸他的所作所為。《世說新語》記載,郗鑑每次見到王導,都要擺下臉來苦苦規勸。王導知道郗鑑的意思,便故意轉移話題,拖延時間。直到郗鑑要從建康返回京口了,他“翹鬢厲色”去見王導,語氣嚴厲地說:“快要分手了,我要把我看見的說出來!”劈頭蓋臉一頓痛罵。王導糾正他說:“後會無定期,我也想說出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就是你以後不要再說了。”兩人不歡而散。
郗鑑一生為東晉王朝操勞過度,至死不休。其晚年病情嚴重,自知時日不多,他上奏辭職,多言國家大事,忠心愛國之情溢於言表。正如史家對他的稱讚: “道徽(郗鑑)忠勁,高芬遠映。”
鹹康五年(339),郗鑑和王導同年去世。郗鑑享年71歲,王導享年64歲。
東晉初年政局,三五年便發生一大變,動不動就是毀滅性的打擊。舞臺的主角是門閥士族,最不安分的也是它,一族強則想著壓倒其他世族,遂成禍亂之源。而本非門閥士族的流民帥,也想著憑藉際遇,起兵謀利。
螳螂在前,黃雀隨後,長此以往,風雨飄搖的江左政權,勢必在內亂中冰消瓦解,經不起北方政權的任何打擊。所以,特別需要一個能夠制衡各個棋子、維持棋盤不墜的人出現。
郗鑑便是這樣一個人。
他的工作要非常細緻。首先要維護司馬氏的皇室地位,保證一個強有力的穩定政權,但是皇權又不能太強,不能威脅士族的生存。其次便是杜絕任何想要取代司馬氏計程車族的覬覦。
郗鑑引流民帥以平王敦,並非出於壯大流民的意圖;他助王導以抗衡陶侃、庾亮,也不是為了攀附琅邪王氏。他的所作所為,得利者都不只是司馬家或是某個世族,而是整個東晉的天下。
因此,郗鑑並沒有什麼轟動的事蹟,也沒有得到門閥士族的認可。時人卞壼便指出郗鑑身上有三處相互矛盾的現象:侍奉君主很正直,卻喜歡下屬奉承自己;很注意清廉,卻喜歡計較財物得失;自己喜歡讀書,卻討厭別人做學問。
可見,郗鑑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物,也從來沒有真正進入到所謂名士的世界。
但,正是郗鑑這樣流民帥出身的人,在蘇峻亂平之後,打造了一個無內戰的江左世界,長達七十年之久。難怪王夫之在《讀通鑑論》中說:“東晉之臣,可勝大臣之任者,其為郗公乎!”的確,郗鑑是那個時代最清醒的人之一。
作為郗鑑政治遺產之一的京口,也成為左右東晉政局的重要力量。
後來,桓溫崛起,從郗氏手中奪過京口的軍隊,壯大羽翼。再後來,謝玄又以廣陵、京口為基地,組建北府兵。這支以京口和廣陵的流民為基礎的北府兵,是維繫東晉基業的保護神,最後在劉裕的手中,完成了改朝換代的歷史使命。
世間再無郗道徽,棋盤被徹底掀翻了,門閥士族如同散落的棋子,七零八落。
參考文獻:
[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中華書局,1984年
[唐]房玄齡:《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
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
權家玉:《東晉南朝時期京口歷史地位的變遷》,《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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