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餘秀華鄔霞的“罵戰”裡,讀懂人性說明書……

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903 篇文章
題圖:餘秀華和鄔霞,來自網路。
作者:非非馬,新聞傳播本科、電影研究碩士、英國《金融時報》FT中文網專欄作家。前報社首席記者、前文化國企英國公司總經理。現主理公眾號"非非馬”(feifeima-uk),寫影視書評、人物訪談故事、人文旅行與社會觀察,也記錄個人生活與感悟。
忍不住想說說最近餘秀華和鄔霞所謂“罵戰”的事。
坦率講,初看到兩位寫詩的女性在“對陣”時所使用的語言,我的第一反應的確是:很驚訝。但接著,我就老實回想了下自己在發火失控時的諸等“症狀”,便釋然了。
佯裝憤怒是一種理性主導的策略,但真實的憤怒卻是一種難以自抑的生理反應。就像餘秀華情緒激烈時會胃疼一樣。
對那個讓自己產生憤怒情緒的人或事,我們大腦的杏仁核會在幾毫秒間就做出快速反應,但負責掌管理性的前額葉皮層,血流卻會迅速減少,反應速度要慢數百倍。這是人無力對抗的基因編碼。
憤怒的底層是恐懼,是嗅到“危險”。這是人類進化的自我保護裝置,但有些時候也會誤判。
比如,餘秀華說自己最初並無惡意。以餘秀華的個性,這句話我是相信的。我也認為鄔霞可能的確是“誤判”了餘秀華的“惡意”。
但是,餘秀華所認為的“忠告”,被“誤會”也很正常。第一,她不請自來的建議的確有越界之嫌;第二,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被嫌棄乃至厭憎的故事,多得去了。
即便是餘秀華自己,當她的伯樂——《詩刊》前編輯劉年出於好意而批評她時,她回覆給劉年的也是長長的罵人簡訊。劉年直說“罵得很髒”。(所以鄔霞指餘秀華只敢欺負她這種底層女性,不敢罵高知女性和男性,實屬佔有資料不詳實。)
在劉年第一次批評餘秀華時,她就曾當場痛哭,哭完指著在座的人說:“你們這幾個人粉絲加起來都沒我多!”
餘秀華在“忠告”鄔霞時,也許是忘了自己的親身經歷。我相信她在事後,心裡也定是明白劉年的好意。否則她後來不會主動“求和”。可在聽到那些批評、忠告的當時,她的恐懼、憤怒、委屈、怨憎乃至失控,也都十分真切。一如現在被她忠告的鄔霞。何況,餘秀華還用了兩個的確容易引發人誤解的詞——以色示人、該死。
一個拿“該死”當口頭禪的人,由己度人、設想別人也不會把這個詞當回事兒,無疑是一種想當然。可我想想自己,以己度人“想當然”的時候少嗎?
鄔霞女士,因嗅到“敵意與危險”的訊號,而激發出恐懼和憤怒。
在應對憤怒上,我們大部分人都 hold 不住的,會立刻進入“戰或逃”的狀態。而一旦進入了“戰鬥”狀態,這裡面的絕大部分人又都會滑入言語失控(口不擇言)的“吵架”狀態,還有部分人甚至會應激到進入“動手”狀態。
憤怒激發憤怒,鄔霞餘秀華這兩個在生活的泥濘中追求詩意的女詩人,都向對方噴射了火力十足的言語炮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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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堆言辭的炮灰裡,去辨別孰是孰非,我以為是沒有意義的。人類的很多事情,只適合從本性上去理解,而不適合時時刻刻都以理性去評判。
在那些你我可能都曾有過的失控時刻裡,人似乎是在瞬間“變成”了另一個“可怕的陌生人”,顯得“很矛盾很分裂”。可其實,這另一副或另幾副樣子,都只不過是人在不同狀態下的真實面目。
當我們用“分裂”這個詞來描述一個人時,意味著我們已經否決了:多面性矛盾性才是人的常態。與其說分裂,不如說“複雜性”。
我們誰不是多面而複雜的人呢?只不過平時理性線上時,我們通常都能把另一些面給約束、藏納得很好。
所以,我不會因為兩個女詩人在“吵架”時的口不擇言,就對文學、詩歌感到失望,對詩人、對兩位當事人感到多失望。人在追求詩意、詩性的同時,無法克服自己的“人性”,這再正常不過。
人人都有“失控”的時刻,也要允許這些失控時刻的存在,因為,這才是正常的 human being。那些失控,本就是人類為保全自己設定的必要生命程式。
我們無法修改自己的基因,對基因帶來的各種bug,我們也只能照單全收。在旁觀他人時,我們照見的何嘗不是自己。
餘秀華有句話說得很好,人生而求幸,卻無往不在枷鎖中。這句話既適合形容她自己,也適合形容鄔霞,以及我們每一個人。只不過各有各的枷鎖。
鄔霞的故事,在《一位單身媽媽所經歷的女性貧困》裡,有詳細講述。讀後還是非常唏噓。
十四歲,還在讀初二的鄔霞,就因為父親的一句話,被迫中斷學業,進入深圳的工廠成了童工。這些年來,她一直心懷文學夢,雖沒有餘秀華這樣的過人天賦,卻也在打工之餘堅持不懈的寫作,並且出版了一本書。
只是,微薄的稿酬依然無法解決她的貧困。低學歷帶來狹窄的就業機會,低收入讓她經不起生活的一點風吹浪打,還錯嫁了一個愛賭的男人。這些年為了落戶深圳,解決女兒上公立學校的問題,她自考大專學歷、考工程師資格證攢積分。可還是差那麼幾分。
看著她的經歷,我意識到自己當年在深圳輕鬆落戶、25歲就買房,是多麼的幸運。如今看她投稿、寫公號、開打賞、接廣告,同為自媒體人,也心有慼慼焉。看著她公號上的那些選題和標題,我懂。
誰不想沒有任何生計壓力、徹底自由地書寫呢?
