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多年前,也是陽光正好的夏天,院子裡的地坪剛剛鋪上水泥。一群小孩在地坪裡玩耍,院子裡一個高個子小孩拖著我打抱架,我那時候是個小胖子,剛剛搬進新院子,身體孱弱,好玩卻沒力,努力地適應著新朋友,想與他們打成一片。
但跟高個子打抱架,難免有點不自量力。我被高個子抱起來甩來甩去,最後高個子使了個過肩摔,我整個人被橫扳在水泥地上,背部著地,腔子裡的痛疼迫使我張大了嘴,卻發不出聲音。我爬不起來,小孩們圍著我笑。好一會兒,高個子過來拉我,我使不上一點勁,身子順著他的手出溜,強烈的震感沒有消退,我渾身都痛,看著高個子努力拉我,我遺憾地衝他擠出個笑臉。
傍晚的動畫片開始了,小孩們一鬨而散。夕陽毒辣且刺眼,我閉著眼睛,身體一點點恢復,有一點子力氣了,才慢慢地撐著身體,在空無一人的地坪裡坐起。又過了好一會兒,我終於能站起來了,踉踉蹌蹌地回了家。

2015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人間平臺發表了第一篇稿件,從此成為長駐。
2017年,出第一本書時,我到北京參加活動。活動之後,出版社的編輯老師邀我去社裡坐坐,喝杯咖啡。臨走時,我請教她之後的創作。老師沉默了好一會兒,說:“你還是去幹點別的吧。”
“噢,這樣啊。”我回答。
那本書銷量不好,策劃這本書的另一位編輯在微信與我交流時,直言不諱說:“你我都知道,你的書離出版還有一定的差距。”
“噢,這樣啊。”我覺得他說得不太對,但也沒有反駁他。

那之後,我依然在寫。寫的都是非虛構,紀實散文,畢竟到了足夠的年紀,總有故事。而在一個平臺待得夠久,獲得的尊重總是多一些,交到的朋友也不少,至少主編沈燕妮是我的朋友。我常常說我是她的關係戶,什麼稿子都給我上,我的稿子沒什麼大起大落的情節啊,怎麼吸引眼球呢?她說我們不用吸引眼球,我只管寫就行。

索文的非虛構作品插圖(插畫師:golo)
開始寫《浮粱店》是一個很偶然的契機,其實也是必然,因為散文裡那些深沉又冗長的情緒讓我整個人都抑鬱了,而想把情緒釋放出去又是一件千難萬難的事情,腦子裡滿得要溢位來,筆下只能流出三分之一。
我急於尋找另一種寫作途徑。小說我沒寫過,可以一試。
在開始這件事情前,我先和燕妮說了一下,她很爽快地答應了。
因為是歷史小說,我先做了一些背景調查,惡補了很多歷史知識才動的筆。

資料之一
那是2019年初,到了六月,我就交稿了,三萬字。對於一個沒寫過小說的人來說,不短了,而且我還反覆修改了好幾遍。
“你都花了這麼大功夫了,不如擴大來寫個長的。”燕妮給我把稿子退了回來。
嚯,長篇!我躍躍欲試。

可真正寫起來,我才知道給自己挖了個多大的坑。大量的背景資料、歷史知識、民俗細節需要惡補,我在家裡牆上貼了三幅長沙老地圖,沒事就看,生怕自己寫得不對。

三張長沙老地圖
兩年後《浮粱店》完成了八萬字,開始連載。
這之後,有一搭沒一搭地更,更新的速度主要看我寫的速度,一兩月、兩三月,最長的五個月,我變成了平臺最不受歡迎的那種人,沒有連載精神,卻佔著這個坑位。
讀者的催更讓編輯老師不堪其擾,每每有人在後臺問及具體的更新時間,她都會截圖來問我。我同樣不知道,且寫著。
隨著連載的進行,我又交到了很多朋友,他們是循著這本書的味來的,志同道合,很多是我的前輩,給了我很好的建議與意見,譬如十年砍柴老師、譚伯牛老師、石扉客老師。石扉客老師性子急,見過兩次面後,便問我索要下一章,我婉拒了,內心很慌,上一章連載近一個月了,下一章才開個頭(那個開頭後來也被我刪掉重寫了),我拿不出來。這本書本身就是個怪物,一直到寫完,除了八句章首詩,我連提綱都沒有。