可即便是餘秀華這種級別的文壇大網紅,她也會嫌錢不夠,也會為了“變現”而寫作。比如前段時間她還接了奢侈品牌 BV 的商務合作,併為此創作了一首詩。
一方面,我完全理解並且能同理、共情餘秀華對於商業和市場的擁抱,畢竟,人不是活在真空裡,誰都需要生存,在有可能的情況下,誰不希望活得儘量好一點、舒適一點、有品質一點?我自己為了生活不同樣要寫軟文接廣告麼。
“女性若要創作小說,必須要有一定的金錢,和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女性主義先鋒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這句獨立宣言,照亮了一個世紀的女性書寫長廊。當年,她也曾為了稿費,給《時尚芭莎》雜誌寫稿,先後在那裡釋出了四個短篇小說。
1938年3月刊,收錄伍爾夫撰寫的短篇《狩獵會》
上個禮拜我專門去 Sussex 郡參觀了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故居 Monk's House。這個鄉間別墅,主要是靠伍爾夫的稿費,一點點打造起來的。
它最初被買下時,連水電都不通,屋內也沒有馬桶,狀況差到連他們的僕人都不肯留下來工作。夫妻倆買下它之後,每賺到一筆錢,就改造它一點,從室內到室外花園。
主要是靠著弗吉尼亞自己的一支筆,她為自己搭建了一間不受外界干擾的 writing room(創作室)以及獨立的 bedroom(臥室)——兩間抬眼即可見草地、綠葉、鮮花的房間。冬天,伍爾夫就在有暖氣的臥室裡寫作。
無論是“自己的房間”、還是“自己的花園”、還是給屋子通電通水裝衛具,這些都需要金錢做底啊。
▲ 弗吉尼亞的臥室和蒙克小屋的客廳一角
弗吉尼亞的writing room
但另一面,我也理解劉年對餘秀華的失望、批評和不甘心:“現在她的詩是在書房編織出來的,生活塗脂抹粉,詩歌也塗脂抹粉。泯然眾人。”他非常可惜餘秀華沒有極致地發揮自己的才華。他認為以她的天賦,她是可以奔著諾獎去的,有希望成為一流的大師。
劉年的批評當然是善意的,儘管很尖銳很犀利。但任何對他人的建議,包括餘秀華給鄔霞的建議,其實本質都是一種“越界”,除非這個“建議”是對方自己討要的。可你看我們寫評論的,哪個不是在“越界”,哪個能憋得住自己“越界的衝動”?
寫公眾號的鄔霞無法剋制自己點評餘秀華“搖頭晃腦、口齒不清”的衝動;餘秀華無法剋制自己點評鄔霞作品與拍照、乃至寫作態度的衝動;劉年無法剋制自己“干預”餘秀華寫作軌跡的衝動;而我,無法剋制自己寫這篇評論的衝動。
所以,人都是活在枷鎖與矛盾之中。
人也各有自己想要被安撫、滿足的慾望。每一種待安撫的慾望背後,都意味著某種缺失的客觀存在。無法要求人人都有超脫的智慧。堅定、執著固然令人欽佩,可跟著自己的生命本能向前衝、甚至偶爾發癲,也未嘗不可。隨著時間流淌,人的狀態也會流動,慾望和衝動會此消彼長,所以,也許都不用太著急。能忠實於當下在縫隙中求生的自己,已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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