讀者催更之一
和我對接的編輯被我拖稿拖瘋了。但我的寫作確實只是個業餘愛好,在上班之餘進行,我還要帶小孩。和許多文學中青年一樣,我在深夜碼字。另外,一開始我就決定了這個故事必須在真實的歷史框架中,人物邏輯、歷史背景、社會環境都是很費神的事,需要查閱大量資料,我給自己定了個規矩,一天寫800字,多了影響睡眠。事實上,寫這本書還是影響了我的睡眠,我需要依賴安眠藥睡覺。
某天,一位朋友跟我說,羽戈老師在他的微信群裡推介《浮粱店》,我很感激,雖然我們尚未謀面,甚至至今連聯絡方式都沒有。

2022年5月,《浮粱店》終於完成了連載,24萬字,之前一直關注著這本書的某出版社編輯希望我改一下結尾,我拒絕了,也就放棄了在那裡出版的可能。最後一章我寫了五個月,死了好多腦細胞,才好歹將前面的坑都填上。完稿那天,我把貼在牆上的三幅地圖扯了下來,內心鬆快而空虛。
所以當那位出版社的編輯要我修改結尾,我寫下了這段話,作為反思。
《浮粱店》寫完後的思辯
這整個故事就是一個晚清小警捲入了一段歷史。他有自己的生活,奈何一次偶然的際遇,讓他與某些史事有了關聯。
米亂風潮那一段是有陰謀論的,所以編輯老師說看得很過癮。可寫那一章,我查閱了大量史料,故事背景差不多就是我理解意義上的歷史還原,包括莊岑之爭、湘紳站隊、青兵亂城,確有其事。知網上的論文買了好多,結合了各方觀點做出的背景大環境。
我想踏實些,讓故事站得穩。
如果純以顛覆三觀的陰謀論切入,會有破綻,爽得了一時,回頭經不起推敲,會碎一地。貼著歷史的邊走,人物細節天馬行空,但不違背。就像同樣是跳水,把難度係數提高,規則之內做更多的動作,但也不會把跳水變成高空彈跳。
但我的史觀不全是陰謀論。宣統二年十二月二十三,長沙東城外鐵路工棚炸藥爆炸,二百餘名工人死亡,這是史書上一段原文,但是粵漢鐵路長株段十二月十七就竣工了,怎麼還會有這麼大體量的炸藥?快過年了,怎麼還有這麼多工人聚集?所以小說最後我以這個點進入,把故事寫透,把之前的結解開。不違背歷史,也透過這一層平面設計出歷史表象之下的暗湧,是我比較滿意的結果。
以此往前推,秀才李平文與科舉被廢,老蔡為盧磊一捨身,謝二表死於米亂,都是感性的線條設計,在大環境中,到了那個節點。
最後盧磊一大戰青兵,也是因為他已經到了那個節點,感情上退無可退。這個伏筆我一早就埋下了。首章裡他倆兩小無猜時,背的兩首詩,卻是七歲女子與袁枚的。後面情節發展到那一步,就從可能如此到必然如此了,這也是我對這個小說滿意的地方,就是基於這個框架之下,沒有一處轉折是我硬拗的,都能很自然地發生,水到渠成。
所以,我非常非常喜歡《浮粱店》。我感到驕傲。

書中十二歲的盧磊一口占半闋
少時有豪情,後來如雲散,入世幾年但覺生民皆苦,人如浮萍,遂續後半闋

這本書完稿後,又接到幾個出版社的邀約,都不同程度地提出了修改意見,要改主線的,我都拒絕了。還是那句話,這個故事就該是這個樣子,而且我剛從坑裡爬出來,地圖都扯下來了,我想休息。
後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李婧婧老師發來邀約,她的溝通方式十分令人愉悅,先表達了對這本書的喜愛。“你說這娃(我的作品)可愛,這是對的。”這是我當時的想法,譬如老師與家長,一句話就拉近了距離。雖然她也提出了修改意見,九條,兩千四百字。
2022年8月,《浮粱店》簽約十月文藝出版社。簽約那天,我發了個朋友圈,貼出了打碼後的合同,配了句話,“從小看《十月》,終於賴上了”。
接著,有熱心人來問,我出這本書花了多少錢。我出第一本書時就有人問,包括我爸。他教導我買書號很貴,不如留錢養家養孩子,現在尋錢不容易。我當時不厭其煩地解釋、自證,這是出版社找我的,人家要給我錢,並且耐心解釋什麼叫版稅。出第二本書《胖子美食家》時再問,我就沉默了。這一次,我表情誇張,張牙舞爪,“花老多錢了,砸鍋賣鐵啊!”他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滿意離開。

我在8月底開始了改稿,扯下來的三幅地圖又掛上去。那圖當時被我扯爛了,掛在牆上,在空調的風中獵獵飛舞。合同約定了修改稿交稿的時間,這次不能偷懶了。連續四個月,一個胖子在長沙深夜的窗下筆耕不輟,筆記本的幽光裡,他表情猙獰,一副“我跟你拼了!”的架式。

重新貼上的老地圖
當年年底,完稿交付,24萬字增補為31萬字,章節也由8章增加到了12章。
寫完這本書以後,我整個人都空了,洶湧的疲憊感撲上來,我感覺哪哪都不好,跑去住了兩週的院。沒查出原因,也沒有徹底變好,時不時還有心悸的感覺。
這之後我徹底懶慵了下來,寫寫《胖子美食家》,又寫寫《浮粱店》。是的,這兩本書都有後續,我一直在寫,還是寫得很慢。這一次,依然沒有提綱,章首詩寫好了,依然過八萬字就連載,力爭在不影響休息的情況下把它慢慢寫完。
長沙迎來了最炎熱的夏天,破地圖仍在牆上飛舞,我準備把地圖換了。換地圖之前,先休息一下吧。
我是一個意志薄弱的人,沒有人能阻止我偷懶。

圖書出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特別像《浮粱店》這種歷史小說,編校如繡花,細緻又繁瑣。裡面我引用的某一句話,我的編輯李婧婧老師說我錯了,我堅信我是對的,我不服。“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對她說。後來我為這句話又去了一趟圖書館,翻出那本書——我記錯了一個字。
封面的圖,是設計師老師找人畫的,對應了書中人物,我很喜歡。

浮粱店插畫:芬兒
插畫師:徐華飛
編輯老師邀請名家推薦,給各位大咖寄去樣稿,請人評價。那些老師我素未謀面,我一個後生晚輩,又有社恐,當他們面可能都說不出話來。承他們喜歡,給了這本書超出我預期的評價,我感到惶恐。
一位我很尊敬的老師對這本書提出了不同意見,她直言“這不是文學”。我不認同,但是我接受她的建議,並且很感激她。我想,其實我們對文學都秉持著一種朝聖的心態,頂禮膜拜,只是她跪得比我離菩薩更近一些。
饒是如此,我內心依舊懊惱又惆悵,過了很長時間才釋然。

如今,《浮粱店 湘水流沙》終於正式出版了。長久地等待。
腦子裡繃緊的一根弦又鬆弛下來,我總覺得,後面的事情,跟我關係不大。唯一重要的是,版稅要按時給。
批評與表揚,我都接受。一本書流入市場,本就是片帆入海,順流逆流,大風大浪,都得承受。
至於我,還是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小胖子,膽小又遲鈍。縱是如此,哪怕摔痛了,也能自己爬起來,找到回家的路。
封面設計:廣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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